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母女時

白小云

那晚事到臨頭，她才告訴金小小，今天有一個吳伯伯過來。

金菊花和金小小面對面坐著。金小小身體癱軟地趴在桌上，金菊花則像身子里插了鋼筋，頭、頸、腰板一律挺得筆直。

母女倆剛才經(jīng)歷了一場激辯，女兒把歪理邪說講得一套一套，母親出于本能捍衛(wèi)自己的論點，但依然還擊無力。

幾分鐘前，金小小拍著桌子，站起來，繃緊的身體使這次談話從溫和的聊天演變成劍拔弩張的對峙，她怒目圓瞪，直視母親：金菊花，你太自信了，不談你是一個母親，就說你作為一個社會的人，你覺得你的能力及格了嗎？

金菊花愣住了，更響聲地拍桌子，近乎口吃地立刻還擊，因為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子彈發(fā)射，她便使出全力吼叫，響到頂點的聲音分岔開裂嘶啞里帶著血滴：我，我，你，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樣子！

這種還擊幾乎就是宣布投降。

屋外的城市陷落在逐漸加重的黑暗里，它是另一片深邃的天空，此時它正次第亮起點點星火，以代替黑暗逐漸帶走的部分。金菊花手伸到墻上，一點點爬上去，黑暗里準(zhǔn)確按住開關(guān)，啪，燈亮了。

日光燈下，女兒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看著一塊掉漆的地板，眼眶紅腫，她無聲地哭了很久。

金菊花認(rèn)識吳東才好久了，也思考了很久，才決定帶回家讓女兒看看。女兒大了，越來越不好說話。

之前，金菊花還帶過兩個男人回家，那時金菊花有點情迷意亂，以為是真的，確定了——從金菊花這方面看，的確是真的。但金菊花不會看人，尤其是男人，過去的失敗讓她走極端，等她發(fā)現(xiàn)自己走極端，想返身回來，又會返過頭。總之，彼此真情還是假意，精神溝通、婚姻渴望、身體需求、物質(zhì)衡量在你來我往中分占怎樣的比例，金菊花把握不好尺度，也難以準(zhǔn)確推測。

說到過去，金菊花離婚八年，用了六年時間才忘記過去。剛離婚那陣兒，她腦子恍恍惚惚的，只要一聽別人提“丈夫”“男人”“老公”她就想到前夫，她努力用各類強有力的哲理箴言來制止自己可能的失控，名言說“你不勇敢，沒人替你堅強”，金菊花挺挺身子，覺得自己還算堅強；名言說“不要輕易用過去來衡量生活的幸與不幸！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可以綻放美麗，只要你珍惜”，金菊花便又看見明天的艷陽，好吧，過去就過去了。后來，金菊花又遇到兩句名言“壞記性是變得幸福的一大法寶”“過去屬于死神，未來屬于你自己”，她感激這兩句話帶來的啟迪，她開始變得壞記性，讓過去徹底屬于死神。直到有一天，當(dāng)人們說起她前夫的名字時，她竟然完全沒有想起他們說的人曾是她的丈夫。之后的兩年里，她開始著手尋找自己的幸福。

金菊花從沒想過要單身一輩子，作為一個悲傷的被棄者孤獨終老，這是恥辱。前夫背叛她的剎那她的淚花里就滲入了報復(fù)的鹽分，她要活得更好嫁得更好，來腌漬前夫的傷口——倘若他還對她有點留戀或虧欠，那么鹽分就從這里進(jìn)入。她愿意和他兩敗俱傷。但是顯然，前夫并沒有給她機會，離開她后第二個星期，就在她浮想聯(lián)翩的時候，他和那個女導(dǎo)購員結(jié)婚了，領(lǐng)了結(jié)婚證，確鑿了婚姻的存在，和外界劃清了界限。金菊花徹底敗陣，那個曾經(jīng)非她莫娶、為她父母拒絕他而哭泣的男人對她再嫁與否、再嫁給誰不感興趣，她活得是好是壞都刺激不了他了——她與他無關(guān)。

