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經(jīng)
除了“錢鐘書夫人”這個稱號外,楊絳的名字更代表著《堂·吉訶德》的經(jīng)典翻譯,小說《洗澡》的心靈文字,散文《我們仨》的溫暖回憶,也代表了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人格魅力——在錢鐘書先生逝世之后,她從87歲高齡至今102歲,從丈夫錢鐘書、女兒錢瑗的幾麻袋手稿堆里,從歷史的塵埃中,整理出了一本本珍貴的文化寶藏。粗略估算,尋常人垂垂老矣的15年,她又完成大約百萬字的寫作,圓滿寫就了自己的人生大書。她說,她在為“我們仨”“打掃現(xiàn)場”——
九旬老人,
在忘我的文字之中站起來
1998年12月21日,錢鐘書先生的遺體安放在北京醫(yī)院的送別室。他的四周,是一叢一叢的萬年青。沒有挽聯(lián),也沒有哀樂。
下午1點半,楊絳由保姆和醫(yī)生攙著進來。錢鐘書住院四年,楊絳幾乎天天來醫(yī)院相伴。楊絳站著看了一陣,把一小朵紫色的勿忘我放在先生的遺體上,然后,安安靜靜坐在院子里的一張小凳上。
先生的遺體被放入棺槨,又抬上了靈車,楊絳的眼神緊緊隨著棺槨移動。靈車穿過灑滿陽光的街道,來到八寶山。
火化前,楊絳兩手扶著棺沿,一動不動看著丈夫,直到親友把她扶走。
火化的門關(guān)上,別人勸楊絳離開,她說:“不,我要再站兩分鐘?!卑凑斟X鐘書的生前意愿,骨灰就近拋灑。楊絳說,錢鐘書得享88歲的高齡,沒有痛苦地去世,是“喜喪”,大家別太悲傷。
相伴65年的人兒逝去,多么悲傷欲絕的時刻,她依然含蓄、從容,這是一種令人欽佩的落花無言的風范。始終陪伴在身旁的親友,默默地注視著她,心中一陣陣鉆心地痛。因為,去年,她的女兒錢瑗也剛病逝。
今年,錢鐘書先生又去世了。喪親之痛接踵而來,對于87歲的老人是怎樣一種考驗?她那么纖弱的身體,挺得住嗎?
幾天后,原《大地》主編舒展很牽掛楊絳,就叫老伴去探視。舒展老伴一進門,見楊絳孤身一人坐在那兒,就抑制不住抽泣,后來干脆放聲哭起來。楊絳拉著她的手,坐到沙發(fā)上,勸她:“你比錢瑗小四歲吧?傻孩子,我都挺過來了,你還這樣哀傷?你不懂呀,如果我走在女兒和鐘書前面,錢瑗、鐘書受得了嗎?所以,這不是壞事,你往深處想想,痛苦的擔子由我來挑,難道不是好事嗎?”
老伴回家向舒展轉(zhuǎn)述,年屆古稀的舒展竟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哭了起來,邊哭邊說:“瞧你這點出息,讓你去安慰老太太,你倒好,自己還要她來安撫。”
錢鐘書纏綿病榻整整四年,全靠楊絳一人悉心照料。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丁偉志回憶:“錢先生當時不能進食,只能靠鼻飼,每個菜都是楊先生親自動手給他做,菜都做成糊狀,魚要做成粥,一根小刺都不能有,都是楊先生一根一根剔掉的……哎呀,后來不得了了!錢先生在北京醫(yī)院,女兒錢瑗在西郊,楊先生這么大年紀兩邊跑。一家三口人,后來一下子走兩個,尤其是女兒的走毫無思想準備,都怕她一定受不了,這個打擊太大了??!她居然非常堅強,一滴眼淚都不掉?!?/p>
然而,錢鐘書去世之后,楊絳真的身心交瘁,走路都要扶著墻壁。“鐘書在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顧人,男不如女。我盡力保養(yǎng)自己,爭求‘夫在先,妻在后,錯了次序就糟糕了。”而今,她必須斂起喪親之痛,靜下來,喘口氣,“必須特意找一件需要我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的工作”。從中外賢哲的書中,楊絳選中了柏拉圖的《斐多篇》,決定通過翻譯這本書來忘掉自己。之所以選擇《斐多篇》,楊絳說因為蘇格拉底就義前的從容不懼、同門徒侃侃討論生死問題的情景,深深打動了她,能夠給她孤單生活下去的勇氣,使她感到女兒和丈夫并沒有走遠。
她,做到了。2000年7月,多位朋友收到楊絳的贈書《斐多篇》,所有的擔心,立刻釋然了。
所有的人都欣慰地看到:年近九旬的楊絳老人沒有被大悲大難擊倒,又硬硬朗朗地站起來了!
