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茶

趙 瑜

我喜歡那些耐住寂寞的人，矯情的人，他們制造這個世界諸多庸俗的情節(jié)，但也正是他們，讓世界的顏色斑斕。

一

若是在大雨聲里喝咖啡，窗外的人皆打著傘，被雨水追趕。坐在安靜的咖啡館里，便多了一份從容，這個時間，端起那杯已經(jīng)調(diào)勻了的咖啡，呷一口，苦澀中的甜和世事中掙扎的自己偶有小收獲雷同，內(nèi)心所想的情形一時間變得模糊，不是眼前的人和事，而是另外的風物。

小溪的機票是特價的，從很早的時候就在網(wǎng)上訂，她天天在特價網(wǎng)上看。上海至?？?，南京至海口，鄭州至海口，上午至?？冢挛缰梁？冢砩现梁？?；機票訂好以后，又規(guī)劃行程，需要去一個舊書院，還要看黎族的山寨，最后，要去一個咖啡園去喝咖啡。

在想象里，咖啡園里開著紅色的，或者紫色的花朵，結(jié)出果實如石榴般大小，里面的籽便是咖啡豆。這只是想象，我沒有見過咖啡樹。在書店里看到過一冊關(guān)于咖啡的介紹書，圖片上咖啡樹色澤華麗，沒有泥土，像假花一樣。在那本書里，我看到的更多的是咖啡被煮熟以后的花式：巴西咖啡，哥倫比亞咖啡，危地馬拉咖啡，薩爾瓦多咖啡，乞利馬扎羅咖啡，摩卡咖啡，羅布斯塔咖啡，曼特寧咖啡，藍山咖啡，夏威夷可那咖啡。

那咖啡的名稱如同男女在一起親吻之后的氣息，有些甜膩，甚至有些荷爾蒙的香甜。若你在音樂里讀出那咖啡的名字，你會聽到琴樂洗過水杯，過于晶瑩的杯子將生活的塵埃襯托得狼狽，只有到這些幾凈杯明的咖啡館里，你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皮屑，指甲里的泥，或者襪子上的一個小洞。這些生活的窘迫，使我常常對過于精致的生活產(chǎn)生懷疑，甚至厭倦、戒掉處于此種生活氛圍中的朋友。但生活像一個積木一樣，一塊一塊壘積成塔，成為粗俗的人，成為合群的人，成為孤獨的人，成為潔凈的人。

積木。在一間咖啡館里，我突然被這個詞語擊中。我覺得我們所有的現(xiàn)在，都和過去某個瞬間開始的積木相關(guān)。是因為一張機票，小溪才會和我坐在一起喝咖啡。往后退，擦拭時間淹沒的真實，覺得，委屈和寂寞也顯得溫暖。跋涉，常常有悲劇感，若是渡過曲折的一段，看到風景的旖旎處，便會舒心地放下，安靜地看著奔跑著的他們，覺得一切都那么值得。

我喜歡在一個咖啡館里看到別人那么熱烈地活著。我喜歡那些耐住寂寞的人，矯情的人，他們制造這個世界諸多庸俗的情節(jié)，但也正是他們，讓世界的顏色斑斕。

在書店里，我被那些咖啡的名字吸引，每一杯咖啡的后面都或曲折，或柔軟：黑色奧菲斯，66 號公路，枯葉蓓蕾，夢，偷閑，傷，砌，情人，唇，香甜小品，印象主義，出走，薔薇之戀，日出墨西哥，飛揚的滋味，詩，片斷，虛榮，百老匯，情書，蔓延，聲景，貝殼沙灘，迷霧，延遲，吻，濃情，小歇，大胡子，遠航日志，傲慢與偏見，舞動華爾茲，馬車……

我常常覺得生活被一些追逐意義的人撕開、拉長，甚而延伸。

在饑餓的二十世紀初，剛剛進入海南島的咖啡，被當作充饑的食物之一，那些貧窮的鄉(xiāng)下人，用舂米的工具讓咖啡豆搗碎，煮沸，加一把鹽巴，當作早餐。這種習慣一直維持到現(xiàn)在，電視鏡頭里，那個樸實長相的農(nóng)民對著鏡頭說：天天都喝，天天都喝，不喝沒有力氣。

他們的牙齒很黑，像是一個比喻句，那沉淀物，與其說是時間和污垢，不如說是對一種食物的尊重。

香水最初是治療腳氣和皮膚病的，世界上最昂貴的香水的配方是路易十六日記里記載的某個配方，目前，此種香水的味道已經(jīng)成為上流社會的表征?？墒?，這種配方，不過是當年，路易十六治療自己的皮膚病的。

