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因介詞“沖”的產(chǎn)生及其發(fā)展

高顏顏，馬貝加

(溫州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溫州325035)

一、現(xiàn)代漢語虛詞“沖”的功能及其來源

王自強在《現(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中指出“沖”有兩種介詞用法:一是“向、朝”的意思，表示面對的方向;二是表示依據(jù)的對象［1］。但筆者通過考察分析歷代語料發(fā)現(xiàn)，除了以上兩種介詞用法外，還產(chǎn)生了原因介詞及原因連詞兩種新的功能?，F(xiàn)代漢語中的虛詞“沖”的這幾種功能，是由動詞“沖”遵循“動詞—介詞”演變積淀而成，本文通過對歷時語料的分析，試圖找到，“沖(著)”①由“動詞—方向—對象—原因”的虛化演變路徑。

“沖”原為動詞(記為V1)，明朝，“沖”開始出現(xiàn)兩解的情況，如:

(1)二人向前沖門而進，傭工人即忙起看，二人就將工人綁縛丟在地上，使其不能出喊。(安遇時:《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第九卷》)②

(2)張豐欲沖北出，被祭遵活捉，余兵皆降。(謝詔:《東漢秘史·44 回》)

至清代，“沖(著)”已虛化成為引進所對者或方向的介詞，用于引介動作、行為所對之人、物或方向。若“沖+N+V2”構(gòu)式中的賓語為表示方位或處所的名詞，且“V2”為運行動詞或原地動詞時，“沖”為引進方向的介詞。如:

(3)要猛一看，真找不到陣門，陣門反沖東開。(貪夢道人:《彭公案·207 回》)

(4)遠遠見相離一箭之地果真有個人，飛快地沖著船首走去。(曾樸:《孽?；ā?7 回》)

若“沖+N+V2”構(gòu)式中的動詞為言談動詞、表情動詞或身姿動詞等，“沖”引進所對者。如:

(5)只聽見沖著他說了倆字。(文康:《兒女英雄傳·32 回》)

(6)舉刀方欲殺和尚，見和尚沖他支牙一樂，把李虎嚇了一跳，回身便要走。(郭小亭:《濟公全傳·30 回》)

(7)就見這位老丈沖著和尚一抱拳，說:“圣僧呼喚我有什么事?”(郭小亭:《濟公全傳·217 回》)

例(3)—(7)的“沖”都作“對著、朝著”解。其中，例(5)—(7)的“沖”為原因介詞“沖”的直接來源。

引進所對對象的介詞“沖”(簡稱“對象介詞”，記為“沖1”)所在的語義結(jié)構(gòu)中，N 往往被認定是“獲益者”，而在早期表示原因的介詞“沖”(記為“沖2”)所在構(gòu)式中，這種蘊含義還存在。如:

(8)知縣說:“圣僧沖著我慈悲慈悲?！?郭小亭:《濟公全傳·232 回》)

(9)師弟，你沖著我，功德功德罷。(郭小亭:《濟公全傳·156 回》)

(10)你沖著我給辦罷。(郭小亭:《濟公全傳·120 回》)

例(8)—(10)的V2部分表示說話人的意愿，希望聽話人接受請求;若聽話人實施V2事件，則被理解為對說話人的施恩或幫助。這種句子的語義關(guān)系承襲“沖1 +N(人)+身姿動詞”構(gòu)式的蘊含義而來，身姿動詞所在的語義結(jié)構(gòu)中，N 通常是接受禮儀的對象，在心理上被看作V2行為的獲益者;例(8)—(10)的N 不僅留存“獲益”意義，且愈加明顯。但是，V2部分的擴展，使得N 不再被看作動作或行為所對之人，而是實施事件的原因。例(8)—(10)的“我”還蘊含“我的面子”“我的為人”等意義，這表明V2部分的次類變換，有可能導(dǎo)致N 的蘊含義的變化，乃至功能的變化。

二、引發(fā)“對象—原因”演變的因素

引發(fā)“對象—原因”演變的心理因素是認識的變化，說話人不再將N 看作動作或行為所對之人，而是看作事件的原因。就句法因素而言，演變因素主要是構(gòu)式中N 或V2部分的擴展。當(dāng)“沖1 +N(人)+V2”構(gòu)式中的N 或V2進一步擴展范圍時，介詞“沖”的功能也隨之變化。