他與她也無關(guān)。金菊花用六年時間想透這個道理，她決定不再糟蹋自己。

兩年里，她談過三個。之前兩個，因為相信會與對方走進(jìn)婚姻，所以身體里產(chǎn)生過認(rèn)為可以被釋放的波瀾。但不知怎么，與身體的熱相反，大家越談越淡，到最后幾乎無話可說。他們很快撤出她的生活，一個推脫說性格不適合，一個推托說考慮到孩子的問題，也不合適。他們兩個，剛好給金菊花總結(jié)出兩個經(jīng)驗，說性格不適合的，離異，年紀(jì)與金菊花差不多，沒有孩子，便自視很高，以為還能找個迷路掉隊的黃花大閨女。說考慮到孩子的，離異，帶個男孩，年齡稍長金菊花一些，他老是怕自己的兒子將來受欺負(fù)，擔(dān)心組合家庭兩個孩子相處不好，來家里幾次，看金小小的目光很是嚴(yán)厲，充滿防范。和金菊花相處期間，他和前妻以孩子的名義時有往來。

吳東才是金菊花遇上的第三個。

金菊花生日那天，她邀請吳東才回家。他們已經(jīng)有過相關(guān)方面進(jìn)一步的接觸，他的身體表現(xiàn)告訴她，雖然悲傷，但這幾年，他并不是沒有女人，這讓金菊花暗暗吃驚，他看起來是個嚴(yán)肅的人，看女人的目光里有種自我克制。但是她不生氣，這幾年她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他也不計較她，甚至沒有問她的過去。

那晚事到臨頭，她才告訴金小小，今天有一個吳伯伯過來。

金小小正在寫作業(yè)，筆沒有停下，繼續(xù)在紙上畫字符。金菊花走到桌邊，移來一張椅子，坐下，靜靜地看著女兒。女兒是自己一手帶大的，她知道她，她說“我走得很慢！但我從不后退！”，這是一句無名氏的名言。媽媽婚姻失敗過，現(xiàn)在想從頭開始，希望你能支持媽媽得到幸福。

金小小手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目光在媽媽臉上一滑而過，又低下頭。金菊花看著女兒，女兒十四歲了，胸脯已經(jīng)微微隆起——她似乎并不喜歡自己這正在日漸成長的部位，總是含胸低頭。今天張曉麗跟我說，我們的班長給她傳了一個紙條，約她周末看電影。她有氣無力地說，她長得不難看，卻不承認(rèn)自己是個女孩，穿得男孩樣，短頭發(fā)，灰色T恤、藏青色牛仔褲。

金菊花松了一口氣，看來女兒對吳東才沒有什么反對意見，她站起來把凳子推回桌子底下。現(xiàn)在你的任務(wù)是學(xué)習(xí)，男女同學(xué)的關(guān)系長大了再說。她拿出家長的姿態(tài)，女兒進(jìn)入青春期了。

女兒聳聳肩，手指飛快地轉(zhuǎn)一支筆。她只是想借母親詢問她意見的機會交換一下彼此的關(guān)注，她想跟她說說他們的班長，他很帥，籃球打得好，他們班的女生都是他的粉絲。另外，母親的事，她也的確有些想法。

這時候，門鈴響了。

這些年，她們倆的對話似乎總處在這種狀態(tài)里，某一方終于愿意說些什么的時候，“門鈴”響了。

金小小迅速推開書和作業(yè)本，搶在母親前面去開門。等金菊花把裙子的褶子拉平，把耳根上幾縷卷發(fā)嵌到耳朵后，她驚訝地看到，金小小牽著吳東才的手站在門口。

吳東才是一個工程師，進(jìn)門后，“X 光眼”上下一瞄，透過金菊花家屋子陳舊的裝修看到內(nèi)部本質(zhì)，他夸金菊花房子結(jié)構(gòu)好，抗地震。他雖然年紀(jì)大金菊花十歲，但是身材魁梧，有一種往外擴散的氣場，往客廳里一站，客廳就顯得擁擠了，屋子里陰郁的氣氛一散而盡。

