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羊群一起消失（中篇小說）

沈洋

一

紅豆嫁到毛豆灣那年夏天，毛豆灣連續(xù)下了兩個月的雨，地里的莊稼幾乎全部被淹死了?？粗乩锟菟赖难笥蠛褪w麥，毛豆灣人的臉上露出了滿臉絕望的表情，心里急起了火，毛豆灣的人們都覺得很奇怪，就連八旬老人也說從來就沒見過這種怪事。

天放晴后的第一天，村子里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自稱有先知先覺，能上知五十年，下知五十年。紅豆自從嫁給陳啞巴后，心里就一直十分壓抑，從來就沒有高興過一天，總是在心里感嘆自己命不如人。加之自己剛嫁過來就遇到了洪澇災(zāi)害，莊稼顆粒無收，心里更是煩躁。算命先生的到來，讓紅豆覺得格外欣喜和好奇，就花了三元錢算了個命。算命先生說紅豆命很硬，一生要經(jīng)歷三個男人，不過日子是越過越好，越老越紅。但是紅豆嫁到哪里，哪里當(dāng)年就要遭大災(zāi)。聽了算命先生這么一說，紅豆心里就更加沉重了，她無法想象，自己嫁給陳啞巴就已經(jīng)是過夠了，還要與另外的兩個男人同床共枕，那還不被折磨死掉。她對算命先生的話半信半疑，難道陳啞巴會早死？難道嫁第二個男人也不能白頭到老？自己真的還要嫁第三個男人？這一系列問題讓紅豆想得頭昏腦漲，她后悔自己真不該去算這個命。

更讓紅豆想象不到的是，算命先生說她命硬、會給村莊帶來災(zāi)難的那句話被在一旁看熱鬧的村長的婆娘四姑給聽到了。這下可不得了了，四姑像高音喇叭一樣，在不到一天時間內(nèi)就傳遍了全村，村里的人就群情激憤，蜂擁而起，聚集到了紅豆家門前，在四姑的煽動下要趕走紅豆。

面對眼前黑壓壓的人群，紅豆一點(diǎn)也不心虛，不就是要趕自己走嗎，那還不正中下懷。自己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嫁給毛豆灣的陳啞巴，要不是因?yàn)閾Q親，陳啞巴的妹妹秀朵不嫁給自己的瘋子哥哥金山，自己才不會來毛豆灣這個鬼地方。但紅豆還是抑制不住來自心靈深處的悲傷，她萬萬沒有想到，在金家坪，自己可是個人見人愛的人，從來也沒有受過這樣的委屈，也從來沒有誰敢這樣欺侮自己。而此時此刻，自己一個人孤立無援，男人是個說不出話來的啞巴，而且還在山上放羊，自己的婆婆又趕集去了，紅豆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

人潮一浪高過一浪，人群中有人說，紅豆這個啞巴婆娘，肯定是騷了沒人要，嫁不出去了才嫁到我們毛豆灣來害人，你看她那點(diǎn)騷樣子，像風(fēng)擺柳樣的，嬌滴滴的，一看就不是個好貨。有人又說，你們還不知道，聽說這個小騷貨幾年以前就和我們村子里的劉騾子好了，早已經(jīng)睡在一起了，肯定是這個小騷貨給我們毛豆灣帶來了晦氣，不然，幾十年都沒有出現(xiàn)過的洪澇災(zāi)害，今年她剛嫁過來就發(fā)生了，不是因?yàn)樗倪€會有別的原因。

紅豆越聽越氣，什么話也沒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紅豆家的門口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依哩哇啦地鬧個不停，仿佛山洪暴發(fā)了一般，大有要把紅豆吞噬掉的架勢。

人群中鬧得最兇的，就是村長家婆娘四姑，只見她手里拿著一塊紅色的方巾，就像一面小紅旗一樣在空中揮舞，高聲叫喊道：“紅豆就是禍水，她走到哪，災(zāi)害就跟到哪，為了我們有好日子過，就扭成一股繩，把紅豆這個小騷貨趕出我們毛豆灣去，否則，我們將會遭受更大的災(zāi)害，我們將會被餓死。有種的都上來吧，就讓我們把她一起拖出我們的地盤去，讓我們早一天見到太陽?！贝彘L婆娘這一席話剛一說完，人群中就開始了騷動，有的吹起了口哨，有的開始了更為猛烈的咒罵。

紅豆終于支撐不住，暈倒在了自己的家門口。

正當(dāng)人群涌向紅豆，欲把她拖走時，得到信息的村長牛毛滿頭大汗地從村上趕來，見到全村人都聚集在了紅豆家門前，眼看就要出大事了，牛毛急得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他扯開嗓子大聲吼道：“你們聽著，今天誰要是敢動紅豆一根毫毛，我非讓他坐牢不可。今年村里的莊稼遭受了洪澇災(zāi)害，那是天災(zāi)，不是人禍，哪個也控制不了的，這與人家紅豆有什么關(guān)系，紅豆這人你們也是看到的，人家那么善良，什么時候逗你們?nèi)悄銈兞?。我明告訴你們，不要聽四姑的話，她說的都是些屁話，不要受了她的蒙蔽，你們頭腦要清醒，各人回家去做各人的活路去，不要在這里瞎摻和。今后村子里哪個要再去干擾紅豆的正常生活，我對他不客氣。要是紅豆有個三長兩短，我非查個水落石出，決不會手軟。”聽到村長牛毛這一席話，人群馬上就開始松散，不大會工夫，就各自回家去了。

二

牛毛把紅豆扶起來，紅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牛毛，就徑直朝自己的屋里走去。紅豆家的草房靠村東頭，很矮的一間，房上的草已被大風(fēng)扯掉不少，很多處房檐都已經(jīng)露出了墻體，更要命的是，后墻上早已經(jīng)開了兩條裂，拳頭都能伸進(jìn)去了，看了就讓人心急，在雨季來臨前要是不趕緊修好新房，那可怎么了得，說不定一場大雨就會把房子摧倒，將自己連同這些家具一起全部埋掉。紅豆常常為房子的事情而著急，但急有什么用呢，錢沒有一分，建新房要用的所有材料一樣沒準(zhǔn)備。但建房子的最佳時間也就這么兩三個月，一旦進(jìn)入雨季，那可就麻煩了。更重要的是，建房的土地使用證一直辦不下來。兩個月前，紅豆就大著膽子，厚著臉皮找到了村長牛毛，紅豆說，牛村長，我家的房子坐不住了，想修。村長說，今年之內(nèi)不可能，上面卡得緊。牛毛說著就用一雙色迷迷的小眼睛盯著紅豆。紅豆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耳根。那……那就……紅豆只吞吞吐吐地說出半截話來就再也說不下去了。紅豆轉(zhuǎn)身欲走，村長一把伸出手來抓住了紅豆，順勢一攬就把紅豆抱在了懷里。紅豆憤怒地使勁用手去扳牛毛的雙手，嘴里拼命地大聲喊叫，快放開我，不然我喊人了，村長眼看著要鬧出麻煩，怕惹出更大的事端，才一松手把紅豆推出去近兩米遠(yuǎn)，嘴里還罵道，你他媽真不知好歹，老子日你是看得起你，你不要還以為自己當(dāng)真就是金東西了，你以為你爹還活著，還在是當(dāng)年的村長。紅豆什么也沒說，轉(zhuǎn)過身來猛地沖出了村長家，一個人來到了村東頭的小山包上。

