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文學語言蛻變探討

摘要 沈從文是京派小說的代表人物，同時也是歷史文物研究家，他的文學語言從最初的“掌握不住”到20世紀30年代的成熟再到40年代的超越，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蛻變的艱辛歷程。沈從文將湘西方言成功地納入到了文學語言中，同時吸取了歐化語和文言的優(yōu)點，創(chuàng)作出響應中國現(xiàn)代語言運動的新文學語言，為今后作家利用白話書面語言創(chuàng)作提供了典范。

關鍵詞：文學語言 湘西方言 沈從文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引言

絕大多數(shù)讀者對沈從文的語言是從“靜態(tài)”與“?！眮矸治龅模掖蠖嘧x者比較注重沈從文的一些藝術較圓熟的作品?？墒?，被稱為現(xiàn)代文學“珠玉”的沈從文并不是“千古不磨”而天成的。恰恰相反，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是從“窄而霉小齋”開始的，直到他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著名作家，經(jīng)歷了一個曲折而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沈從文的語言也完成了一個破繭成蝶的蛻變。

一 第一階段：“掌握不住”的文字

閱讀沈從文的早期作品會發(fā)現(xiàn)，他好像一個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來的人，用蹩腳的普通話在給你講他家鄉(xiāng)或者是他的故事。對于異地讀者來說，沈從文講的很賣力，也許從那些別扭的語言里你能聽出點端倪，但還是產生了些許隔膜。對于那些熟悉沈從文方言土語的讀者來說，閱讀時必然會引起讀者會心的笑。

例如，沈從文最早的作品《一封未曾付郵的信》：“把兩個手拐子擱到桌子上去……”又如，“……肚板油刮得不剩什么時的情景……”沈從文的早期作品中諸如此類方言土語比比皆是，使用頻率也非常高，不僅僅是他對一些湘西風物和人物對話描寫上，連很多描述性的文字也時常見到方言土語的影子。雖然有些被北平官話并入統(tǒng)一語中，但不免給讀者帶來異常濃烈的地方色彩，另外一些文字對于異地讀者來說還是會產生理解障礙的。雖然沈從文的早期作品中，人們會體會到生氣淋漓的蓬勃感和地道的鄉(xiāng)土氣息，但這些卻掩蓋不了沈從文早期語言的粗糙和原始。這點也是沈從文將自己早期作品稱為“掌握不住”的文字原因。對于遠離家鄉(xiāng)游走于都市的人來說，“鄉(xiāng)音難改”也許是他們感到困惑的一個問題，對于沈從文來說，這些方言土語確實是一種“掌握不住”的原生態(tài)寫作語言。

從沈從文作品創(chuàng)作來看，除了一些湘西方言土語外，還有一些翻譯歐化語和文言。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在沈從文早期的作品中，歐化語的成分并不多，這是因為從湘西剛到北京的他沒有受到翻譯文學的影響，并不懂外文，即便是耳濡目染地受到一些影響，也只是挪用和生搬硬套。相對于歐化語來說，沈從文的文言資源頗多，主要是在地方軍隊當書記時接觸到的大量字畫、碑帖、古文以及和小時候讀過的文言古書。所以，我們可以從沈從文的早期作品中體會到大量文言色彩和鄉(xiāng)土語言。

沈從文早期的鄉(xiāng)土作品：“去城十二里……沿河走……稍遠點?！弊x起來雖然能體會出磕磕絆絆的“土味”，但語言中頗具古風，從整體角度看，這用鄉(xiāng)土語配合古風的語言方式來表達鄉(xiāng)土題材作品還是比較合適的。我們再來看他用同樣方式撰寫都市題材的作品：“……莫打岔聽我念完……這聰明的湯姆……冬月來，天氣格外好，鎮(zhèn)天是晴……左右不值日?！睆纳鲜鑫淖种凶x者可以看出，無論是對小說人物對話的描寫還是一般性敘述，沈從文還帶有那副方言土語的描述方式，就連都市中知識分子、紳士說話也是夾雜著鄉(xiāng)土方言的。如果這些文字被略懂湘西方言的人念出來，大家必然會感覺就是一個湘西人在講話。

對于沈從文來說，這些或許就是他當時的語言，但是在都市題材中使用這種語言必然會覺得不倫不類。即便是作者會為都市題材作品中的人物取一些比較流行的歐化名，但也無法掩飾這鄉(xiāng)土語言的感覺。就像沈從文的《阿麗思中國游記》中，我們還能發(fā)現(xiàn)很多中西合璧的斷裂痕跡，主人公“阿麗思”在作品中是一個“純外國兔”，她的語言中還時時蹦出湘西方言，讓讀者們哭笑不得。雖然這部作品充分展示了沈從文的想象力，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應了當時中國的社會現(xiàn)象，但語言卻成為了作品的一大缺陷。