留在人世間,
為“我們仨”“打掃現(xiàn)場”
楊絳在書中寫道:“他們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鐘書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逃到哪里去呢?我壓根兒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間,打掃現(xiàn)場,盡我應盡的責任。”
“打掃現(xiàn)場”——檢視多年以來的心頭事,楊絳首先想到的,是打掃身外之物。
她和錢鐘書多次醞釀過,將全部稿費捐給母校。2001年9月7日,楊絳以全家三人的名義,與清華大學簽訂《信托協(xié)議書》,將稿費和著作權(quán)全部交給清華大學,成立基金,資助困難學生,以“好讀書”命名。第一批捐獻72萬元。有人提議用她的名字命名,她搖搖頭,就叫“好讀書獎學金”,那是錢鐘書任英語總編纂的館名。這筆基金,到了2008年8月,本息升值為630萬元,受到資助的學子不可計數(shù)。
一次,楊絳參加“好讀書”獎勵儀式,當主持人介紹錢鐘書獲得牛津大學文學副博士學位的時候,楊絳當即坦然而又堅決地糾正:不是副博士學位,是學士學位。她不容許玷污真實歷史的情況發(fā)生,也不容許“沽名釣譽”的情況發(fā)生。
女兒錢瑗,曾任北京師范大學外語系教授,曾經(jīng)幫助學生張仁強出國。后來,張仁強慨然向北京師范大學捐贈百萬元,設立“錢瑗教育基金”獎勵優(yōu)秀教師。而今也應楊絳要求,更名為“尊師基金”。
其實,相濡以沫數(shù)十載,楊絳又如何不懷念丈夫和女兒?翻譯完成之后,她開始筆耕,要用雋永清新的文字讓一家三口永遠也不會分開。
92歲高齡的老人,打開多年塵封的記憶,用她的心,用她的情,記錄了一家三口數(shù)十載的風風雨雨和點點滴滴,集結(jié)成了一本《我們仨》,里面記述:
“1932年,春,清華古月堂門口,楊絳與錢鐘書初見。這個書生瘦瘦的,青布大褂,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眉宇蔚然而深秀。
“(《圍城》里)結(jié)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lǐng)圈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鐘書自己。因為我們結(jié)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jié)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籃的女孩子、提紗的男孩子,一個個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電視劇《圍城》熱播時,鐘書幾乎要被媒體包圍,不速之客直擠破了門。他避之唯恐不及,我自比:‘我成了一條擋駕的看家狗。
“阿瑗是我平生的杰作,鐘書也認為是可造之才,我公公心目當中的讀書種子。她上高中學背糞桶,大學下鄉(xiāng)下廠,畢業(yè)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只是一粒種子,只發(fā)了一點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p>
2003年,親情散文集《我們仨》問世,無數(shù)人因為他們的溫馨而熱淚盈眶。人們無法想象,涓涓的文字,從一個92歲老人的筆下緩緩地流出,這是何等堅韌的筆耕!
“走在人生邊上”,
洗凈污穢,準備回家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年逾九旬的老人越戰(zhàn)越驍勇:翻譯寫作之外,她獨自攬下整理錢鐘書學術(shù)遺物的工作——幾大麻袋的手稿與中外文筆記!
這也是她承諾的“打掃現(xiàn)場”。按照她的說法,要利用來日無多的時光為“我們仨”多做點工作。
錢鐘書的文稿,大多都是隨手記下的讀書心得,涉及題材廣泛,手稿達七萬多頁,被人稱為錢鐘書的“錦囊寶藏”,涉及英文、德文、法文,多年來隨主人顛沛流轉(zhuǎn),多數(shù)紙張發(fā)黃變脆,有的模糊破損、字跡難辨。一個個白天和黑夜,楊絳一張一張輕輕地揭下、抹平,粘補缺損,分類裝訂,編校訂正。這件事情,除她以外,還有誰能做得這么耐心,這么細心!
在她與商務印書館工作人員的努力下,40卷影印版的《錢鐘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出版,人們可以從中窺見錢鐘書怎樣變成一代巨匠的蹤跡。
又經(jīng)數(shù)年辛勤,20冊《錢鐘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出版?!吨形墓P記》多為錢鐘書記在筆記本的四周和字里行間,密密麻麻,勾勾畫畫,就連辨認也不容易,又何況必須精心整理!
就這樣,13冊《錢鐘書集》、5冊《宋詩紀事補訂》和《錢鐘書手稿集》《我們的錢瑗》……從歷史的塵埃之中,一一被楊絳打掃出來,成為文化寶藏。
此外,楊絳堅持讀書、寫作。2007年完成隨筆集《走在人生邊上》。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她在錢鐘書去世之后完成的書稿,加上尚未整理出版的零散文字,已經(jīng)超過100萬字。對于一個百歲老人,這樣的數(shù)字算不算驚人?
不經(jīng)意間,楊絳和大家一起跨入了2010年,是一位跨入百歲的老人了。百歲對人生而言太難得,許多朋友想來祝賀,她對比較親密的朋友說,天太熱,“你們在家替我吃一碗壽面,別麻煩大家了”。
爾后,楊絳又把自己關(guān)在家中,繼續(xù)“打掃現(xiàn)場”。她說,她期盼有生之年親見《錢鐘書手稿集·外文筆記》的整理和出版。
就這樣,進入2013年夏天,楊絳在人世頑強地活到了102歲。她始終微笑著、倔強著,仍在孜孜地為“我們仨”“打掃現(xiàn)場”。
愛夫之切,愛女之心,高尚人格,盡在其中。
(摘自《知音》2013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