三

村長牛毛昨晚做了一個夢，他夢到自己正在和紅豆親熱，卻被陳啞巴提著一把殺豬刀沖進(jìn)屋來，拼命地往自己身上猛砍數(shù)刀，血淌了一地，濺到了屋子的墻壁上。當(dāng)牛毛看到陳啞巴再次舉起殺豬刀向自己頭上砍來時，牛毛嘶聲竭力地大聲吼叫起來，救命??！救命??！牛毛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樓頂，半天才回過神來。

自從紅豆嫁到毛豆灣那天，牛毛就在心里打起了紅豆的主意。牛毛幾乎每天睡覺前都要在腦海里放電影一般地放一遍見到紅豆時的樣子，那苗條的身材，那漂亮的臉蛋，那白白的肌膚，沒有一點(diǎn)不讓牛毛喜愛。在牛毛心中，紅豆簡直就是下凡的仙女，能和紅豆睡上一覺，那是多么過癮的事情。想到那天紅豆來家里求自己辦土地使用證的事情，村長牛毛樂得心都要跳出來了，在牛毛的記憶中，還從來沒有如此漂亮的女人來面對面地求過自己，尤其紅豆那柔軟的長發(fā)，那水靈靈的杏眼，那蛇一樣綿軟的腰，那豐滿的奶子，那肥碩的屁股，幾乎紅豆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深深地吸引著牛毛。讓牛毛一想到紅豆就直流口水。

自牛毛當(dāng)村長以來，還沒有他想得到卻得不到的東西，包括女人，二狗的婆娘為了讓牛毛多分一件城里人捐贈的防寒服就讓牛毛日了。順子的婆娘為了多得到50斤救濟(jì)糧也倒在了牛毛的床上。牛八斤的婆娘為了讓大兒子去當(dāng)兵，也主動投懷送抱……這些女人像走馬燈似的浮現(xiàn)在牛毛的眼前。在紅豆還沒嫁到毛豆灣之前，這些曾經(jīng)與牛毛發(fā)生過關(guān)系的女人可都是村子里拉得出場的頭等貨色，尤其是二狗婆娘那滾圓的屁股，更是讓村長牛毛揮之不去，時時處處在眼前晃動，常常讓牛毛心神不定，心馳神往。但自從紅豆嫁到了毛豆灣后，毛豆灣的女人們一下子黯然失色。尤其在村長牛毛眼里，更是變得不忍目睹，更讓村長牛毛覺得日怪的是，就連以往自己覺得十分豐滿誘人的二狗婆娘的屁股，如今也變成了一堆贅肉。在牛毛的心中，早已塞滿了紅豆動人的形象。

但一想起那天紅豆拒絕自己的事情，牛毛心里就來氣，牛毛沒有想到，在毛豆灣竟還有女人敢跟自己作對，這可一點(diǎn)也不正常??！老子還是這個村的村長?。√爝€沒變呢！你她媽就把屁股翹得老高，一點(diǎn)也不知道天高地厚，老子這個村長是白當(dāng)了。越是難得到的東西，老子越是要想盡辦法千方百計得到，這才是老子的風(fēng)格，老子才不信這個邪。想到這，牛毛叭地一聲把煙頭吐在地上，反手把門摔過去，打得脆響。

四

紅豆收到劉騾子的第一封來信和匯款單，是在一個晴朗的下午。

那天，紅豆去村口的大水井挑水，剛要進(jìn)村時，就聽到村子里在鄉(xiāng)郵電所當(dāng)郵遞員的馬三在大聲地喊她，說有自己的信和匯款。紅豆覺得奇怪，有誰會給自己寫信呢？還匯錢呢！都這么些年了，還從來沒有人給自己寫過信呢，紅豆就急匆匆地跑到了馬三面前。接過信封一看，紅豆頓時傻眼了，她覺得心里像是突然燃起了一把火，臉也一下子就紅了，燒得直想用手去抓。紅豆又看到了牛騾子那剛勁有力的字跡，紅豆顧不得馬三在自己面前，立即就扯開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上面的文字。

劉騾子在信中說，紅豆，我離家十年了，這十年來，我?guī)缀鯐r時刻刻都在想著你，想你飄逸的長發(fā)、你明亮的眼睛、你苗條的身材。紅豆，你知道我讀的書不多，我也找不到更多更好的詞語來表達(dá)我此時此刻對你的心情，但說實(shí)在的，我心里一直在惦著你，我至今一直未找對象，我真的忘不掉我們當(dāng)年的感情。紅豆，本來，你嫁人了，我指望你能好好過好日子，生兒育女，養(yǎng)家糊口，我知道你的心中也一直在想著我，但你也沒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yùn)，為了你的瘋子哥哥能夠娶上秀朵做媳婦，你不得不嫁給陳啞巴，真的是太委屈你了。

紅豆，你一定是知道我離開毛豆灣的原因的，毛豆灣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的了，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心上人成天從陳啞巴家屋里出出進(jìn)進(jìn)的，我的心里有說不出的痛。我原以為離開毛豆灣后，對你的思念會一天天的淡化，事實(shí)上我錯了，十年過去了，你的影子、你的一舉一動仍然時時刻刻都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我根本就無法從內(nèi)心深處把你徹底忘記。

因此，今天我特地給你寫這封信，我之所以要給你寫這封信，是因?yàn)槲覐呐笥涯抢镏懒四愕奶幘?，我真的很心疼你，紅豆，一個人如果嫁了一個自己不愛的人，那是最為不幸的事情，也是最折磨人的事情。紅豆，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是否真的愛著陳啞巴，如果真愛，那就好好的和他過好日子，如果不愛，那何不如早一天離開，我可是一直都在盼著你的到來。紅豆，請相信我，我在深圳也已經(jīng)十年了，剛來時，我在工地上幫人挑磚，后來自己攬點(diǎn)小工程來做，到現(xiàn)在也賺了一些錢，我能夠養(yǎng)活你們娘三個的。

紅豆，也出來見見世面吧，深圳到處是高樓大廈，晚上總是燈火通明，完全就是一座不夜城了，但沒有你，在這座城市里我覺得很孤獨(dú)，我一直會期待著你的到來。紅豆，我給你匯了一千元錢，你就不要嫌棄了，拿著添補(bǔ)著用吧，我知道你正要修房子，急著用錢呢。就說這些吧，我等著你的來信。愛你的騾子。

五

秋天的陽光暖暖地照著紅豆，紅豆覺得無比的溫暖，不知什么時候，紅豆已淚流滿面。

紅豆又想起了十年前送別劉騾子時的情景。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劉騾子背著背包，紅豆在金家坪的大風(fēng)丫口為劉騾子送行。那天，倆人都哭成了淚人兒。劉騾子緊緊地抱著紅豆，眼淚滴到了紅豆的鼻梁上，如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從紅豆高高的鼻梁上慢慢滑落，最后和紅豆的眼淚交融在了一起。倆人本來都準(zhǔn)備了很多話要說，卻又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默默地看著對方流淚。當(dāng)劉騾子轉(zhuǎn)身跑下了山丫口時，紅豆突然覺得心里一陣心痛，仿佛劉騾子是拴在自己心上的風(fēng)箏，突然之間就斷了線，還把自己心上的肉扯走了一坨似的。紅豆淚流不止，目送著劉騾子越走越遠(yuǎn)，直到消失在山的腳下。

