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老花猶盛 夢舊情卻真

丹楓

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沈重的文集《危樓舊夢》，一下就被它簡潔的文辭、獨到的視野和充盈其間的豐富情感所俘獲，遙遠的記憶和身邊的日常生活都化為文字，從字里行間跳躍出來。

集子取名《危樓舊夢》?！拔恰闭?，作家對其居所之稱也，文集中“危樓”一詞時有出現(xiàn)，有《危樓以外》《身居危樓》等文，沈重亦自言連天花板上加固的鋼筋都歷歷可見。可見確實身居危樓，確實堪憂。但就在這陋室中，沈重先生自寬自慰，倒于無奈中生出些平和超然來。讀記“?！敝模缙芬幻肚嚅蠙?，苦澀之余生出咸甜滋味，在世俗的苦惱中升起超世的悠遠，這是滄桑老人的經(jīng)世豁達，更是傳統(tǒng)文人的淡泊寧靜?！芭f夢”者，作者筆耕超過一個甲子，此次集結(jié)包括從上世紀四五十年代到新世紀的諸多散文作品，一篇篇看下來，半個多世紀在筆墨間緩緩流過，昨日還是英姿勃發(fā)的青年，徜徉在細雨紛飛的上海街頭，斜靠著喜歡的梧桐，思索人生的道路，流光匆匆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眼競已是白首銀發(fā)的老人，遠游他鄉(xiāng)成故鄉(xiāng)。含飴弄孫，憶往思故，正是浮生都是夢。浩嘆不如吟。幾十年的夢，自然可謂“舊”。慢慢品味，我對這個愛做夢的“老小孩”陡然又生出一些新的感慨來。

著名詩人和評論家孫靜軒先生曾言，沈重是一株“晚開的黑月季”。沈重一生愛文。他文心聰慧，少年出名，本有望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文壇新星，歷史卻讓他在最富有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的階段沉寂了。本來像他和他這樣接受了一些先進文化、科技教育的知識分子，有著鮮明的民族意識特色，觀察事物的角度，也有著自己心中的寫作方式。對文藝創(chuàng)作有著自己選擇的切入點，然而正是這種思想、這種選擇，卻被謂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尾巴”經(jīng)常要被迫“夾起”，甚至要被“割”掉，這就導(dǎo)致了他們時常被“運動”，被“洗滌”，其創(chuàng)作也受到不少的“搓揉”與“夾磨”。而在當時，這一切都來得那么的“自然”，那么的“順理成章”，他們的創(chuàng)作跟隨著這種時代的腳步前行，感覺卻沒有越來越輕，越來越快活，而自己的心情就未能像風(fēng)一樣自由，筆觸未能隨心舉起盡情揮灑。等他重操舊筆，已屆不惑之年。這無論是對他本人還是廣大讀者來說，無疑都是不小的遺憾。是故孫先生以沈重詩集之名來比喻沈重本人的際遇，的確非常精準。但沈重尤使我敬佩者，恰恰在于他處逆境而不折，罹憂患而彌堅。沈重愛做夢。他堅信，美的夢，美的心靈，美的創(chuàng)造，是任何苦難都無法摧毀的，相反，希望和光明會因為苦難的哺育而嬗變、升華、生生不息。多年來，不管外界如何變化，世事哪般紛擾，他對文字，對生活，對世界的熱愛始終不變。他用一個個由真善美編織起來的希望之夢。抵御現(xiàn)實中的一切邪惡、不公和丑陋。他就像一頭雄鷹，當烏云蔽日之時，他收斂羽翼，靠近地面低低回翔，但豪情仍在胸中激蕩。一旦時機來臨，就會振翼而起，用激情澎湃的文字為易逝的年華打上永不退卻的烙印。近30年來，他不僅在編輯本行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在詩歌、散文等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面也是佳作迭出，頗為可觀。