坐在那個音樂適宜的咖啡館里，看著窗外的大雨淋濕河流、綠樹、花裙子、微笑、嘲笑、孩子的問詢、村莊、街道上的牛、果樹的歌唱、猜測與遠道而來的疲倦……我突然覺得，咖啡是一個被人為搶走的食物，當城里人發(fā)現(xiàn)五谷雜糧營養(yǎng)更均勻的時候，鄉(xiāng)下人正在渴念饅頭的白。這個時間，用一個精粉的白饅頭換一個五谷雜糧的窩頭，容易極了。然而，許多年以后，當鄉(xiāng)下人也喜歡吃窩頭的時候，而窩頭早已經(jīng)被穿上了好看的衣裳，成了一個階層的消費標志。

疏離。發(fā)現(xiàn)。斷裂。推介。享用。生活常常被一群意義主義者無端地割破，他們制造概念，并獲得利益。理智在生活的趣味面前常常如饑餓時遇到食物一般，我一直相信這一點，能抵御的，根本不是誘惑。在真正的誘惑面前，我們都是陷入者。

我就陷入一杯咖啡里，福山咖啡，海南澄邁縣福山鎮(zhèn)，隱藏在果園里的咖啡，抽煙的人在四周說笑。濃咖啡的色澤更沉著，像一個中年人。有一個女服務(wù)員的嘴唇涂得很紅，讓我想起印章，或者更形而下的畫面。淡咖啡的色澤偏于哀怨，像曲子彈奏完后仍然沉浸在音樂里的聽眾。

傘是濕的。剛剛被我們嘲笑過的人進來了，他也是濕的。

十五元每位。雨聲免費。微笑免費，剛剛被我描述過的女服務(wù)員的口紅免費，前面的河流免費，旁邊嘈雜的談話免費?？梢杂|摸的失落與意外免費。在一個小鎮(zhèn)里喝咖啡，我們所準備的情緒太多了，一切繁雜的程序，這里全沒有。這里只有咖啡，濃的，淡的，兩種，煉乳和砂糖兩種。

花式的，充滿詩意的名字，這里沒有。福山鎮(zhèn)，這里有大群的牛羊，和漫山的果樹，有開懷的笑和肆意的爭吵。這里是世俗生活的最為本真的劇場，不加任何廣告，不收任何門票。這里的好，我差不多在喝下一杯咖啡以后，通通體味到了。

那杯加了煉乳的咖啡告訴你一切秘密：一，苦澀的年代過去，會有香甜的回味；二，大雨淋濕的青春像一簇草，會被牛吃掉，也會鋪滿你未來的道路；三，微笑是甜的；四，走到遠方去，如果不能，那么，請給遠方的人寫一封信；五，相信雨會停下來的，濕了的那一段青春總會被曬干；六，扔掉已經(jīng)被雨淋濕的字條，那上面的號碼已經(jīng)模糊；七，把一杯咖啡趁熱喝完，不要讓一杯咖啡像青春一樣荒廢掉；八，傻一點，再傻一點，請不要計較一杯咖啡的苦，生活太甜了，我們需要這些苦味來中和一下；九，貧窮的時候請保持貞潔，富有的時候請不要貪婪；十，若是加了太多的糖，請不要告訴別人，你的咖啡太甜了。

二

那一日，在陶園，和南陶禿子喝苦丁茶，被那葉片瞬間綻放出的綠所驚嚇。

那是一種有態(tài)度的茶葉，它主動出示的色澤暗暗注定了它有陰謀。果然，頭遍茶，苦味太濃了，我不知深淺，欣喜地喝下一口，立即啞了言。光滑如微笑的綠，讓我想到初夏剛剛打開的心事，可是，入口，吞咽后，我被那結(jié)實的苦帶到一個不堪回首的童年里。

苦丁茶，是一個矛盾的比喻。

我自小便不是一個能吃苦的人，患病總是要吃藥的，不論藥丸的大小，我必須一片一片地吞咽，還要仰起頭來，做滑稽的動作幾次，方能完成。藥的苦對比著疾病的痊愈，所以，自小，我總是一個不受大人待見的孩子。

如果藥物的苦來自味覺的侵襲，那么，生活中的苦則更多地指向毅力或者品性，然而，自我有記憶起，盡管我敬畏身邊所有有力氣的長輩，但我依舊不是一個熱愛勞作的孩子。萬不得已的情形下，我表現(xiàn)出莫名其妙的聰明，我自小就有超出常人的記憶力，大約念到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會給身邊的小伙伴講幾十萬字的《薛剛反唐》。