紅豆沒有想到，劉騾子真的對自己這么癡情，十年過去了，心里還一直想著自己，還給自己匯錢來，拿著那封信和那張一千元的匯單，紅豆覺得沉甸甸的，紅豆突然覺得似千斤壓力壓住了自己，一下就癱坐在地上。陽光也似乎被紅豆手中的信紙攪碎了一般，在紅豆的臉上胡亂地晃動了兩下。紅豆的心徹底亂了，紅豆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但有一點(diǎn)紅豆心里非常明白，也格外清醒，那就是自己早已成了陳啞巴的媳婦，還是兩個孩子的媽，一想到這些，紅豆就像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狠狠地打了一個激靈。紅豆站起身來，覺得身上又有了足夠的力氣，她想起來了，還有一挑水沒擔(dān)回去，啞巴和兩個孩子還等著吃晚飯呢！紅豆還想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后天郵電所的馬山來送信時，一定要把劉騾子的信和匯款單退回去。

六

深冬的最后一場大雪把毛豆灣的山山嶺嶺給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紅豆剛一打開門，眼前就呈現(xiàn)出一幅漂亮的雪景，那山逶迤，那雪潔白，在明朗的太陽光下晶瑩剔透。這讓紅豆十分感動，她想起了上初一時讀到過的一首詞，就禁不住在心里默念了兩句：千里冰封，萬里雪飄。后面的幾句紅豆想不起來了，但她還是一下子心奮起來，眼里噙滿了淚水，連她自己也想不到，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了，在陳啞巴家苦了十年后的今天，自己居然還會文縐縐地念出一句詞來，紅豆拼命地想找到原因，但想了很長時間紅豆都一直沒有想到，卻想到十多年前劉騾子陪自己背誦這首詞的一些情景，紅豆就格格地笑出聲來。紅豆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的好心情了。紅豆想，昨晚這場大雪把整個大地都給下白了，滿山遍野都白茫茫一片，平時見到的所有骯臟的東西也都煙消云散了。而自己的所有煩心事，也似乎在這一瞬間被眼前的這場大雪所覆蓋。在紅豆正安靜地想著心事的時候，紅豆的女兒大毛和兒子二毛就從房間里跑出來，兩個孩子都只穿了套內(nèi)衣，大毛奶聲奶氣地說，媽媽，雪水從房上漏下來了，把我們的鋪蓋都給打濕了。紅豆這才從想象中回到了現(xiàn)實(shí)中來，趕忙把兩個孩子叫到房間里，給兩個孩子穿上衣服。這時，紅豆的男人陳啞巴從房間里撿出了一撮箕洋蘿卜，嘴里啊呀啊呀地啊個不停。紅豆知道，今天大雪封山了，羊子吃不到草，只能關(guān)在廄里喂了，陳啞巴要給羊子拌飼料。

紅豆的心情剛才還好好的，聽兩個孩子說雪水淌到了鋪上的事情后，紅豆的臉一下子就沉下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紅豆又在為修房子的事情犯愁了?？礃幼舆€得去求村長牛毛。

紅豆想著就徑直朝房間里走去，去打整被雪水打濕的鋪蓋去了。

七

紅豆聽人說，凡去找村長辦事的人，都是要準(zhǔn)備禮物的，否則就沒門。紅豆想，上次去求他辦土地使用證沒辦成，肯定就是怪自己沒送他禮物了。紅豆知道，村里的齊老三家上個月才蓋了新房，不也是他牛毛批準(zhǔn)蓋的嗎？他還講上面卡得緊，不就是沒把他喂飽嗎？這樣想著，紅豆就下定了決心，說再窮也送點(diǎn)禮給牛毛這個砍腦殼的。昨天，鄉(xiāng)民政所剛好發(fā)給陳啞巴四十元的殘疾人春節(jié)慰問金，紅豆一共花了二十元錢到鎮(zhèn)上去買了好煙好酒，剩下的錢，紅豆就再也舍不得用了，她用一塊小手帕左一層右一層地反復(fù)包了六層后揣在了褲包里。

紅豆第二次來到村上時，手里就提上了一瓶二曲酒和一條香煙。

村長牛毛正蹲在村公所門前的石頭上抽煙。牛毛穿一件羊皮大衣，上了拉鏈，人就顯得十分臃腫。那咖啡色的羊皮大衣在太陽光下發(fā)出油黑油黑的亮光，一匹大毛領(lǐng)圍在脖子上，腦袋就顯得很小，脖子也顯得特別短，人就顯得特疲乏，一點(diǎn)精神也沒有。見紅豆提著好煙好酒朝自己走來，牛毛一下子就來了精神，趕忙站起身來，一雙小眼睛也頓時發(fā)出黑亮亮的光，色迷迷地看著紅豆，紅豆的臉一下子就紅了，不知說什么好，一時變得語無倫次的。

牛毛熱情地說道：走，紅豆，屋里說去。說著就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紅豆突然就想起了上次被牛毛攬在懷里的情景，就再也不敢往屋里去了，還是站著不動。

見紅豆沒有跟自己進(jìn)屋來，牛毛又折回頭來，走到了紅豆的面前。

紅豆低著頭說：牛村長，你一直關(guān)心著我家陳啞巴，每年年底都給他發(fā)點(diǎn)慰問金，我們一家都過意不去，平時也沒送過你啥子，我昨天在街上買了點(diǎn)煙酒給你送來，表示點(diǎn)心意。

紅豆說著就把東西放在牛毛面前。

紅豆接著說，實(shí)在是對不起你，又要害你操心了，上次我求你辦的事情，還是得求你，我家的房子坐不住了，前幾天下大雪都淌進(jìn)水去了，再不修雨季是真的過不去了。我想請你跟鄉(xiāng)上的干部說說，就同意讓我家修吧。

牛毛擠了兩下小眼睛，咳了兩聲后說，紅豆，你家的難處我還不清楚？不是我不批準(zhǔn)你修，確實(shí)是上面卡得緊，現(xiàn)在已經(jīng)凍結(jié)辦證了，要明年底才能解凍，我卡你起什么作用，對我有什么好處。

紅豆急了，咽口水時給嗆了一口，把眼淚都嗆出來了，紅豆清了清嗓子后說道，齊老三家上個月不是才蓋了新房嗎？那不也是你們村上批準(zhǔn)修的。

牛毛臉一下子就沉了下來，黑鐵鐵的，喪著臉說道，紅豆，我跟你好好的說你不聽，給是硬要逗我發(fā)火，我明告訴你，齊老三家那是未批先建，他家自愿接受五百元的罰款。你家要是交上五百元的罰款，我也照樣批給你家。

紅豆就再也說不出什么來了，聽牛毛這么說，修是沒問題了，無非是要交五百元的罰款。紅豆就想起了劉騾子匯給自己的那一千元錢來，她有些后悔當(dāng)初不該一時沖動給退回去，有那一千元，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又何必在這里低三下四地求牛毛這個砍腦殼的。

紅豆知道牛毛要的是自己，而不是煙酒，她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句，這個絕八代的，轉(zhuǎn)身就朝著回家的路走去。

牛毛則大聲地喊道，紅豆，煙酒你提回去，我是從不收別人禮物的，辦不辦你回去想想。

紅豆裝作沒聽見，一個勁地往前走，眼淚便泉水一般地直往外涌。

八

紅豆剛回到家里，就見兒子二毛拿著一個剛燒熟的洋芋從屋里走出來，看著紅豆回家來了，兒子樂得哈哈哈地笑出聲來，朝著紅豆使勁地跑過去，伸著小手把洋芋遞給了紅豆。紅豆一時感動萬分，用手抹了抹眼淚后對著兒子說道，二毛，你真懂事，聽媽媽的話，開了年媽就讓你去讀書，你一定要給媽媽爭口氣，長大了長點(diǎn)出息，當(dāng)個村長，但千萬不要學(xué)牛毛這個砍腦殼的。

