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義無言

花劍

彪子從部隊轉業(yè)后，到縣城管局當了一名城管協(xié)管員。那一天，城管局啟動了“百日大整治”行動，隊長帶著彪子一行，開著兩輛執(zhí)法車，來到了縣中心廣場。

商販們偏愛在中心廣場違規(guī)擺攤設點、占道經營，自然是整治行動的重點。執(zhí)法車剛剛進入廣場，還沒停穩(wěn)，小販們就像炸了營似的，推著小車、背著籮筐往廣場外跑。隊長帶著隊員們四下追擊，不大一會兒，執(zhí)法車上就堆滿了收來的各種東西，有燒烤攤的架子、煎臭豆腐的鍋子、裝著水果的筐子等等。

彪子知道很多小販恨城管，就說執(zhí)法車上收的這些東西吧，想要取回得去繳罰款才行，很多人只有不要了。但他也知道，城市就像一個家，家里臟了亂了，就得有人打掃。這次行動他負責錄像，當他在錄像機的液晶屏幕上，看到恢復了整潔的廣場時，心里不禁感到一陣自豪。突然，彪子在鏡頭里發(fā)現(xiàn)了異常！

廣場一角有棵大樹，枝繁葉茂的樹下有很多市民在長椅上休息。在鏡頭里，彪子發(fā)現(xiàn)這棵樹點綴著好多紅色和黃色的氣球，把這棵樹打扮得很有些喜慶的氣氛！但職業(yè)敏感讓彪子提高了警惕，他給隊長一指：“那里有人賣氣球！”

誰這么大膽，在城管的眼皮底下還在違規(guī)經營？隊長帶著人直撲過去。

賣氣球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城管隊員趕到時，他手里正拽著好幾個氣球東張西望地攬生意。

“廣場上不能擺攤設點，請你配合我們的行動，拿上你的東西離開這里！”隊長先行對他勸告。那人“啊啊”地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語言，邊說還邊比劃。旁邊有個市民說：“他是個聾啞人，聽不見你們說話！”

這可難不倒隊長，他拿出一本《城管條例》遞到那個人面前，指給他看，又給他打手勢，要他離開這里。那人搖搖頭表示他不識字，但他看懂了隊長的手勢，只見他擠到長椅背后靠著大樹站著，然后“啊啊”地指指地上，又抬頭沖樹上的氣球眉飛色舞地比大拇指。剛剛搭話的那個市民翻譯說：“他說他就在椅子背后站著，不妨礙通行。他還說樹上掛了氣球，很漂亮！”

隊長對彪子他們說：“強詞奪理！把這個啞巴的氣球給我收了！”那聾啞人見城管去樹下取氣球，急得“啊啊”直叫，但誰也沒理他，連他手里的幾只氣球也給拽走了。臨走，隊長想了想，又對那個懂手語的市民說“：請你給他說，我看他是殘疾人，氣球我暫時先拉回去，也不罰他的款，只要他保證不再流動販賣，明天到城管局來拿就是！”

隊員們手上拽著氣球都嫌麻煩，他們跟隊長說，這些氣球又值不了幾個錢，干脆全給它放了多省事。隊長說：“人家一個殘疾人也不容易，別給人弄壞了，上車走吧！”隊員們沒辦法，就把氣球拴在執(zhí)法車的后車廂上，讓它們和那些收來的東西堆在一起。

執(zhí)法車剛啟動，啞巴揮舞著一把刀子沖了上來，攔在車前“啊啊”亂叫！隊長說：“關好門窗，所有人先不要下車！”

啞巴“啊啊”叫了一通，又跳上執(zhí)法車后車廂！在后視鏡里可以看到，他把后車廂里所有拴氣球的繩子都割斷了，看著氣球一個不剩地飛上天去，啞巴才跳下車，跑了！

城管隊員面面相覷，隊長把嘴里的煙頭呸向車窗外：“好！和我們耍狠是吧？老子陪你！”

后來，隊長每天再忙也要帶著執(zhí)法車到中心廣場，專門去逮那個啞巴。好幾天過去，卻一直不見啞巴的蹤影。

終于有一次，彪子和隊長他們從中心廣場回城管局的路上，在一條偏僻的小巷口看見了一大束紅色和黃色的氣球！隊長一見，連忙叫“停車”！

執(zhí)法車剛一停，隊長興奮地叫道：“就是那個啞巴！大家上！”

城管隊員們二話不說，向啞巴包抄過去。眼看離那個聾啞人越來越近了，連他臉上那驚惶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了！讓所有城管隊員都沒想到的是，啞巴突然一把奪過身邊一個顧客手中的氣球，把錢往人家手里一塞，然后一松手，所有的氣球，大約有五六十只，全部朝天上飛走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幾個孩子指著天上越升越高的氣球，蹦蹦跳跳地喊著！等彪子他們沖到那個聾啞人面前時，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冷冷地看著他們，既不跑開，也不申辯。隊長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指著那人：“你……你和我這么對著干，對你有什么好？”

