青年“通婚圈”折射中國新一代階層固化

莊慶鴻 謝宛菲

一個周末，年輕漂亮的李菲被媽媽“連拽帶求”，帶到了上海的人民公園。在這里，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年齡、身高、學歷、工作、月薪、房產和戶口變成了一張“小廣告”，在廣告欄里“待售”。

如今，在北京、上海、杭州、鞍山等城市，都有這樣的特殊公園，承載著兩代人的“人生大事”。這里就是白發(fā)相親角，以“50后”“60后”的父母為主體的“交易市場”，他們的“商品”則是自己的兒女——“70后”“80后”“90后”。

愛情是一場買賣？

這是李菲第一次來到人民公園的相親角。她看到，在藍色的遮陽走廊里，一張張適齡男女青年信息的廣告紙，被整整齊齊地貼在五個總長達17米的廣告欄上。由于位置有限，有的廣告紙只能用一根細繩穿過，系在兩棵大樹之間，隨風飄蕩?！斑h遠看去像一條條剛晾出的被單”，父母們則建立了自己的“攤位”。

“這種父母自發(fā)組織起來、討價還價式的擇偶模式，有著獨特的邏輯，是一種市場化的營銷方式。”華東政法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教師孫沛東說。

孫沛東在2007年9月至2008年6月調查了上海人民公園的“白發(fā)相親”現(xiàn)象。最近，她的研究成果《誰來娶我的女兒》正式出版。據(jù)她統(tǒng)計，在相親的青年中，女性占63.04%，當?shù)厝苏?9.13%，普通白領占39.1%。

李菲不情愿地隨媽媽找了一個位置坐下。坐在她旁邊的，是58歲的企業(yè)財務人員老曹。他在上海擁有三套住房，來相親角為27歲的女兒找對象。

在老曹眼里，現(xiàn)在的擇偶行為完全可以用經(jīng)濟術語來解釋：“愛情本來就是一場買賣，無論多么天真無邪的兩小無猜，用零售業(yè)的術語來說，都是推銷自己、以求對方對自己產生購物沖動的一場營銷策劃。市場潛力大，期望值高，叫價自然就高一點；市場潛力小，走勢低迷，自然就要委曲求全。就像如果你手上那塊地有石油，就一定不會把它賣給房地產商?！?/p>

坐在老曹對面的蘇阿姨，是在上海落戶不久的“新上海人”。她的兒子目前有女朋友，但她“不是很滿意”，想另找“門當戶對”的結婚對象。

蘇阿姨也用市場化的語言為自己辯護：“婚姻就像買東西一樣，僅憑人介紹范圍太窄了，還是應該到市場來看看，可以挑。這也是一種進步?！?/p>

讓李菲印象特別深的是，“攤位”前一位女孩家長的一聲嘆息：“今天生意不太好，來問情況的男方家長太少了！”

“在這位母親的心里，女兒的婚姻已經(jīng)異化成了一種‘生意。”孫沛東分析，“她也已經(jīng)承認并接受了這種演變?yōu)椤?jīng)濟交易的擇偶方式?！?/p>

“隨著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工業(yè)化、商品化和市場化直接滲透到民眾的日常生活中，也包括最為私人化的情感世界。越來越多的孩子和父母不再相信愛情，認為每個‘上市的男女都有其自己的‘市場價格，認為婚姻就是‘買東西，還有‘行情可以追蹤?！睂O沛東說。

沒有硝煙的諜戰(zhàn)劇

表面上，“相親角”大都是一派祥和景象。但婚姻市場上內部競爭機制的存在，讓相親角變成了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在這里，父母之間“是沒有閑談的”，每句話都猶如諜戰(zhàn)劇臺詞，背后都隱含著一個又一個“摸底”的企圖。

一天傍晚，孫沛東無意間聽到兩位家長間的對話。雙方似乎都對對方的子女感到滿意，臨別時，女方家長問男方家長：“你這時回去，家里人都等你吃飯吧？”“走高速開車回去也就一個多小時。”“那你回去晚了，小區(qū)好停車嗎？”“我們小區(qū)車太多，就是車位少。停車費倒是很便宜的，才五塊錢一天。”

問題看似平常，卻含有深意。這位母親最后向孫沛東透露，她是為了打探對方的居住情況：“按天計算的停車費和價格，說明他住的一般是20世紀80年代的老公房或者郊區(qū)的中檔商品房。從市中心到家走高速公路需一個小時，也就證明了是郊區(qū)的一處中檔樓盤?！?/p>

上海土生土長的李菲就看重本地戶口，根本沒有把外地人列入考慮范圍。除了戶口，相親角的婚姻市場有“黑六類”：年齡大、形象不佳、職業(yè)歧視、有婚史、性格問題和屬相“污名化”。