兒子二毛就把嘴巴對著紅豆的耳朵小聲地說道，媽媽，給是牛毛欺侮你，我告我爹去把他殺掉。兒子的一句話更是像一把尖刀一樣殺在自己的心尖上，讓紅豆覺得一陣胸悶。

這天夜里，紅豆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策，那就是把家里的十三只羊子全部吆去賣了，房子一定要修。反正不修也坐不住了，根本就熬不過雨季，再說，也要爭口氣，不要讓牛毛這個砍腦殼的小看。

陳啞巴回來后，紅豆就帶著他來到房間里，讓他抬頭看了看早已爛了兩個洞的草房頂子，又指著后墻上裂開的兩條能伸得進(jìn)拳頭的裂縫。陳啞巴只是點(diǎn)頭。紅豆又伸出右手的大拇子和無名指反復(fù)地在陳啞巴的眼前晃了幾下，陳啞巴就明白是家里沒錢修房了，表情一下子就凝重起來，滿臉的苦相，一個勁地咂嘴。紅豆又帶著他來到了羊廄里，紅豆指著那十三只羊子，用右手反復(fù)比劃著數(shù)錢的動作。陳啞巴一下子就啊呀啊呀地吼了起來，手狂亂地在空中揮舞，很憤怒的樣子。其實(shí)，陳啞巴的一舉一動早在紅豆的預(yù)料之中。紅豆知道眼前這十三只羊子對于陳啞巴的重要性，這可是陳啞巴十年前從三只羊子開始喂養(yǎng)，發(fā)展到現(xiàn)在才有的十三只羊子??！這十多年來，幾乎每年都要拉一只羊子到街上去賣掉，添補(bǔ)著家用。而每一次拉羊去賣，陳啞巴都要大哭一場，他對家里這十三只羊子真的是太有感情了，每年無論是母羊下小羊羔，還是配種，或者是羊生病了等等都是陳啞巴一手操辦的。在紅豆眼里，兩個孩子生病陳啞巴還管不著啥，反正有自己在管，也不見他有多著急，而羊子生病了陳啞巴可以守幾個晚上，常常急得嘴皮都起水泡。紅豆也明白，這個家里要是沒有這群羊，陳啞巴似乎就失去了他存在的價值。他今后又干啥，干得成不？但是房子不修可是不行的，現(xiàn)在下點(diǎn)雪都要淌進(jìn)水來，那雨季不知如何是好，自己受點(diǎn)苦倒無所謂，總不能讓兩個孩子到外面去住啊。想到這些，紅豆更加堅定了賣羊的決心。

九

臘月初八這天，正好遇上鎮(zhèn)上趕鄉(xiāng)場，紅豆家離鎮(zhèn)上有十里路，為了早點(diǎn)趕到集上，也賣個好價錢，紅豆和陳啞巴起了個大早，紅豆忙著做早飯，給大毛和二毛也換上了新衣服。陳啞巴則早早地拌好了飼料，抬出門來倒在羊槽里，十三只羊子就咩咩咩地叫著來到羊槽邊吃食。想到自己親手喂養(yǎng)的這十三只羊子就要賣出去了，陳啞巴還真有點(diǎn)依依不舍的樣子，它們會賣給什么樣的主人呢？也會像我一樣對待它們嗎？這樣想著，陳啞巴就折回屋里去舀出一碗鹽來撒在羊槽里，在心里默默地念道，羊兒些，快點(diǎn)吃，今天放開掉讓你們吃一頓鹽，不然以后就吃不到我為你們?nèi)龅柠}啦。陳啞巴撒著鹽，就露出了會心的微笑，但這一笑就把陳啞巴給笑哭了，在門口嗡嗡嗡地大哭起來。紅豆聽到陳啞巴的哭聲后，心里難過極了，淚水也禁不住直往外涌。這時，門口圍過來不少村民，村長牛毛家婆娘四姑也湊過來看熱鬧，在門口哈哈大笑起來，還說了不少冷嘲熱諷的話。紅豆聽到四姑說，也難怪要賣羊，我聽我家那個講，說啞巴修房要辦土地使用證，要交五百塊罰款才能辦到，但也不要全部賣掉嘛，這樣一賣就絕種了，怪冷清的。其他看熱鬧的人也附和著說道，是啊，跟紅豆說說，至少留下一兩只羊也好。四姑又接著說，啞巴也是，要賣羊也要高高興興地賣，哭喪著臉這樣傷心一點(diǎn)也不吉利。紅豆越聽越鬼火冒，在心里罵道，四姑這個絕婆娘，還以為自己是個好貨，不是你那個壞男人，我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紅豆就從屋子里跳出來，比雞罵狗地罵啞巴，我賣我的羊，與你的球相干，你嚎個啥子喪，死爹還是死娘了？眾人見紅豆出來這么一罵，好像也不領(lǐng)情似的，就各自散去，四姑也聽出了一點(diǎn)落頭，心里自然是不好受，又不好發(fā)作，鼓起眼睛瞪了紅豆兩眼，也就離開了紅豆家。

草草吃點(diǎn)飯，紅豆一家就上路了，紅豆拉著大毛，二毛則騎在啞巴的脖子上，高興得直拿小腳桿踢啞巴的胸部。十三只羊大概也知道主人要帶他們?nèi)ペs集了，也挺興奮的樣子，尤其那只長著一對彎彎的羊角的公羊，時不時又去調(diào)戲一下那幾只長得特別豐滿的母羊，弄得其它羊子也跟著起哄，啞巴也不用鞭子打他們，只看著它們會心地微笑。還算好，羊們一高興，到了下坡時就放開奔跑起來，把地上的黃灰都給弄得鋪天蓋地的。大毛二毛只是罵，說這些爛羊子，瘋掉了。紅豆就對兩個孩子說，兒啊，不要這樣罵它們，今天我們要賣它們了，也讓它們高興高興。早上九點(diǎn)多鐘，紅豆一家就來到了鄉(xiāng)場上，臨近年關(guān)，鄉(xiāng)場上早已云集了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可熱鬧了，順街的兩邊，早已擺滿了五顏六色的煙、酒、布匹、炮仗等各式各樣的商品，還有賣涼粉、羊肉等五花八門的小吃攤，看了就叫人想流口水。大毛盯著一個雜貨攤上用一個大盤子裝著的一大堆水果糖發(fā)呆，二毛則更直接，說媽媽，你看，姐姐想吃水果糖了，我也要。二毛說著就咽了一下口水。紅豆看到，啞巴也一個勁地盯著雜貨攤上的燒酒看，嘴唇動了好幾下，紅豆知道，啞巴是想喝那酒了，啞巴是離不得酒的，可最近家里沒錢，都很長時間沒買酒給他喝了。紅豆則早已看中了一副對聯(lián)，在對面那家專賣對聯(lián)和年畫的鋪?zhàn)由?，那副用大紅紙寫的對聯(lián)漂亮極了，上聯(lián)是：新年新春新氣象。下聯(lián)是：吉房吉星迎吉祥。橫批是：萬象更新。聽到兩個孩子要吃水果糖，紅豆下意識地把手伸進(jìn)了褲包里，反復(fù)摸了幾次，還是沒有摸出一分錢來。紅豆心里就特別失落。紅豆對大毛和二毛說，兒啊，媽這時沒錢，等下午賣了羊子，媽一定給你們買多多的糖。大毛和二毛只是點(diǎn)頭，很聽話的樣子，看到大毛和二毛那饞嘴樣，紅豆眼里噙滿了淚花。