二 第二階段：走向成熟

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沈從文開始從“掌握不住”的文字狀態(tài)走了出來，一系列經(jīng)典作品的面試，如：《湘行散記》、《邊城》、《從文自傳》等，可以看出沈從文的作品開始走向成熟時期，這個時期的文學語言已不再像早期作品的粗糙和原始了。出來一些當?shù)馗柚{引用方言外，還有一些筆下人物語言的描寫。在這一時期的沈從文作品中，各色人物操持著各種地方方言，也正是因為這種語言的應用使得他筆下的人物活靈活現(xiàn)，給我們展現(xiàn)出一個活生生的湘西世界。其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就是《邊城》里的田園牧歌，但有心的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對水手們對話的描寫和早期作品《柏子》無大樣，這也體現(xiàn)出沈從文對湘西方言的執(zhí)著：“一個水手說，你聽你那妹子陪川東客喝酒唱曲子……另一個水手說……心里想我……歌聲停止了，兩水手皆笑了?！边@段對話用的全部是湘西的方言土語，其中的句式、語調以及語氣都是活生生的湘西民俗，沈從文對這些水手活靈活現(xiàn)的描寫也正是通過這些鄉(xiāng)下人語言來實現(xiàn)的。雖然沈從文這一時期的作品在人物對話上還是應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語，但這都是小說語境和情節(jié)的需求。在這一時期，沈從文吸收湘西方言并將其運用成熟的最典型特征是，除了作品中的人物對話，其他的描述性文字和抒情文字都擺脫了方言土語的束縛，逐漸形成了作者特有的風格。沈從文對于這些文字的描寫表現(xiàn)出流麗澄澈，細致入微，作品中不再頻頻出現(xiàn)方言，除了少數(shù)經(jīng)過提煉的方言外，對抒情、單純、古樸的寫意應用得恰到好處，用作者自己的詞來說就是“妥帖”。沈從文對粗糙、原始的方言土語加以提煉，再將古典文言中的精粹糅合進來，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文學語言，我們足以稱之為典范，同時，從這個時期開始，沈從文已經(jīng)完成了他文學語言的最初蛻變。

從這個時期的作品看，沈從文的湘西方言已經(jīng)運用得脈絡清晰、條理有序了。但是，這并不能用簡單的經(jīng)絡梳理解釋，因為任何事情的發(fā)展都具有一定的復雜性，例如，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最后一步長篇小說《長河》。該部作品不同于這個時期的方言努力化書寫，也不同于早期的“掌握不住”，《長河》中的方言更顯得頗有深意。此外，在《長河》中沈從文第一次為作品加了注釋，這也是唯一一次。我們能夠看出沈從文對該部作品的重視程度，同時也體會到了作者對方言運用的得心應手之后又回到的“初始點”，為什么在這部作品中作家又運用了大量的方言呢？筆者分析原因有二：第一，正如沈從文自己說：“我們語言的生命會從傳說中消失”，他害怕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所以，作品中再次大量的使用方言，筆者認為他是有意識的將方言土語的資源貢獻給共同語，“國語”和方言的爭論一直就未停止過，而爭論中的大多作家還是堅持使用方言寫作，從出發(fā)點和立場來講這些作家和沈從文頗具相同；第二，《長河》是沈從文最后一部長篇小說，有了前面一系列經(jīng)典作品的鋪墊，他具有了一定的創(chuàng)作信心，沒有了早期的“為稻粱謀”的顧慮了。沈從文說：“創(chuàng)作《長河》就是要將這些近似歷史陳跡的社會風情保留下來。”沈從文在《長河》中的方言運用得自然“妥帖”，雖然數(shù)量巨大但不同于早期的“掌握不住”。因其是長篇小說，所以，大量的方言在整個篇幅里也不顯頻率很高，而且節(jié)奏處理得非常得當，在增添地域色彩的同時也給人一種親切感。

除此之外，《長河》中作者再次使用方言來闡述描述性文字，但和早期的作品迥異。懂得方言的人讀起來猶如在聽一個老鄉(xiāng)講故事，而不懂方言的讀者會從文字中感受到沈從文的特殊韻味。由此看出，《長河》中的語言風格糅合了文言的凝練，脫胎于方言的母體，所以比方言更加通脫和精致，在不引起理解障礙的基礎上保留了湘西方言的語調和詞匯。由于種種原因，《長河》雖然成為了沈從文未完之作，但我們不得不說《長河》是一部非常成熟的小說，氣勢的恢弘和構架的大氣絲毫沒有因為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而遜色，由此看出，這個時期的沈從文對文學語言的駕馭已經(jīng)非常嫻熟了。同時，從沈從文這一時期的作品我們不難找出他后期文字風格變化的軌跡前兆。