金小小自來熟地拉吳東才去她房間，俏皮地嘟著嘴說，伯伯你幫我看看我的房間抗不抗地震。

金菊花攔住了。她朝女兒使眼色，但金小小不看她，她歡天喜地的樣子。落座后，她又端起母親放在茶幾上的杯子，塞到吳東才手上，伯伯，她拖長尾音，喝茶吧。兩個發(fā)育中的小乳房在俯下身的領(lǐng)口里隱約可見——她還沒有穿胸罩。

金菊花著急地看她。男人不動聲色，他端住茶杯，輕輕吹開水面上漾著的茶葉，呷了一口，抿住，靜靜回味片刻，說你這龍井味道不錯。金菊花松了一口氣，還好茶葉和他都給她面子。

金菊花怕女兒再做什么出格的舉動，囑女兒回房間。本來，她想讓他們倆好好聊聊，彼此熟悉一下，為以后組成家庭做一些良性的鋪墊。

金小小聽從母親的安排，站起來。這乖巧的服從讓金菊花擔(dān)憂，之前兩個男朋友帶回家給她看，她不是躲在房間里不出來，就是拿臉色給人看。這幾年，她們的交談很不成功，彼此的言行里懲罰對方的色彩明顯?，F(xiàn)在她的表現(xiàn)讓她驚訝、慌張，她想干什么？

果然，金小小做出了驚人的動作。她捧住吳東才的臉，小嘴唇湊上去親在他臉頰上，停留了一會兒，才把嘴唇移開，祝你們聊得愉快，她做得很自然，眼里是對愛的渴望，簡直就是個純潔的小蕩婦。金菊花血氣上涌，耳朵里聽到騰的一聲，大腦瞬間空白，手捏成拳頭。她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但還是忍不住吼出來：你回房間去！

金小小愉快地轉(zhuǎn)身，在進(jìn)入房間之前，又想出一句話。她高聲用發(fā)嗲的聲音說，吳伯伯，你今晚就住在這里吧！

這次，金菊花身體開始發(fā)抖，女兒的表現(xiàn)讓人覺得母親也是一個騷貨，做女兒的竟然主動招呼讓第一次上門的男人住在這里，人家會以為她金菊花家經(jīng)常有男人上門，盡管事實上她本來就打算讓吳東才住這里——可那是，那是兩情相悅時的決定。

她向他解釋女兒今天的不對勁，工程師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什么明顯的情緒表現(xiàn)，只是把手拍在她手背上，輕輕地說，我懂我懂。她不知道他懂什么，也許經(jīng)歷生死讓他變得什么都不關(guān)心，也就什么都懂了。但工程師的話有奇怪的撫慰力量，金菊花安心下來，帶著忐忑的小小溫暖，看他鬢角粗壯有力的零星白發(fā)。

金菊花趁女兒不在家的時候，翻了女兒的房間。女兒沒有留給她只言片語的線索，現(xiàn)在的中學(xué)生已經(jīng)不再寫日記了。

晚上，女兒去鄰居家借東西。女兒的電腦開著，QQ登錄狀態(tài)。金菊花點進(jìn)女兒的空間，空間一打開，金菊花嚇了一跳，墨黑的背景上，一把刀在滴血。再細(xì)看，血不是血，是一張紅唇，刀也不是刀，是一道閃電，人臉的其它部分因為被設(shè)計成黑色而與背景融合在一起，看不見了。金菊花一邊支起耳朵聽門外聲音，一邊快速瀏覽。

女兒站鄰居家門口，和他家兒子張都聊天，大概在說新聞報道的某起重大交通事故。

腿都斷了，還有啥活頭，叫我說，萬一車禍啥了，受了重傷又沒能立即死，在救援人員到來前抓緊時間先把自己弄死，她說。然后，倆孩子談?wù)撈鹗芰酥貍?，怎么把自己成功弄死的問題，討論得熱火朝天。