《危樓舊夢》收入的作品主要是散文。沈重出生在江南水鄉(xiāng)。生長在上海大都市。1949年夏天上海解放后，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組建西南服務(wù)團。在招收青年學(xué)生時，他和許多同學(xué)懷著愛國、愛民之心和解放大西南、建設(shè)大西南、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熱情，積極響應(yīng)，踴躍報名。這是一群沒有任何個人要求，隨時準備把一切獻給祖國的熱血青年。數(shù)年間。沈重與大家一道輾轉(zhuǎn)大西南山林叢莽。在三線建設(shè)的一線揮灑熱血汗水，最后扎根成都。人生就是一場創(chuàng)作。無論是如火如荼的建設(shè)時期，還是面對改革開放的歷史巨變，他都以一顆靈慧的心去體悟種種際遇，創(chuàng)作的散文深刻雋永，風(fēng)格多變，題材豐富，內(nèi)容涉及鄉(xiāng)村、城市、戰(zhàn)爭、自然以及文藝理論等各個方面。四五十年代，他正是青年，豪情壯志滿懷，作品多呼喚光明，歌頌中國的新生，熱情洋溢，帶有鮮明的時代印記，如《上海解放三日記》，以簡練傳神的記敘表達對“神軍天降”的欣喜，

《我愛梧桐》以清新勁健的描寫抒發(fā)對新中國的熱愛，《月下漫筆》幽李白一默，薄古愛今，《喚醒沉睡的荒原》和《歡樂的小鎮(zhèn)》，記社會主義建設(shè)者披荊斬棘開創(chuàng)事業(yè)。表現(xiàn)對祖國面貌日新月異的興奮歡樂之情：八十年代，沈重人到中年，情思深厚，所著《盼》《遠歸》《石橋的記憶》等文，以清麗流婉的文字，在似淡實濃的描敘中。表達對家人的牽掛，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九十年代至今，沈重對世界、人生的思考隨著年齡的增長更趨成熟，文章表現(xiàn)出對世事通透練達的領(lǐng)悟和觀照，不僅仍然有《小鳥嚶嚶》等滿溢柔情之作，更有《春從郊外墓窟來》《大漠之風(fēng)》《也說朋友》等見解新穎的哲理散文，另外《莫高窟歸來》對現(xiàn)實、歷史、國民性的詰問讓人震顫。這一段時期沈重的雜文尤使人耳目一新。如前所述，《危樓以外》等文，雖是嘆息居所之陋，但仍有超然氣度。對中國社會在轉(zhuǎn)型期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他寓莊于諧，眼光所及都是素材。嬉笑之間皆成文章，《且說擠車之苦》《平庸的夢》《引進“上帝”》等語言詼諧活潑，詞句韻律感十足，針砭時弊入木三分，奇趣小文《牙祭》一句“什么時候，天下人牙齒的命運才會一樣？”表達出對世人的悲憫情懷，讓人在捧腹之余又掩卷沉思?！渡止P記》諸篇以四川特有的“龍門陣”筆調(diào)，向人們展示了苦樂伴生、妙趣新奇的川西北林區(qū)舊事，詭譎如迷的隱居老人、驚險刺激的跟漂、忠誠淳厚的獵人阿宗、神奇的山掛面、荒涼的藏區(qū)草原等等，讓讀者在驚嘆之余深深被那塊神奇的土地吸引。難怪沙汀老在1962年7月22號的日記中留下了這樣的記載：“重讀《四川文學(xué)》七月號……沈重那篇，最突出的是作者有相當好的文學(xué)修養(yǎng)?！边@篇文章就是指“森林筆記”中的《驛道上》?！稛粲译S感》則表達了沈重的一些基本文藝觀點，如《請講得真誠些》，作者一再強調(diào)寫作以人民為本、以生活為師、以真實為靈魂的文藝觀，對我們反思當今消費文化時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那種遠離生活、虛假矯情的弊病大有裨益。

沈重的散文，無論風(fēng)格是雄健。還是婉麗，無論題材是人生，還是自然，從抒情到記敘。從青年時的昂揚到老年的沉吟，總讓讀者感覺有一根線貫穿其中。像人的身體一樣，盡管五臟四肢各有分工，但都被一根根血管連接貫通，組成不可分割的一體。啊，是了，這根形散神聚的線，就是貫穿沈重一生的“夢”呵！這個夢，是對理想的不懈追求，是對光明、美好、希望的不渝堅守，是真善美的不斷生長，是正能量的持續(xù)傳遞。這，應(yīng)該就是沈重的文字為什么看起來樸實自然，讀起來又那么引人入勝，回想起來余味無窮的原因吧。

每一個夢都斑駁

都是人生的嘆息

沈重這兩句詩，正好放在這里，作為這篇讀后感的收筆，那些美麗的、紛亂的、斑駁的浮世舊夢啊，縱使時光流逝，仍光彩熠熠，讓我們一品再品，吟詠回味。讓我們一品再品，吟詠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