三 第三階段：超越

雖然沈從文20世紀30年代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文學語言的應用已經(jīng)非常成熟，但他對語言探索的腳步并未停止。我們閱讀他40年代以后創(chuàng)作的作品會發(fā)現(xiàn)沈從文在語言運用上的超越。

首先，我們可以看出沈從文這一時期的作品中湘西方言土語更加淡化了，但懂得方言的讀者還能夠發(fā)現(xiàn)作品中方言的蛛絲馬跡。從沈從文小說的文體來看，作者將更多的方言保留在湘西題材作品中的人物語言和風物描寫上，同時在不影響整體句調和句式的基礎上強調了個別方言詞語的使用，從而消除了早期作品語言給讀者帶來的費解和隔膜。例如：“……田坎小路已踏的稀糊子爛，怪不好走……楊大娘……菩薩，我真是悖時?！痹谙嫖鞣窖灾小跋『訝€”也就是稀巴爛，“菩薩”也就相當于我們常說的“天啊”，而“悖時”也就是倒霉的意思。在沈從文其他抽象性小說中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方言，只是遠比三十年或者早期作品的方言少了很多，更加的難以找尋。更重要的是，不懂湘西方言的讀者也不會因此產生理解障礙和文字歧義，只是增添了些許陌生化和特殊味道罷了。

其次，沈從文這一時期的語言變化還表現(xiàn)在從“具體抒情”到“抽象抒情”的蛻變。這一時期的散文和抽象小說表現(xiàn)出和先前不同的獨特性，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有《黑魔》、《生命》、《七色魔》、《潛淵》、《摘星錄》等。如散文《黑魔》中：“試由海面向上望……閃爍著細碎光明……一種永恒，一點力量，一點意志詩人或哲人……由迷惑、瘋狂到個人平衡過程中，又如何產生藝術?！薄逗谀А肥沁@一時期沈從文的代表作品，上句中作者用“星光”產生出對藝術、宗教、理想、意志、力量以及永恒的抽象事物思考，這也是作者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特點。沈從文的語言之所以發(fā)生這樣的轉變是因為這一時期戰(zhàn)亂和外部世界改變而引起的。在20世紀40年代，作者在面對外界世界沖突和自己內心而產生焦慮的狀態(tài)正好契合了現(xiàn)代主義的精神，而這種精神上的契合也恰恰體現(xiàn)在他語言的改變上。我們可以從沈從文這一時期的作品中看出，其原有的具體人物刻畫、故事的因果關系以及情節(jié)發(fā)展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意識之流、蒙太奇剪接和鏡頭，這些都借鑒了西方現(xiàn)代文學手法。沈從文也是利用與之相應的語言創(chuàng)新和試驗在創(chuàng)作轉變中迸發(fā)出全新的審美效果。

論述至此，我們在回想沈從文早期剛才北京后創(chuàng)作的那個原始、粗糙、簡單的文字，就不得不感嘆蛻變之劇了?！懊髦钦呷羯朴闷涿髦牵纯蓮拇嗽瓶罩?，讀示一小文，文中有微嘆與沉默，色與香，愛和怨。無著者姓名。無年月。無故事。無……然而內容極柔美。虛空靜寂，讀者靈魂中如有音樂。虛空明藍，讀者靈魂上卻光明凈潔?！边@也許就是這一時期沈從文所要追求的境界吧，至于能不能被研究者和讀者理解，怎樣理解，那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結語

沈從文利用他具體而長期的語言實踐，在極富表現(xiàn)力的創(chuàng)作中納入了湘西方言，并吸收了歐化語和文言的優(yōu)點，豐富了現(xiàn)代語言和新文學。我們可以說從兩個向度，沈從文的文學語言響應了現(xiàn)代語言活動：第一，現(xiàn)代知識者所追求的“國語統(tǒng)一”也就是文學語言的蛻變過程，在蛻變過程中的微觀呈現(xiàn)也就是方言分歧的區(qū)域語言向共同的民族統(tǒng)一語言靠攏的過程；第二，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是現(xiàn)代白話書面語言創(chuàng)作的一個典范，大量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同時，沈從文的文學語言也為今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起到了垂范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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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士英，女，1971—，吉林四平人，本科，副教授，研究方向：中文教育，工作單位：吉林師范大學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