方法總是有的，關(guān)鍵是要有必死的決心，但依我看，這世上活著的大多數(shù)，是沒有勇氣去死的茍活者，當(dāng)然也包括我。一番討論后，女兒得出結(jié)論，她稚嫩的聲音在走廊上回蕩，帶著可怕的殺氣。這些話說得黑乎乎的，和女兒空間一樣，未見傷口卻滴著血，金菊花心驚肉跳，快速退出空間，這里沒什么，女兒整天動什么腦筋？

金菊花只費勁在黑色背景里看到一行黑色簽名：

世界給我的第一個傷害，就是把我降生在這人間。

女兒班主任來電話了。孫老師的安排至今看來都顯得別有用心，她在她們談話開始五分鐘的時候，讓金小小來辦公室拿作業(yè)本?？匆娕畠?，做母親的沉默著——她和老師還沒有進(jìn)入正題，她不知道女兒犯了什么事。女兒低頭匆匆離開辦公室后，正題開始。

金小小性格過于強硬，和鄰桌處不好關(guān)系，很多人要求換座位，她這樣不利于班級團結(jié)，不利于個人身心發(fā)展，也給老師的工作帶來很多被動。這情況讓金菊花松了口氣，不是道德問題，只是不算良好的個人習(xí)慣。

是我特意讓她來辦公室的，要不然你可能不相信我說的。你看到了，剛才她既沒有同我這個班主任打招呼，也當(dāng)你這個媽媽不存在，起碼的尊敬都沒有。孫老師這樣說，用詞雖然沒有什么不妥，但聽起來像挑撥母女關(guān)系。

金菊花想從單身母親的角度去解釋一下孩子內(nèi)向不合群的性格，但是話到嘴邊，她還是沒有說出來——露傷口給別人看，是乞討行為。而且她也不想推卸責(zé)任，她有時宿命論地認(rèn)為，無論自己怎么努力去扭轉(zhuǎn)乾坤，女兒依然繞開了各種障礙準(zhǔn)確地走在母親的老路上——是，她的基因在起作用。

青春期的孩子，心里的事情多了，有時真的很難了解她的想法，我以后加強和她的溝通。金菊花承諾。

金小小一貫以這種態(tài)度和同學(xué)相處，有不同意見時，你沒看見她的樣子，吃人一樣，對哪個老師都是有一句頂一句。孫老師向上推推眼鏡，手在空中掄了一個大圈，宏大的吵架場面被圈定在空中。

這兩年和女兒的相處，不是兩人沉默面對，就是吵架。老師說的場面，她不用想象就可以看到。她低矮下去，承認(rèn)這畫面確實不利于班級和諧，她也常常氣得不想見她，何況是同學(xué)呢？慚愧，吵架的時候，她們母女倆都是吃人的樣子。

我家小小內(nèi)向，她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怎么說，本質(zhì)上她是不壞的，還請老師多幫忙關(guān)照。自從成為單身母親，她的教育便以鼓勵為主，她告訴自己，女兒可以有缺點，但這缺點一定不能是母親單身造成的。她常常努力把自己分身成幾個人，用不同的眼光去看金小小，避免因自己限于一種情緒里而使小小也被陷于一種聲音中。她實在不想一棒子把孩子打扁，即便在老師認(rèn)真批評的時候。

老師關(guān)心是肯定的，每個孩子在我們眼里都一樣。老師說，她音調(diào)上揚，為某種下壓做鋪墊。

但孩子的主要教育還是來自家庭，以為孩子送進(jìn)學(xué)校就萬無一失，家長就可以放手不管，這種想法是很可笑的。孫老師的氣憤漸漸顯露出來。我們都有自己的孩子，整天管別人的孩子，自己家的都管不過來，這種痛心你們做家長的恐怕不能了解。