“在相親角，情感被市場化和商業(yè)化的文化所滲透，導致了異化。愛、情、美被標了價，人的價值被分割成若干內容和等級，失去了人作為一個整體的意義。相親對象之間的明爭暗斗，一次次‘探底的企圖和嘗試，也讓真正具有情感內容的過程被舍棄了?！睂O沛東說。

人氣高，成功率低

目前，上海人民公園相親角“生意紅火”，在杭州的萬松書院、黃龍洞公園相親會上，相親者也摩肩接踵。但市場方式能否解決中國年輕人情感的問題？孫沛東的調研結果耐人尋味。在上海，白發(fā)相親角的成功率不足1%。這到底是為什么？

孫沛東認為，正是市場化的方式，造成了低成功率。

“人民公園這里的價碼，是中國最高的?！北环Q為相親角“信息達人”的52歲電焊工老林略帶夸張地說。

媽媽告訴李菲，人民公園相親角有一個潛在的市場價格。男的必須要有兩室一廳，最好位于市中心；不能和父母住在一起；房產證上的名字必須是本人；工資每月8000元以上?！爸挥芯邆淞诉@些條件，才能到人民公園來找女朋友”。

李菲本人身高170厘米，工作穩(wěn)定，待遇優(yōu)厚，家庭條件優(yōu)越。媽媽說得直白：“在這里，你選擇空間大，看好哪個，你就可以直接問他信息，找到一個靠譜的幾率很大?！?/p>

老林說：“到相親角來的，基本都是想打翻身仗！女孩自己掙5000塊的，想找一萬塊的，掙一萬塊的想找兩萬塊的。明明自己家里有房子，還要找個住在市中心的。男孩也想找比自己強的女孩，最好也有房子，省得以后離婚被揩油……”

“來相親角的很多人都有釣大魚、攀高枝、搏上位的嫌疑。”孫沛東分析，“白發(fā)相親”的方式，一方面的確擴大了可選擇的范圍，另一方面，也使父母們容易產生“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心理。他們的行動看似積極，心態(tài)上卻是只求最好，這反而降低了成功率。

但成功率那么低，為什么父母們還是涌向“白發(fā)相親角”？

“效率原則不能解釋這個悖論。事實上，獨特的情感邏輯才是理解‘白發(fā)相親的關鍵?！睂O沛東說， “盡管事實上他們的這種愿望經(jīng)常落空，但可見父母們的迫切心情?！?/p>

“這里的父母都不肯吃虧。男的想占便宜，女的也這么想，就沒法談了。這里為什么成功率低？原因就在這里?！崩狭挚偨Y道。

中國青年的“通婚圈”

那么，“不肯吃虧”的相親角就是丑惡的嗎？實際上，相親角的擇偶標準，正是當下中國社會轉型期的一面鏡子。

“來到這里的，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睂O沛東說。她發(fā)現(xiàn)，從相親家長所處的社會階層來看，斷然沒有“富一代”“權一代”的身影。他們都是相對小康的城市中等收入群體或者普通市民。而在他們面前，城市貧民和在城市的農村人口被徹底排斥在“通婚圈”之外。從相親角能夠清晰地看到階層固化的結果——這些家長為子女篩選的“結婚候選人”，都是在同一社會階層和經(jīng)濟水平上的，形成了同一社會階層、經(jīng)濟階層的“通婚圈”。這被稱為“階層內婚”。

“相親角以‘階層內婚為目標的擇偶標準，表明中國整個社會結構的開放性進一步降低，從一個側面證明了在社會轉型期，階層壁壘正在強化，社會結構也在固化?！睂O沛東說。

西方學者發(fā)表在《美國社會學研究》上的研究成果認為，在發(fā)達國家的現(xiàn)代化過程中，“階層內婚”會經(jīng)歷“先升后降”的過程。隨著社會物質財富的積累，社會保障制度的健全，社會福利水平的提高，人們通過婚姻保持和提高自己社會地位的動機逐漸下降，經(jīng)濟因素的重要性才會隨之下降，以愛情為基礎、跨越社會階層的婚姻才會增長。

但中國的相親角卻呈現(xiàn)另一種圖景：GDP高速增長，社會福利和保障羞羞答答地滯后，人們迫切需要通過婚姻保持并提高自身的社會地位，擇偶與婚姻中的經(jīng)濟考量日益深重。 原本年輕人應該自由追求的“幸?！保呀?jīng)發(fā)展成一條產業(yè)鏈。

“歐美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歷史表明，完全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最終導致的只是衰退和混亂，‘蛋糕做大了也只會壞掉?！睂O沛東最后強調，“如果沒有社會共同體的自我保護，市場的邏輯將把我們所有的人和社會關系都變成商品。對此，每一個人都得保持必要的警惕。”

（摘自2013年6月3日《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