那聾啞人“啊啊”地叫著、比劃著，似乎在解釋什么。隊長聽不懂，也懶得聽，一揮手：“我們走！千萬別讓我再遇到你！”

從那以后，隊長念念不忘“紅氣球、黃氣球”，走在路上，他只要看見這兩種顏色，都要怔怔地看半天。三個月后，“百日大整治”行動快要進入尾聲了，局里對城管隊的成績很滿意，但彪子知道隊長心里非常不痛快。

一個晴朗的上午，隊長帶著彪子他們出去檢查。車來到一條步行街上，突然，坐在副駕駛位置的隊長一聲大喊：“看，氣球！”

后排的彪子把頭探出車窗，看見在街上走著一個人，他手里拽著一大捆氣球，起碼有上百個！那些紅色和黃色的氣球，在晴朗的天空映襯下，格外奪目！隊長讓駕駛員慢慢把車靠上去。漸漸地，大家能看見聾啞人那興高采烈的臉了，對他來說，這是一個賺錢的好天氣！因為聽不見聲音，所以他不知道有一輛車正向他靠攏。

“下車！連人帶氣球給我?guī)Щ厝?，這回我要拿他做反面典型！”車還沒停穩(wěn)，隊長就一邊叫一邊跳下了車！

“呼啦”一下子，那聾啞人來不及反應就被包圍了。隊長從背后把那人摁倒在地，把他手中的氣球全給繳了！看著一臉驚恐的聾啞人，隊長說：“說了別讓我遇到你，啞巴！你屬于屢教不改！這次，我請你到城管局聽我講條例！”

隊長讓隊員把聾啞人架進車里，又親自爬上后車廂，把那些氣球纏在今天收繳的那些鐵架子上，然后才跳上車，心滿意足地點了一支煙：“開車！”

執(zhí)法車是一輛皮卡車改裝的，車廂本來就不大，這時加上聾啞人一共坐了五個人，就顯得有些擁擠。聾啞人被夾在后排座椅的中間，一直在扭來扭去，讓旁邊一直在錄像的彪子很不舒服。他指指錄像機說：“拜托你別動！讓我錄個特寫好不好！”

誰知聾啞人越發(fā)狂躁，他一把抓過彪子的錄像機扔到座位下面，嘴里“啊啊”直叫，雙手亂抓亂劃！一不留神，彪子這邊的車門不知怎么突然被他給打開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哎喲”一聲，彪子被聾啞人從行駛的車上給踢了出去！

這一切發(fā)生得實在太快了！當彪子在街上坐起身來時，頭部被撞了一個大血口子，根本沒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向前面看去，只見車上又滾下來一人，那是挨著聾啞人坐著的另外一名隊員！

步行街上的行人看見城管執(zhí)法車上先滾下來一個人，接著又滾下來一個人，連忙紛紛躲避！只見那車歪歪扭扭又開了幾米，停了下來，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執(zhí)法車上升起一股黑煙，趴在那兒了！

天上像下雨一樣飄落著紅色的和黃色的氣球碎片。

事后經警方調查，這起爆炸事故的罪魁禍首就是氣球！當灌滿了氫氣的上百個氣球，遇到城管車上尚未完全熄滅的燒烤架上的火炭時，引發(fā)了劇烈爆炸！

在調查過程中，警方走訪了廣場上那位懂手語的市民。據他說，第一次，當城管隊員把氣球拿走的時候，那個聾啞人曾經“說”過，城管的車上有燒烤和煎炸用的火炭，不能讓氣球上車！所以，他跳上車割斷了繩子。

彪子后來想，第一次，那個聾啞人救了他們。也許，第二次他也救了他們。第三次，他甚至把隊員們踢出來！可是，他的努力只成功了一半。

在那起爆炸事故中，駕駛員重傷，隊長和聾啞人當場身亡！

彪子掉在車上的錄像機，在爆炸前一直在工作，警方從炸碎的機身中找到了儲存卡。從畫面上可以看到，聾啞人踢出后排的兩名隊員后，又去推前排的隊長，但就在那時爆炸發(fā)生了，畫面中斷在那個時刻！看到錄像的人們都一陣唏噓。

他可以自己跳車的，但是他沒有。

據媒體報道，那個聾啞人孤身一人，連親戚都沒有，但他最喜歡紅色和黃色，常常笑著對買他氣球的顧客“說”：紅配黃，喜洋洋！

聾啞人出殯那天很多市民都去殯儀館送他，他們每人手里都拿著兩只氣球，一只紅氣球，一只黃氣球。那是彪子在殯儀館門口發(fā)放的氦氣球，這個很安全，但很貴，小販那里不會賣的。

彪子最后也去和聾啞人告別，他對他說，謝謝，謝謝！

臨走之前，他還去了隔壁城管隊長的靈堂，這里沒有那么多前來吊唁的人。彪子向隊長鞠了一躬，說：“隊長，我走了?！?/p>

第二天，彪子辭掉協(xié)管員的工作，走了。

編輯/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