金菊花越發(fā)低矮下去，她對著老師頻頻點頭。老師說得的確有道理，她都明白。為了表示對老師強硬語言的毫無壓力，她比先前笑得更加真誠，仰頭目視老師的嘴唇與眼睛，點著頭說，是的是的，孩子這樣，我們家長有責(zé)任，主要責(zé)任在我。

講到一個班級幾十個孩子要管，要去了解他們的性格習(xí)慣、家庭情況，要去使用不同方法督促他們學(xué)習(xí)，沒有精力教育自己的孩子時，老師眼里閃出了淚光，這讓金菊花手足無措。作為分散老師精力的孩子母親，她能做的只是替老師拿張紙巾，為自己孩子的古怪感到萬分歉意。

這時金小小再次來辦公室拿東西，她既不看老師也不看母親，拿了東西就走。金菊花無奈地看著女兒，她看起來的確傲慢冷漠，沒有禮貌。她拉住女兒，以克制后的音調(diào)對又要匆忙離開的她說，小小你要乖一點。女兒像一只時刻保持警惕的狗，隨時準(zhǔn)備反擊碰她的人。她一扭肩膀，甩掉母親的手，她輕聲地飛快地說出一句不負(fù)責(zé)任的話，管好你自己。

辦公室里所有老師都停下手中的筆，抬頭看這戲劇性的一幕，這母親做了什么，給女兒抓住了把柄？而現(xiàn)在的情況是，如果母親當(dāng)著這么多人制伏不了自己的女兒，如何指望老師有效管理——這樣一個孩子？她的家教可想而知。金菊花被辦公室里驟然安靜下來的空氣凍得渾身一顫。

她抓住金小小，想再說兩句。如果小小貼心，理解母親的難處，就該給母親下臺的機會。但是，以她對女兒的理解——她的手在女兒手背上停留了幾秒鐘——還是松開了。

女兒背對著她。她一松手，女兒就像魚一樣滑出了辦公室。

金小小，你停一下。孫老師適時出聲，它凌厲中帶著憤怒、威嚴(yán)、正氣以及某些鄙視。事實勝于雄辯，這個孩子的家教確實有問題，母親拿狀況中的女兒沒有一點辦法，雖然她也從事教育工作，但畢竟只是學(xué)前教育。

孫老師開始教育低頭不說話的金小小。金菊花敏感地覺得，自己和金小小一起被看低，今天的這一幕也是在教育自己。

回家的路上，這些年獨自帶孩子吃過的苦，電影一樣播放在心里，金菊花委屈的眼淚流個不停。迫使她擠在人群里不斷擦眼睛。老師這種情境再現(xiàn)式教育，把金菊花這個因素也設(shè)計進(jìn)去，老師振振有詞的話無論如何看來都是為她們母女倆共同準(zhǔn)備的。

最近中班孩子的教學(xué)內(nèi)容進(jìn)入了散文詩單元。

蒲公英，蒲公英，愛做夢的蒲公英。變成一顆星，最閃亮的一顆星。就是我呀，蒲公英。

金菊花揮舞著手臂，快速搬動左右腳在木質(zhì)地板上轉(zhuǎn)圈，像一朵蒲公英自由飛翔。孩子們看著她，紛紛開始轉(zhuǎn)圈。他們小小的身體轉(zhuǎn)得東倒西歪，煞是可愛。金菊花不急著去糾正他們轉(zhuǎn)動的方向、速度，她又轉(zhuǎn)了一圈、兩圈，這次兩條手臂擺到了頭頂，手背靠手背，像蒲公英在風(fēng)中享受飛翔的剎那。