我常常被我的個人史所困惑，一個鄉(xiāng)下孩子，不能吃苦，長長的一生來說，怎么能夠走得更遠呢。

越是不能吃苦，父母親便越會伺機鍛煉我，至今想起，我仍然并不十分感激他們。因為，他們所刻意提供的活計全都是為了應(yīng)付以后的生計。那時的鄉(xiāng)下，邏輯十分的樸素，吃苦最多的那個孩子一定是好孩子的，能吃苦的孩子定能操持家庭，娶上漂亮的媳婦。

規(guī)律大致是這樣。

我已記不得，我是如何掙脫父母親的試驗。大約念了初中以后，他們便不再逼迫我學習品樣繁多的耕作。我十分感激我的哥哥，他在我人生最關(guān)鍵的時候做了我的反襯，他堅決不熱愛學習，以致于父母親很早便看上了他的力氣，吃飯的時候贊美他能吃，夏天的時候贊美他黑黑的胳膊。

有很長一陣子，父母親對我很是失望。他們知道，作為一個從小意志不好的孩子，以后很難有大的出息。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我離他們越遠，他們越發(fā)現(xiàn)，自己的判斷是錯的。幼時的那些小機靈，并沒有定性一個人的一生。

人總是在環(huán)境的煙霧里看清前途，在世事的高溫里被鑄成陶瓷。

我對苦味的理解，隨著時間的稀釋而稀釋，少年時不喜歡的食物，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不開了。早些年做的勇敢的事情，現(xiàn)在覺得那么荒謬。

然而，唯有對一些色彩的執(zhí)著經(jīng)年久而不變，綠色便是其一。也唯有對一些味道的反感經(jīng)年久而不改，苦澀便是其一。

那么，現(xiàn)實總會如此巧妙地給出問題，你喜歡綠色，那么，我給你一杯顏色如春天某個明媚下午的綠茶，你不喜歡苦澀，便巧，這杯茶是苦的。

人生大抵和這杯茶相似，一扇門打開的同時，另一扇門也會關(guān)閉。

為了能更好地體味這苦丁茶的后半程的風景，我喝了二道茶。色澤變淡了，仍然綠得像春天某個明媚的下午，但卻是被稀釋了的下午。有些失真。

我試圖從這杯茶里喝出喜悅來，苦澀的卻又明媚的綠，象征著我已經(jīng)被時間偷去的青春，我喜歡的而又擦肩而過的女人，我的某一枝被風吹去的柳枝，我的1986 年夏天的一場淹沒我叫喊的大雨，我的一雙露出腳趾的襪子，我的一段滿是羞澀的驕傲，我的丟失了自信的某個上衣口袋，我的被幾枝香煙燃燒完畢的星期六中午，我的沾滿麥秸稈香味的尋找，我的無法言說卻足以讓我掉淚的青年時代。

青年時代。這樣說真淺薄。我知道，我還年輕。幾年前，我去一所民辦高校代課，第一節(jié)課，講書寫對一個人的意義。我說到，我年輕的時候，以為書寫就是討好女人，現(xiàn)在，我變了，我認為，書寫更多的是討好自己。

我的那些個打扮得時髦的學生，他們，都莫名其妙地看著我，然后哈哈大笑，我是他們的老師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學生中有胡須飄揚者，很是成熟。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不論是在他們交上來的作業(yè)里，還是在私下的交談里，我的那句“我年輕的時候”成為流行語。

是啊，年輕不過是一個相對的概念。一杯茶水的溫熱與涼爽便解釋了這一切。

那天下午，我和南陶禿子交談了很多，大約都是從這一杯苦丁茶開始的，我發(fā)現(xiàn)，從這杯茶開始的交談，就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我們越說越遙遠，我們的話像一塊重力很大的石頭，我們把這塊石頭投入到浩瀚的海水里，沉淀，深入，變成了不知所終的未知。

那杯茶水涼了。房間里的光線變暗，茶水仿佛分了兩層，貼近茶葉的部分深一些，上面的淺一些。我喝了一口，入口的涼還夾雜著剛才我們所說話語的甜味，一點一點地品咂，那苦味便像線繩一樣纏繞了上來。

溫熱時的苦是濃郁的，像偷情的人剛剛相見時的親熱，而涼茶的味道則接近于想念，有些淡遠，又有些悵惘。

南陶禿子也好奇于我的描述，端起杯子，深深地嘗了一口。反復地對比后，認為：是很好的滋味。

把一杯濃郁的苦丁茶慢慢冷置，自然變涼以后，苦澀被時間稀釋，茶水中會有一股飽含了世事況味的香甜彌漫開來。

安靜地放一放，茶水如是。我們心事里的苦，跋涉路上的苦，也是如此。

南陶禿子又沖泡了一壺苦丁茶，熱烈的香氣撲鼻而來。我們彼此對望著，笑著說，要放一放，不急，不急。

嗯。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放一放。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