紅豆和啞巴把羊一直趕到了牲畜市場。市場上早已有十幾群羊在等著賣了。那些外地來的羊販子們一會兒來到這群羊面前和主人討價還價，一會兒又跑到別的羊群面前去講價。紅豆看到，那些羊販子嘴都很會講，像打機(jī)關(guān)槍樣的，直講得賣羊人心服口服，找不到什么話說。啞巴到市場上去看了一轉(zhuǎn)，回來后用手指著自家的羊直向紅豆豎起了大拇指。一個戴墨鏡的高個子精神抖擻地走過來，指著紅豆家的羊問，這十三只羊我全買了，要多少錢。啞巴忙擠過去比手畫腳的向高個子豎起了大拇指。紅豆忙把啞巴拉過來，自己上去和高個子講價。紅豆說，四千零九十九元。高個子哈哈大笑起來，說道，笑話，你以為你家的羊是金東西，要那么高的天價，那邊每只羊子才二百五十元我都沒買，你這個差不多三百多一只了。紅豆心里一下子就來氣，沒好氣地說道，那你去買二百五一只的吧！就不再和他答話了。高個子見紅豆這態(tài)度，也不好再講下去，就去看別家的羊去了。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紅豆家的十三只羊身上，羊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很親熱地享受著冬日暖陽，那潔白的羊毛在陽光下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紅豆心里見著就高興。

不知不覺，已到了下午四點(diǎn)多鐘，羊還是沒賣掉。紅豆和啞巴心里難免空落落的，紅豆想時間也不早了，干脆回家吧！就開始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家。這時，早上的那位高個子又過來了。高個子說，看到了吧，我就說你的喊價太高了，你不信。時間也不早了，我今天也沒買到合適的羊，我是真心想買你這群羊的，你好好的說一口價，成就成，不成也無所謂。紅豆聽高個子說得入情入理，也還聽得過去，就放下手中正在收拾的東西，在心里想了想說，那就讓你五十元吧。高個子在心里算了一下說：算了，也不要說什么五十的話了，就少一百塊錢，三千九百九十九元，成不成由你定。紅豆見高個子態(tài)度十分堅決，加之這個價錢也合自己的心意，只比自己計劃的少了一塊錢，想想家里修房也急著用錢，還是賣了算了。這樣想著，紅豆就說，行，賣給你吧。

高個子就從挎在腰間的一個黑皮包里拿出了一大沓錢，連封條都沒動著，新嶄嶄的，啞巴、大毛和二毛看著這錢眼睛都直了。大毛和二毛迫不急待地說，啊，我們得吃水果糖了！就高興得跳了起來。高個子說，你數(shù)數(shù)，這是四千元，你找一元給我，紅豆接過那錢來一看，共四沓，果真連封條都沒有拆過。紅豆還從來沒有見過一百元的鈔票，手里也從未拿到過這么多的錢，心里真是激動得不得了，手也開始不自覺地發(fā)抖。高個子哈哈地笑起來說，妹子，不怕，慢慢數(shù)。紅豆就開始一張一張地數(shù)起來，數(shù)了好一半天，才把四沓錢數(shù)完，一張不少，剛好四千元?？勺尲t豆犯難的是，還要找高個子一元錢，這在哪里去找呢？自己身上可是一分一厘也沒有呢！紅豆在身上下意識地摸了一會兒，還是沒找到一元錢，高個子見狀就說，別找了，一元錢就算我給你家小孩子買糖吃好了?？杉t豆堅決不同意，紅豆說不行，講成多少就是多少，一元錢還是要找給你的，說話要算話。紅豆就想到了一個主意，她趕緊抽出最上面的一張鈔票來，把剩余的錢拿給啞巴拿著，自己就跑到雜貨攤上買了一瓶燒酒和一斤水果糖，一共花去了八塊錢，紅豆就拿著剩余的九十二元錢折回來，找了一張一元的錢給高個子。高個子就趕著紅豆家的十三只羊朝著一輛大貨車走去，啞巴和紅豆見自己喂了十多年的一群羊就這樣被別人趕走了，心里像掉了一坨肉似的，兩人眼里都噙滿了淚水。

十

這天早上，紅豆拿著五百元錢來到了村上，輕輕地用右手敲了兩下門，問道：給有人。就聽到里面?zhèn)鞒鲆痪湓拋?，說啥子事，這么早就砰砰砰地敲門。紅豆一聽是牛毛的聲音，心里就來氣，本想發(fā)作，但想想還是忍住了，只輕輕地說了聲，村長，我是金紅豆，來辦土地使用證的，就聽見牛毛在房間里啊啊地答應(yīng)了兩聲。紅豆就一直在門前等著，心里很是窩火，在心里狠狠地罵了牛毛一句，說這個砍血腦殼的，太陽都照著屁股了，還在停喪，國家白養(yǎng)你了。這時，只聽吱嘎一聲，牛毛就扯開門披著衣裳站在了紅豆的面前，嘴里還噴出一大股酒氣，熏得紅豆直往后退。見是紅豆，牛毛陰沉的臉色突然就變得活泛起來，笑得露出了滿臉的淫相，一雙小眼睛馬上就瞇成一條縫，色迷迷地看著紅豆，讓紅豆有了一種想嘔吐的感覺。牛毛張開大嘴，笑得露出了滿口的黃牙，極其討好地說道，原來是你紅豆，想通了是嗎？趕快進(jìn)屋來說。一提起進(jìn)屋來，紅豆就感到一陣害怕，她又想起了上次牛毛對自己動腳動手的情景，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下。牛毛說，來來來，趕快進(jìn)屋來。紅豆這才向前邁進(jìn)了一步，跨進(jìn)了村公所的辦公室。辦公室的擺設(shè)也很簡單，正面的墻邊擺了一張十分陳舊的辦公桌，上面用一塊玻璃壓著四五張單據(jù)，還有一張村公所幾位干部的合影。四面墻上都貼了一些用紅紙寫的規(guī)章制度，墻邊橫七豎八地擺著幾條木料做的長板凳。牛毛讓紅豆在靠西面墻邊的一條長板凳上坐下，就鉆進(jìn)房間里去漱口洗臉去了。紅豆也就呆呆地等著。只聽到牛毛在里邊唰唰唰地漱口，那聲音像是紅豆平時在石板上用塑料刷子洗鞋墊時發(fā)出的聲音，紅豆禁不住直想笑。紅豆等了近十分鐘了還沒見牛毛出來，心里不免就感到煩躁。她又禁不住在心里罵起牛毛來，說牛毛這個砍血腦殼的，還興漱口，假干凈，你看他那衣領(lǐng)，都上了一層油了還舍不得洗，一筒牙膏二三塊錢，幾天就被他浪費(fèi)掉了，怪不心疼的。紅豆等得實(shí)在不耐煩了，就站起來在辦公室里轉(zhuǎn)上了兩圈，看看墻上貼著的那些規(guī)章制度。其中，紅豆看到了一條：“要想群眾之所想，急群眾之所急”。紅豆就覺得想笑，在心里又暗自罵了一句牛毛，急他媽那個×，他不卡老子們就好了，還想了、急了的。這時，牛毛就出來了，牛毛換上了一套西裝，還打了一條紅色的領(lǐng)帶，只是略顯得有點(diǎn)皺而已。頭發(fā)也上了濃濃的發(fā)油，太陽光從窗外射進(jìn)來照在頭上，顯得油光可鑒的，看上去倒是顯得精神多了，但也許是紅豆早已從心底里看不起他的緣故，紅豆對眼前的牛毛更為反感，只是不好表露罷了。