( 一) N 的次類擴展

N 的擴展是“沖2”產(chǎn)生的句法條件之一。在“沖1”所在的構(gòu)式中，N 多由表人的代詞或名詞充當(dāng)。若N 擴展到表示面子、心意、技藝等意義的名詞性短語，原因介詞“沖”便萌生了。

1. N 表示人的臉面、心意或技藝

(11)沖著師傅的面子，不肯得罪石成瑞。(郭小亭:《濟公全傳·209 回》)

(12)沖著他這一點孝意，你就收了這個徒弟。(石玉昆:《續(xù)小五義·70 回》)

(13)和尚說:“沖這一手，值你一頓飯不值?”(郭小亭:《濟公全傳·33 回》)

此組用例顯示:構(gòu)式中的N 由表人名詞變?yōu)楸硎九c人有關(guān)的事物的名詞性短語，“沖”也隨之變?yōu)樵蚪樵~。

2. N 表示人的領(lǐng)屬物

(14)沖著他這個頭發(fā)，外號人稱他金毛海犬。(石玉昆:《小五義·105 回》)

(15)今天沖著你這個救兵，連你帶這個救兵給我跪下，我都不饒。(石玉昆:《小五義·63 回》)

(16)我沖著他這六扇門，是不吃了。(郭小亭:《濟公全傳·170 回》)

3. N 表示人說的話語

(17)他二人一聽，當(dāng)時就火啦。說:“怎么著沒有他不成，沖他這一句話，鏢咱們走啦?！?佚名:《大八義·13 回》)

(18)伙計，你們老東家沒能為，我們還不請哪，沖你這一說，我們非請不可。(常杰淼:《雍正劍俠圖·6 回》)

4. N 表示事件原因的代詞

(19)大寨主，你們弟兄在江湖上也很有名氣，甭說你們弟兄，還有你們弟兄的長輩呢，還有云南狐兒山鐵善寺呢，沖這也不能讓你們弟兄栽了跟頭。(常杰淼:《雍正劍俠圖·22 回》)

(20)這個小孩兒長得又好又精明，他這么一琢磨，心說:還瞧吶!九家寨主已經(jīng)死了六個了，就沖著這個也照樣不行啊!(常杰淼:《雍正劍俠圖·24 回》)

例(11)—(20)的N 表示與人有關(guān)的事物，通常被理解為實施V2事件的原因。由此可知:引發(fā)“對象—原因”演變的句法因素之一是構(gòu)式中N 的繼續(xù)擴展或變換。

( 二) V2 的次類擴展

若構(gòu)式中的N 仍為表人的代詞或名詞，V2部分的擴展也能導(dǎo)致“沖”的功能變化?！皼_1”所在構(gòu)式中V2一般是言談、表情、身姿等次類的動詞，若V2為表示一般行為的動詞時，“沖”的功能也隨之發(fā)生變化。

1. 表示對聽話人有利的事件

“沖+N(人)+V2”構(gòu)式中，V2部分往往表示對聽話人有利的事件，N 雖然也是表人的代詞、名詞或名詞性短語，但僅表示導(dǎo)致聽話人獲益的原因。如:

(21)沖著你們親戚，便宜你吧!(石玉昆:《小五義·33 回》)

(22)我提一個朋友，你就知道了，我是沖著我這個朋友前來救你。(石玉昆:《續(xù)小五義·49 回》)

(23)得了，沖著您，我們不要錢了。(常杰淼:《雍正劍俠圖·49 回》)

即使V2部分表示“殺人”一類意義的事件，句義中也可能蘊含對聽話人有利的意義。如:

(24)我沖著兄長你，不叫他活就是了。(郭小亭:《濟公全傳·209 回》)

(25)沖著你，我把他殺了。(郭小亭:《濟公全傳·153 回》)

例(21)—(25)除顯示“沖1”與“沖2”的聯(lián)系之外，也顯示了構(gòu)式中V2的次類的變換對介詞“沖”的功能變化的作用。

2. 表示對第三方有利的事件

有時，V2部分表示對第三方有利的事件。如:

(26)你們幾位沖著我，把他放了行不行?(郭小亭:《濟公全傳·167 回》)

(27)我沖著你把他放了。(郭小亭:《濟公全傳·209 回》)

有時，V2部分表示對聽話人或第三方都有利的事件。如:

(28)我要不沖著你，不能完。(郭小亭:《濟公全傳·126 回》)