孩子們笨手笨腳地學(xué)著，金菊花站定，溫柔地放眼望去，尋找需要幫助的孩子。副班主任小許是一個可愛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在教室另一頭教孩子。她說話聲音帶著夸張的嗲音，表情和肢體語言都豐富，孩子們特別喜歡她。金菊花看看她，扎著馬尾辮，全身上下的顏色都是孩子喜歡的卡通色，明亮可愛，粉紅色的裙子在轉(zhuǎn)動中盛開，她確實更像一朵愛做夢的蒲公英。金菊花再看墻側(cè)鏡子里的自己，一個穿著暗色衣服的中年婦女，臃腫的身體使熟練的動作也顯得笨拙，一臉沉醉的笑，簡直是幼兒與婦人的奇怪結(jié)合體。

就那么一走神，金菊花忽然想起吳東才，他最近一個星期沒有聯(lián)系她，金菊花隱隱覺得女兒那次的表現(xiàn)終于還是影響了他的判斷。想到要做的事情，金菊花心煩意亂起來，再也進(jìn)入不了蒲公英的飛翔。

對自己的旁觀，讓她發(fā)現(xiàn)一個可能的事實：在自我沉醉的過程中，蒲公英可能早已偏離了原先的方向，輕盈的飛翔變成沉重的漂浮，甚至是變相的墮落。而一直以來，她都以為小小就是眼前這些稚嫩的蒲公英，什么旋轉(zhuǎn)姿勢都是自然而美的，大人要做的就是充分信任。但現(xiàn)在她知道金小小未必就不是一朵不知不覺墮落的蒲公英。她要幫助金小小避免走上自己的老路，這么多年，這份保持天真的工作難道不也是謀害她金菊花的劊子手，她現(xiàn)實的應(yīng)戰(zhàn)水平停留在理論層面上。蒲公英蒲公英，這種童話只能教到童年為止。

這么想著，她再也不想有任何動作。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一個三十八歲婦女應(yīng)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在這里陪著一群孩子全身心地投入忘我旋轉(zhuǎn)，扮演蒲公英、小雨滴、小白兔，講它們那些莫須有的真誠勇敢、善良智慧。

談話很不成功。金菊花沒有想到，在兩個女人相依為命的家庭里，她們倆的隔閡竟然會那么大。女兒歷數(shù)母親多年來失敗的人生劣跡，連她職稱晉級的失敗都不放過，仿佛這么多年，母親的所有努力只是給女兒做了一個反面教材。

天已經(jīng)黑了，她無力地靠在椅子上，承認(rèn)女兒的認(rèn)識確實在進(jìn)步。她在女兒的申訴里看到了一個可憐的自己——身上背著失敗的人生，女兒的看穿使她瞬間有了放棄的絕望，她不再想做一個面面俱到的母親，也不再想做萬事通的強女人。她想破罐子破摔，不負(fù)責(zé)任地把自己摔碎。

好吧，你說得對，我對生活不懂裝懂，包括對你，無論我怎么努力欺騙自己，事實告訴我，你離我很遠(yuǎn)，雖然你是我生的，是我一天一天養(yǎng)大的。作為一個女人，我這一輩子是失敗的，有時候我都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夜里經(jīng)?？扌?，但丁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雪萊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周國平說“既然選擇了遠(yuǎn)方，便只顧風(fēng)雨兼程”，還有誰誰誰說“只做第一個我，不做第二個誰”，去他媽的，都是狗皮膏藥！她爆出粗口。

但是，我不得不靠它們止疼，沒有它們我會止不住地責(zé)罵自己，太笨了，害了自己，還害了小小，小小的每一點不成功都是我這個失敗的媽造成的。有時候我想，我簡直不配在這個世界上活著。

憤怒、悲傷中的女兒抬起頭，奇怪地看著母親，她在以吼聲控制住形勢之后，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像一個自我檢討的學(xué)生，令她手足無措。