牛毛咳了兩聲后說，金紅豆，說吧，你有什么要求。

紅豆就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村長，還是上次跟你說的那事，辦土地使用證。

牛毛說：錢帶來啦。

紅豆說：帶來了。

紅豆說著就把緊緊地擰在手中的一塊綠方巾打開，從里面拿出了預(yù)先準(zhǔn)備好的那五百元錢，遞給牛毛。

牛毛接過去放在桌子上，也不去數(shù)它，就用鑰匙把辦公桌的抽屜打開，從里面拿出了一本收款收據(jù)，接著又把村委會的公章也拿出來擺在桌子上，就埋頭在桌子上開單了。

那一瞬間，紅豆真的是太激動了，紅豆想，終于可以蓋房子了，看樣子牛毛是不會卡自己了，真是太好了，她還在心中感激起牛毛來，心想，自己平時是不是對牛毛太過分了點(diǎn)，也許上面真的卡得很緊，牛毛才會罰五百元款的。紅豆還在心里盤算，賣羊的錢除去辦土地使用證的五百元和已經(jīng)用掉的一點(diǎn)零花錢外，還剩下三千四百多元，買木料及工錢等開支足夠了。到明年的三四月間，一家人就可以般進(jìn)一間嶄新的大房子啦。紅豆想，到那時，第一件要辦的事，就是把那副橫批為“萬象更新”的對聯(lián)給貼上門去，就可以永遠(yuǎn)告別那間住了四代人，早已破爛不堪、時常滲進(jìn)水的破房子啦。紅豆越想越高興，越想越激動，巴不得牛毛能馬上就把收據(jù)開給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土地使用證辦給自己。

牛毛把那五百元錢分別對著太陽光看了看，突然說：你的錢全是假的，金紅豆，你還拿假錢來騙我，你太不像話了。你老實(shí)告訴我，你這么多假錢是哪里來的，我要到鄉(xiāng)派出所去告你。

聽到牛毛這么一說，紅豆如被針刺到了眼球上一般，感覺到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心突然緊縮在一起。

紅豆驚恐地說道：村長，不可能的，你可不要嚇我，我前個趕場天才賣羊子得到的錢，四千塊錢全部是嶄新的，封條都還在，我都還沒動呢！

村長砰地拍了一下桌子說道：糟了，你一定是全收到假錢了，最近，一些外地人經(jīng)常拿著一百元的假錢在鄉(xiāng)場上騙我們當(dāng)?shù)厝?，前個月還發(fā)生過一樁呢！走，到你家看看去。說著就站起身來拉紅豆。紅豆聽牛毛這么一說，還真是有點(diǎn)發(fā)毛，突然就冒了一身的汗，心里咚咚地跳得厲害，趕緊站起身來和牛毛回到了家里。紅豆心急火燎地跑到房間里打開柜子，拿出了一只舊襪子，從里面火速地扯出了那剩下的四沓錢來到了堂屋中間遞給了牛毛。牛毛把每一張錢都迎著亮光仔細(xì)地看，又從自己的錢包里拿出了一張一百元的錢來對比后只是嘆氣。紅豆呀！你這四沓錢全是假錢啊，你咋個就不找個懂行的人去看看啊！牛毛話還沒說完，紅豆就覺得眼前一花，一跤就摔在了地上。

牛毛見紅豆倒在了地上，被嚇了一大跳，趕緊把紅豆抱起來掐住人中，嘴里大聲地喊道，來人啊，紅豆家出事了。村里的人聽到村長這么驚叫驚喊的，一下子就涌來了不少的人。正在羊廄里出糞的啞巴也趕緊放下撮箕沖進(jìn)屋來。啞巴不明真相，見村長牛毛抱著紅豆，還以為是牛毛欺侮紅豆了，掄起拳頭就要打牛毛。村里前來幫忙的人趕忙沖上前去拉住啞巴，并比劃著告訴他他家賣羊上當(dāng)受騙了，得著假錢了，啞巴才把舉起的拳頭放了下來。但啞巴的眼珠子卻像死人的眼珠子一樣，不會動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動了一下。啞巴當(dāng)時就蹲到地上，任村里的人怎么去拉都不起來。

在牛毛的指揮下，村里的幾個壯漢把紅豆抬到了她的鋪上睡著，牛毛又叫人兌了一碗紅糖水給紅豆喂了幾口，就讓紅豆睡下了。牛毛對前來幫忙的村民說，你們都回去，各忙各的活去，金紅豆沒事的，剛才是受到了刺激，休息一下就會好的，等她緩過氣來了，你們再來好好安慰她幾句。村民們一個個只是感嘆，有的說，紅豆也真是可憐，一個娘們，嫁個啞巴，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做，要是男人厲害點(diǎn)，也不至于會上當(dāng)受騙。有的說，紅豆命不好啊，嫁了陳啞巴，十幾年了，還坐在這間爛草房里，我們都看不過去了。有的說，這些騙子也真是太可惡了，要騙也去騙那些有錢人去，偏要來騙紅豆這種婆娘，真沒點(diǎn)良心，他吃了也不得好死的。有的說，牛村長，你去幫紅豆家報案吧，把那個五馬分尸的騙子抓去槍斃掉算了，四千塊假錢，那可是啞巴十幾年的心血啊。

村長牛毛突然覺得有點(diǎn)內(nèi)疚，覺得挺對不起紅豆。心想要是當(dāng)初主動幫助紅豆辦理完善相關(guān)建房手續(xù)，紅豆也就舍不得吆羊去賣，也就不會上當(dāng)受騙了，這樣想著，牛毛就覺得臉一陣陣地紅起來。

十一

紅豆醒過來時，已是下午四點(diǎn)多鐘。

紅豆一時就像失去記憶了一般，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自己從來不睡午覺的，為什么大白天的會跑到鋪上來睡著，這一切紅豆都覺得奇怪。紅豆只覺得頭暈乎乎的，她突然想起來了，大毛和二毛還沒有吃早飯，一定很餓了。她就使勁向上撐了兩下，還是沒有力氣，又睡下去了。但一想到還沒吃飯的兩個孩子，她又咬著牙使勁地?fù)瘟藥紫?，才終于撐了起來。紅豆用腳在床前摸了幾下，找到了鞋子，她套上后扶著墻走出了房間。

紅豆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了坐在火塘邊的牛毛，牛毛可是從來就沒有來過家里的啊，他來干什么，是不是來催交辦土地證的罰款了。一想起罰款，紅豆終于回憶起了今天上午發(fā)生的一切。紅豆又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之中。但有村長牛毛在家里，紅豆還是強(qiáng)打著精神來到了火塘邊。