(29)沖著我算完了，我給你們二位講和了。(郭小亭:《濟公全傳·199 回》)

(30)我沖著何大哥，這事兒算完了。(常杰淼:《雍正劍俠圖·53 回》)

例(26)—(30)顯示:隨著構(gòu)式中V2部分的擴展或變換，介詞本身適用的范圍也逐漸擴展，從而使得其功能擴展到表示原因。

3. 對某人不利的事件

(31)我正要找他，他倒送上門來，幫助黃燦欺負賢侄，哪里能容!沖著他也完不了。(常杰淼:《雍正劍俠圖·8 回》)

(32)早有掌柜的過來說:“買賣沖你不作了，上門上門，打他!”(石玉昆:《小五義·60 回》)

例(31)—(32)中“沖”的原因介詞性質(zhì)更為明顯。

4. 利害關(guān)系淡化

在N 為表人的代詞或名詞的構(gòu)式中，V2部分繼續(xù)擴展，N 部分的“獲益”意義可能不十分明顯，但仔細體味，還是存在的。如:

(33)論說這三封書信，我沖著哪位都應(yīng)當(dāng)前去，無奈我可不能從命。(石玉昆:《小五義·210 回》)

(34)每家出一千銀子，沖著圣僧修萬緣橋。(郭小亭:《濟公全傳·157 回》)

(35)沖著你，我不能不管。(貪夢道人:《彭公案·143 回》)

(36)伙計要不是沖著你，怕擾你的買賣，我們非在這兒呆著不可。(常杰淼:《雍正劍俠圖·47 回》)

上組用例中的“沖”不再是引進動作所對的人，而是純粹解說原因。

( 三) 進入“是沖著……”構(gòu)式

原因介詞所介引的短語往往可以出現(xiàn)在“是”后面，如:

(37)我這樣做，是因為你。

(38)他幫助你，是因為你曾經(jīng)幫助過他。

“沖”也可以進入相同的構(gòu)式。如:

(39)南俠一聽，人家給我作揖，是沖著王十古。(常杰淼:《雍正劍俠圖·36 回》)

(40)不也就是沖著你張鼎，你不敢出來，還算什么俠客呀?(常杰淼:《雍正劍俠圖·59 回》)

“是沖著……”結(jié)構(gòu)是用來解釋某個動作或某個事件發(fā)生的原因。在這樣的構(gòu)式中，“沖”自然理解為原因介詞。但此類構(gòu)式不是“對象—原因”演變的致變因素，而是演變結(jié)果確定之后，受類推規(guī)律的影響而出現(xiàn)的。

三、原因連詞“沖”的產(chǎn)生

“沖2”繼續(xù)語法化產(chǎn)生了原因連詞“沖”(記為“沖3”)，在此過程中起主要作用的是句法結(jié)構(gòu)的復(fù)雜化。當(dāng)“沖”后的體詞性成分變?yōu)楹唵蔚闹髦^結(jié)構(gòu)時，它有了向原因連詞發(fā)展的傾向;當(dāng)其后的語法結(jié)構(gòu)繼續(xù)復(fù)雜化，且在因果復(fù)句中和“所以”對舉時，“沖”的原因連詞用法得到確定。

( 一) “沖+主謂結(jié)構(gòu)”式

當(dāng)簡單的主謂結(jié)構(gòu)放在“沖”之后時，“沖”多作原因介詞理解。如:

(41)崔成這個地方，就叫放份，遂說:“焦亮，你這個人好不知自愛。我倒肯讓于你，你非過軍刃不可。沖你一說過家伙，我倒給你個便宜。”(佚名:《大八義·39 回》)

(42)劉榮說:“念其你我前五百年是一家子，要不然的話，就沖你給他買柴草?！眲傄略僬f，一想不對，又止住了。(佚名:《大八義·40 回》)

上例中“沖”的后隨成分與其前后文有明顯的因果聯(lián)系，為原因連詞，此時其后的成分僅是簡單的主謂結(jié)構(gòu)，當(dāng)其后成分進一步復(fù)雜化，“沖”的原因連詞功能得以固化。

( 二) “沖”后隨成分的結(jié)構(gòu)的繼續(xù)復(fù)雜化

句子結(jié)構(gòu)的復(fù)雜化是介詞向連詞發(fā)展的重要原因［2］。當(dāng)“沖”后隨的單位由名詞性短語變換為主謂短語時，“沖”與后隨成分的句法關(guān)系有可能斷裂，“沖”變?yōu)檫B詞。之后，“沖”后隨成分進一步復(fù)雜化，可能是一個復(fù)句形式。如:

(43)我先把你名姓告訴你，叫你知道知道我是作甚么的。就沖你這兩只眼睛，那眼珠來回亂轉(zhuǎn)，白眼珠上掛血絲，定是不良之輩。(佚名:《大八義·28 回》)

(44)李源這次可生氣啦，心想:你這是開玩笑，就沖你衣不驚人，貌不壓眾，另立門戶?我們爺們多大名氣，才能在江湖武林中立足，有一席之地。(常杰淼:《雍正劍俠圖·6 回》)

( 三) “沖……，所以”構(gòu)式的出現(xiàn)

(45)當(dāng)然跟你初次見面，就沖你這人口快心直，說話算話，十分正派，所以我勸海川收下你。(常杰淼:《雍正劍俠圖·27 回》)

上例的“沖”與“所以”呼應(yīng)，前后分句之間有明顯的因果聯(lián)系，“沖”的原因連詞用法得以固定。介詞“沖”由清代到現(xiàn)代的語義功能及其在幾部文獻中的使用頻率如表1 所示:

表1 介詞“沖(著)”的語義功能

四、“沖”“奔”的同步引申

許嘉璐(1987)認為:“一個詞義延伸的過程常?！?dāng)U散’到與之相關(guān)的詞身上，帶動后者也沿著相類似的路線引申?！保?］在介詞發(fā)展過程中也存在著類似的現(xiàn)象，如原來相近的兩個詞，其中一個按某種路線演變完成后，另一個也會按照相似的方式進行演變。稱為同步引申［4］?！皼_”和“奔”都為動詞，都有動詞義素“朝某一方向運行”，屬于同一語義場。如:

(46)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左傳·隱公元年》)③

(47)八尾，觸處為首，敵沖其中，兩頭俱救。(《兵法·春秋戰(zhàn)國》)

清代，隨著“奔”構(gòu)成的短語進入狀語位置，即“奔”后出現(xiàn)另一個行為動詞之后，其所包含的動詞義就會弱化并消失，最終虛化為介詞。如:

(48)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后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來。(曹雪芹:《紅樓夢》)③

(49)勝官保問個明白，沖著老丈拱拱手。(貪夢道人:《彭公案·144 回》)

當(dāng)“奔”產(chǎn)生了“朝向”義介詞用法后，同義關(guān)系的“沖”在清代也按照類似的方法發(fā)生演變。之后，兩者又產(chǎn)生了原因介詞的用法，如:

(50)哪是看我，都是奔這點錢來的。

(51)我就是沖著這個才來的。

這些用例表明了“奔(bèn)”和“沖”經(jīng)歷了類似的演變路徑。兩者在發(fā)展中互相帶動，最終形成了近代漢語中原因介詞的一個新的語義來源。

五、余論

作為虛詞，“沖”的四種功能同時展現(xiàn)在現(xiàn)代漢語平面，這是歷時演變的沉積。而“方向—對象(引進所對者)—原因”這一演變路徑是在近代漢語中出現(xiàn)的。這是一種新出現(xiàn)的語義演變路徑，作為這一演變路徑的典型成員“沖”，其語義功能、致變因素等都值得深入探究，本文只是初步的嘗試，希望能引來眾多玉見。

注釋:

①沖沖著:介詞“沖”后帶助詞“著”，與“沖”的意義沒有差別，“沖著”是動詞“沖”語義功能的遺留，沒有產(chǎn)生新的意義，與“沖”同義。

②所有用例除最后特別注出的兩例外，無特殊說明的均來自于陜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袁林教授等制作的電子版“漢籍全文檢索系統(tǒng)(四)”。

③轉(zhuǎn)引自嚴寶剛:《北京話介詞“奔”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長江大學(xué)學(xué)報，2011 年第7 期，第103 頁至105 頁。

［1］王自強.現(xiàn)代漢語虛詞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32.

［2］陳昌來.漢語介詞的發(fā)展歷程和虛化機制［J］.柳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學(xué)報，2002(3):17.

［3］趙大明.也談詞義的同步引申［J］.語文研究，1998(1):34.

［4］卜雅娜.明清以來漢語介詞的演變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xué)，201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