那個吳東才，我為什么那么在意？她甩了甩額上掉下來的頭發(fā)，像一個喝了太多酒的失戀女人，用一種絕望過后無所畏懼的眼神看著金小小，臉頰慘白，嘴唇顫抖。

女兒不說話。但她瞪大眼睛回視母親，里面是曖昧的內(nèi)容。

男女的事情，你大概懂了一些。金菊花放肆地說，她看到女兒眼里立刻彌漫起鄙夷的煙云。

我知道你覺得我很臟。但是，告訴你，我比你能想到的更臟更俗氣。她繼續(xù)說，我貪圖他有份正式的工作——這工作還不賴，我還貪圖他的不幸。他在一場車禍中失去了老婆和孩子，消沉了四五年，才重新振作起來，他這段灰暗的人生經(jīng)歷和我差不多，我同情他，陪他掉過眼淚。私下里，我為老天為我準(zhǔn)備了這樣一個人高興，他大我十歲，已經(jīng)有一定社會地位，這種人一旦再婚就不會輕易離婚，他沒有前妻也沒有孩子，只要他真心想跟我過日子，你就會是他的親女兒，他經(jīng)歷的不幸會讓他珍惜以后的日子。我想賭他一次。

金小小聽著聽著，已經(jīng)不由地豎直了身體。母親的計劃確實太不堪了，她知道世風(fēng)日下，但萬萬沒想到母親也是丑惡世俗中的一員，把婚姻當(dāng)作可以算計的買賣，對方的不幸竟成了她的財富，而她的全盤計劃里竟然沒有感情的位置，但更令她意外的是，母親的不良計劃里竟然搭上了自己。

你這算什么，為我犧牲？金小小眼含淚水，斗雞般豎直了脖子，咆哮著反問她。我恨你這樣，自以為是。

你自己俗不可耐，不要拖我下水！她又惡狠狠添了一句，以足夠的分量來刺激母親，不必拿自己做借口。

我就這么點出息，這么點算計。你剛才都說對了，我只是一個幼兒園老師，本事只比小孩子大一點。所以，這一次，我只想實在點，我只相信實在的東西。母親的身體隨著藏在里面的話慢慢地說出，變得越來越軟，像癟了的氣球，兩層松弛的皮搭掛在椅子上，她趴在桌上開始放聲哭泣。

我恨你爸！她終于徹底醉了，那個忘記很久的人又被想了起來。

往事浮出水面。

金小小第一次聽到了父親和母親的故事，不出所料，是癡心女輕信負(fù)心漢的傳說。

金小小不知道母親用了怎樣魅惑的功夫去逼一個老男人答應(yīng)好好去待她之外，還要額外給她女兒父愛。床上的男女之事她的確已經(jīng)略知一二，她有一個同學(xué)，已經(jīng)有這方面的經(jīng)歷，在班里大姐大一般，很是威風(fēng)。一想到母親在床上可能有的表現(xiàn)，金小小抑制不住地感到惡心和痛心，這個女人本事有限，十分努力就會顯出十分笨拙。

吳東才曾托母親給自己轉(zhuǎn)送過一些禮物。一個德國進(jìn)口的水壺，裝在玫紅色軟羊皮小包里，容量大，拎著卻方便；一條袖管上鑲銀絲的公主裙，裙擺里里外外有六層，走起路來沙沙沙地響，他請母親轉(zhuǎn)告說，他覺得她穿裙子會很好看；還有一張她喜歡看的娛樂節(jié)目的入場券。這些禮物，金小小扔在一邊，但其實她是喜歡的。金小小現(xiàn)在知道，他的用心，是金菊花積極爭取來的。

屋子里安靜得像沉入了夢境。

她把自己的手從母親手里抽出來，從書包里翻出手機，她說：我給他打電話，讓他過來。為了拉攏女兒和他的關(guān)系，她曾意圖明顯地把他的電話給女兒。

金菊花慢慢走上來，神思恍惚地，把她已經(jīng)輸入最后一個數(shù)字的手機按掉了，她說，不要打了，我們等等，如果他不想聯(lián)系，那就算了。

還是看看緣分吧。她輕聲說，這時的金菊花像是清醒的，沒有用任何一句名言。

金小小也沒有反駁，她愛憎分明的原則突然消失了，第一次溫順地坐在了母親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