紅豆說：村長，讓你操心了。

牛毛說：我倆還說這些，也請你原諒我，以前我有很多對不起你的地方。

牛毛接著說：紅豆，錢財如糞土，俗話說折財免災(zāi)，也說不定丟這十三只羊子對你家還是好事呢，你也是讀過書的人，不是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嗎？你也要想開點(diǎn)，不要?dú)鈮牧松碜?，家里還有啞巴，還有大毛和二毛，要好好活下去，天無絕人之路，只要有人在，就不愁找不到錢用。

牛毛的一席話還真像一劑良藥，紅豆的心里好受多了，紅豆想，是不是自己以前錯看牛毛了？

牛毛接著說，紅豆，以前的事，真的要請你原諒。今天我可以給你說句心里話。本來我也不該這么對你說的，讓它成為永久的謎最好，但是，紅豆，今天我一定要把它說出來，我的心里才會好受。紅豆，你知道嗎？自從你嫁到我們毛豆灣那天起，我就深深地喜歡上了你，每天晚上，我都要想著你才能入睡，我希望得到你，但是不可能，你我都是有家有室的人，我知道，要得到你，這一生可能是不能如愿了，我曾經(jīng)想過，讓你當(dāng)我的情人，那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我想那樣可以兩全其美，但是，我還是失敗了，因?yàn)槟悴幌翊謇锲渌呐恕ＥＣf到這里，竟然流下了大滴大滴的熱淚。

紅豆感到震驚，露出了一臉漠然的表情。

沉默良久后，牛毛接著說道：紅豆，我這人比較魯莽，是個大老粗，可能我在以前確實(shí)有一些不尊重你的動作和言行，你千萬不要計較，就當(dāng)沒發(fā)生過這回事好了。紅豆，其實(shí)有一件事我一直在騙你，辦土地使用證的事，雖然上面卡得特別緊，但也是可以特事特辦的，只要我努力一下，那是不用交五百元罰款就能辦的。所謂交罰款，也是交來由村上開支的，有時我都覺得自己真是個小心眼，就因?yàn)槟悴话盐曳旁谘劾?，我才這樣卡你的，現(xiàn)在想起來，我真不是人，連畜牲都不如了。

牛毛邊說邊哭，越哭越傷心。他從褲包里摸出了一塊手帕來擦了擦眼淚后又接著說道：紅豆，我之所以把這些不該和你說的事情都和你說了，目的就是要得到你的信任和理解。紅豆，你不要太傷心了，錢丟也丟了，就不要去想了，明天我到鄉(xiāng)派出所去給你報個案，看能不能破案。至于辦土地使用證的事，我會盡最大努力去幫你辦的，五百元的罰款也不要你交了。蓋房的資金，我已經(jīng)想好了，動員全村的人捐錢捐物，無錢無物的就出勞動力，不論如何，也要在明年三月份之前把你家的房子給修起。

牛毛正說著，大毛和二毛又咚咚咚咚地跑回家來，見媽媽坐在火塘邊，就高興地跑過去雙雙坐在了紅豆的雙腿上。紅豆愛憐地用雙手撫摸著兩個孩子的頭發(fā)。紅豆問：早飯也沒有吃，一定很餓了吧。大毛和二毛都異口同聲地回答說，村長叔叔已燒洋芋給我們吃了，不餓了。紅豆一聽，心里頓時涌起一股熱流，迅速傳遍了全身，禁不住淚如泉涌。

十二

陳啞巴失蹤已經(jīng)五天了，最初兩天，紅豆還沉浸在受騙的悲痛中，也沒太在意陳啞巴，還以為陳啞巴心煩了去金家坪的妹子秀朵家去了，想想陳啞巴突然之間就沒了十三只羊，賣羊的錢又是假的，心里肯定也難受得不得了，就隨他去了，也沒去找他。

第三天一大早，紅豆剛一打開門，就看見一只巨大的老鷹在房頂上盤旋，隨即發(fā)出一聲凄婉的鳴叫，連續(xù)叫了十三聲后，就朝著趕鄉(xiāng)場的方向飛去。紅豆的心突然就刺痛了一下，仿佛上面插了一把尖刀。紅豆好長時間沒聽到老鷹叫了。在紅豆的印象中，每次聽到老鷹叫，都要死人的，難道陳啞巴他會……紅豆再也不敢往下想。但不往下想也不行，紅豆隱隱地感到了有種不祥的預(yù)感。那陳啞巴到底是去了哪里？紅豆急了，趕緊把兩個孩子叫起來安排好，就火速趕往金家坪自己的弟弟金土家，把事情的經(jīng)過給金土和秀朵說了一遍。金土和秀朵一聽都傻眼了。紅豆沒有想到的是，自己撲了個空，陳啞巴根本就沒有來過金土家。陳啞巴的妹妹秀朵聽說自己的哥哥已經(jīng)三天不見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屋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秀朵說，從我長這么大，我還沒見過我哥單獨(dú)一個人去過哪里，這次肯定是出事了。我就覺得有點(diǎn)奇怪，這幾天我家的狗每天晚上都要哭上個把鐘頭。秀朵說著就哭起來。紅豆聽秀朵這么一說，更是急得不得了，就轉(zhuǎn)身出門，準(zhǔn)備到外面去找陳啞巴。金土就安慰紅豆說，姐姐，你先別急，我先去問問隔壁的張老五，他昨天去趕場，給會看著陳啞巴。金土說著就出門去了，紅豆和秀朵就坐在火塘邊，一句話也沒說，只顧抹著眼淚。

不一會兒，金土就回來了，還沒跨進(jìn)門，就大聲地說道，姐姐，昨天張老五趕場時還遇到過他，說他一個人在牲畜市場上轉(zhuǎn)，?？囱蜃?，張老五還以為他是要去買羊子呢！姐姐，我就說你不要太心焦了。秀朵也說，啞巴他沒事的，自己一手一腳喂大的羊子被人家騙了，他心里一定是難受得不得了，肯定是到市場上去看會不會再吆上街來賣。唉，啞巴也是，咋個可能的事情嘛。終于聽到了一點(diǎn)關(guān)于陳啞巴的消息，紅豆和秀朵吊著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點(diǎn)，但紅豆還是覺得不放心，紅豆說，不行，我得到鄉(xiāng)場上去把他找回來，我怕他有個三長兩短的，那可怎么了得。說著就出門往外走。金土和紅豆趕忙追出去，金土說，姐姐，那你就再等幾分鐘，我把兩個娃兒送去請張老五家婆娘帶著，我和秀朵跟你一起去找吧。

一路上無話，大家的心情都不好。紅豆邊走路就邊朝路兩邊的那些山溝溝頭看，看會不會見到陳啞巴。紅豆總是覺得心慌慌的，總覺得像是要出事的樣子。

走到半路時，金土忽然肚痛就想解個小便，故意挪在后面。待姐姐和秀朵超上前去，金土就沖到路下坎的一條深溝里。金土還沒站定，就發(fā)出了一聲驚叫。金土看到了一個可怕的場面，他看到陳啞巴披著一床羊毛披氈四仰八叉地躺在山溝里，臉青面黑的，嘴上糊滿了臟物，像屎樣的，可能死之前曾經(jīng)吐過。肚子則像一個吹漲了氣的大氣球。金土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敵敵畏味道，金土一下子就癱軟在地上，眼睛木木地望著早已經(jīng)冰冷得發(fā)硬的陳啞巴。金土口中念念有詞地說道，姐姐啊，你命咋這樣苦啊，嫁個啞巴不說，還成了個寡婦啊，姐姐啊，你的后半生可咋個過?。?/p>

走上前去的紅豆聽到金土尖叫的聲音后，知道是出大事了，就拉著秀朵拼命地往回沖，沖下山溝來見陳啞巴早已命歸西天時，兩個女人哭得死去活來。紅豆在地上打起滾來，腳拼命地跺地上的泥土，把地皮跺得叭叭叭的。紅豆邊在地上打滾邊發(fā)出狼嗥一樣的哭聲。紅豆邊哭邊訴苦，紅豆夾雜著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啞巴??！你咋個丟下我們娘三個呀！就走了呀！羊子不在了呢！人要活著嘛！我的命是，不如人呀！我這日子是，咋個過??？啞巴，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紅豆的哭聲在山谷里回蕩，大山也在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紅豆的喊叫。秀朵也哭得幾乎斷了氣。

山風(fēng)在大地上呼叫。早已經(jīng)哭得有氣無力的金土、秀朵和紅豆費(fèi)盡了吃奶的力氣才把陳啞巴從山溝里抬上了路坎，金土實(shí)在是太累了，有氣無力的。但一想到早已經(jīng)死去的陳啞巴還在荒山野嶺沒個歸宿，金土就想，無論如何也要把陳啞巴背回毛豆灣去。紅豆和秀朵就幫著金土，把陳啞巴抱起來站在路坎上，紅豆和秀朵扶著，金土就蹲下去背陳啞巴。紅豆看到，陳啞巴站在地上，好像比活著的時候還要高大，還要強(qiáng)壯。陳啞巴的嘴吱著，眼皮也閉不下來，好像是在看著紅豆笑的樣子。平時紅豆是最怕死人的，村里哪家死了人，紅豆都是從來不去的，只要見著，幾個月夜里都不敢出門，一出門眼前就浮現(xiàn)出死人的形象。而面對眼前這個死去的陳啞巴，紅豆卻一點(diǎn)也不覺得害怕，她甚至還感覺到十分親切。紅豆在心里想，啞巴這個死鬼，活著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好好的望著自己笑過。他只認(rèn)得他那十三只羊子，只會看著他那十三只羊子笑呢！紅豆拼命地在心中回想，是不是自己什么地方對不起陳啞巴了，讓他傷心了才去吃農(nóng)藥自殺的。但想想還是沒有想出個落頭來。紅豆想去想來，還是覺得陳啞巴是舍不得他的十三只羊子，承受不了上當(dāng)受騙的打擊。紅豆就想起那天賣羊子時陳啞巴的表情。當(dāng)那個買羊的高個子把十三只羊吆著往那張拉羊的大貨車走去的時候，陳啞巴的眼里噙滿了淚花。紅豆知道陳啞巴心疼自己的十三只羊子，羊子賣了陳啞巴就會覺得無事可干的。紅豆突然覺得陳啞巴好可憐的，這么多年來，就沒有一個人在乎過陳啞巴比劃的每一個手勢，也沒有人會有耐心好好地和他說上一句完整的話，事實(shí)上就是說了一堆的話，陳啞巴也是聽不懂的。紅豆想，不要說別的人了，就說自己，作為陳啞巴的妻子，也沒有和陳啞巴好好地交流過。想去想來，自己和陳啞巴的交流也就是動作上的，肉體上的，那種傳宗接代式的。想著想著，紅豆就越發(fā)地傷心起來，淚水再一次涌出了眼眶。

陳啞巴的身體早已發(fā)硬，像一個大柴疙瘩，金土實(shí)在是走不動了，就找一個土坎，把陳啞巴放了站在地上，自己用背抵著陳啞巴的身體，也只能是站著喘口氣而已。金土在心里數(shù)著，自己一共歇了十五氣，才把陳啞巴背回了毛豆灣。十里路，金土、紅豆和秀朵足足走了一夜。

臨近年關(guān)，本應(yīng)是喜慶的時候，毛豆灣卻飄滿了紙錢，成天沉浸在悲慘的哭喊聲中，紅豆也不知自己暈過去多少回了，紅豆常常覺得眼前一片漆黑，她不知道自己和兩個孩子還咋個活，有時候，她甚至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愿望，想和陳啞巴一起去死了算了，但一看到大毛和二毛那兩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紅豆又覺得自己是多么的重要。紅豆想，陳啞巴死了，自己都這樣絕望，那自己再離開這個世界，兩個孩子不就是死路一條了嗎？這樣想著的時候，紅豆就又有了一點(diǎn)精神，紅豆就想，為了兩個孩子，自己無論如何也要保住這條老命。

辦陳啞巴的喪事，村長牛毛幫了不少忙。為了辦建房證，紅豆把陳啞巴的羊賣了，這相當(dāng)于要了陳啞巴的命，再加上又上當(dāng)受騙收了假錢，更是雪上加霜，以至于陳啞巴受不了這些打擊而喝敵敵畏自殺，這一連串的事情幾乎把紅豆一家搞得家破人亡。當(dāng)全村人知道這一切后，沒有一個人不在背后戳村長牛毛的脊梁骨，說牛毛真是牛養(yǎng)馬下的，不是人，要聯(lián)名上告，把他趕下臺來。這些傳言傳到牛毛耳中后，牛毛也如芒刺在背，一下子慌了。發(fā)自內(nèi)心講，牛毛也覺得紅豆家的所有災(zāi)難其實(shí)還真是跟自己有關(guān)，要不是自己如此苛刻紅豆，早一點(diǎn)幫她辦了建房證，不就什么事情也沒有啦！這樣想著，牛毛心里就覺得萬分愧疚，對不起紅豆一家，牛毛于是動了惻隱之心，決心幫助一下紅豆家。更重要的是，牛毛還真是害怕全村人聯(lián)名上告，罷免了自己的村長，那樣自己不就啥都沒啦！因此，在短短的幾天時間，牛毛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不僅動員全村人捐錢捐糧，還主動承擔(dān)了總管職務(wù)，大小事情都由他親自指揮，每一筆開支都必須經(jīng)過他點(diǎn)頭。因?yàn)橛信Ｃ@根頂梁柱，紅豆幾乎沒操著什么心，只是由金土和秀朵幫襯著牛毛，就很順利地把陳啞巴的后事給辦了，而且還辦得體體面面的，熱鬧著呢！就連村里七十多歲的老人都說，一個短命鬼還辦得這樣體面，幾十年來在村里還是頭一回呢！

十三

剛過完年，紅豆就收到了劉騾子的第二封來信，和上次一樣，還有一張匯款單，只是數(shù)額翻了一倍，變成了兩千元錢。

讀完劉騾子的來信，不知不覺，手頭的信紙早已被淚水打濕了。紅豆木然地望著門外的大青山，心潮起伏，心里面咚咚地跳個不停。紅豆清晰地記得，自己很多年沒有這樣激動過了。

這天夜里，紅豆一夜沒有合上眼皮，紅豆想了一夜的心事，記住了一個電話號碼和深圳火車站。

紅豆走的頭天，去了一趟村上見到牛毛。紅豆說，村長，多謝了，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你對我的關(guān)心。我要到深圳打工去了，我家里的所有東西，包括那兩間房子，全部送給你，那個地方當(dāng)陽，你還可以重新修起來住。我家的所有土地，也全借給你家耕種，就當(dāng)我請你幫助我看管一下。謝謝你了。

紅豆說后，轉(zhuǎn)身就走出了村公所的大門。村長牛毛把嘴張得大大的，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毛豆灣的那天，晴得格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