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的左手

昨天，我在路口遠遠地看到他，居然不知所措。他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推著一輛小車，車上坐著一個粉嫩的小女孩。

初中三年，我一直對他沒有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厭惡。因為我覺得他不理解我，不明白我的夢想。一個不懂我的人，居然經(jīng)常教訓我，告訴我這不能做，那不能做。

記得我剛進初中時，成績很好。不過，或許真是年少愛做夢，那時的我喜歡打籃球，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像姚明一樣，進入NBA，在那個燈光閃亮的球場上，看著眾人為我歡呼，為我鼓掌。當時的我并不了解這個夢想的難度，只是心中有一個執(zhí)念：只要有夢想，只要努力，萬事皆有可能。于是，我發(fā)瘋似的打球。每天中午吃完飯就去球場，晚上打到操場空無一人。就算下大雨下刀子，我也要堅持不懈。我覺得我在做一件人生中最偉大的事，那就是為了自己的夢想奮斗。

但是，這樣的狀態(tài)不影響學習是不可能的。尤其是中午打完籃球，下午就渾身疲憊，在課堂上昏昏欲睡。

他第一次找我談話，就是在我為夢想燃燒得最旺的時候。

“你最近經(jīng)常打球？”他的聲音有點嘶啞，帶著不近人情的冷漠。

“是。那是我的夢想?！蔽一卮鸬美碇睔鈮眩驗槲矣X得自己沒有做錯什么。

坐在椅子上的他，抬頭看了看站在他面前的我——那時候的我一定腰桿筆直，神情倔強。他看著我，皺著眉頭，整張臉顯得刻板無情。他的左手插在口袋中，藐視著一個少年的夢想，是那么的不近人情。

“我聽你媽媽說，你的胃不太好?！彼D了頓，接著說，“以后不要再在中午打籃球，會影響下午上課?！彼穆曇粢琅f沙啞，現(xiàn)在回想起來，似乎是，帶著生硬的關(guān)心。

只是那時的我太自信太驕傲太自以為是，認為任何阻止我追求夢想的人都不可理喻罪大惡極。于是，我沒有吭聲，卻從那一刻起，對這個上了年紀又刻板無情的數(shù)學老師有了恨意。

那之后，我并沒有聽從他的勸告，而是依然如故，狂熱地追尋著籃球夢。

初一的期中考之后，我的成績從班上前幾名掉到了中等。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應(yīng)該是深秋了，中午，我在教室對面的球場上打球。猛然間，我發(fā)現(xiàn)他在球場邊看著我，左手插在口袋中，右手握成拳頭狀。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自己停了下來。

我站在他面前，他坐在辦公椅上，一如上次，氣氛卻凝重許多。他久久沒有說話。

“你不許再打籃球了?！背聊嗽S久，他終于開口了。

“為什么？”我很不服氣。

“你知道你的期中考考成什么樣子了嗎？”他的聲音嚴厲而兇狠，“如果你再這樣下去，就別想在這個重點班待了，分班的時候，你肯定會被分出去?！彼恼Z氣是那么冷漠，還帶著威脅。

我沒有說話，突然想哭，但始終倔強地沒有在他面前哭出來。

“打球，是我的夢想?！蔽衣詭н煅实貙λ彩菍ψ约赫f。

“你是學生，學習才是你的主業(yè)?！彼麤]有再看我，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身為學生，只有你學習穩(wěn)住，才有資格去談其他。”他的聲音聽起來悠遠，我聽出了一種鄙視。

那之后，我沒有放棄籃球，只是不再那么瘋狂。我開始好好學習，不是想清楚了什么，也不是覺得讀書對自己的未來有多重要，只是想在他面前證明自己，看到他面對我漂亮的成績尷尬的樣子。

我做到了。期末考，我的成績又回到了班級前三。我去他那里拿成績單?！翱嫉貌诲e?！彼麑ξ倚α?，露出微黃的牙齒，左手仍插在口袋里，右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卻高興不起來，他的反應(yīng)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初二這年，他退休了，我們換了新的數(shù)學老師。

“爺爺，我們?nèi)コ匈I水果好不好？”他推著的那個小女孩稚嫩響亮的聲音把我從回憶中拉回來。他低頭對小女孩耳語了什么，然后，我看到他笑了。

前幾天，和一個媽媽在學校當老師的同學無意間聊到他?！拔覀兂跻粫r的數(shù)學老師，總喜歡把左手插在口袋里，即使上課也是如此，你知道為什么嗎？”同學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他的左手食指是少了半截的?！?/p>

我猛地怔住了。

“他在沒考上大學前，在一個條件很差的機械加工廠工作，有一次那里的機器把他左手的食指絞斷了半截。所以啊，他希望他的每個學生都學業(yè)有成，不要再經(jīng)歷他所經(jīng)歷的?！?/p>

我久久沒有回過神來，想起初一時他反對我打球的種種，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沒有錯，他只是經(jīng)歷的事多了，看事情更加現(xiàn)實。他真的是為我好，在冷漠背后，有著深切的關(guān)懷。

“我不需要你們愛我，只希望你們有美好的將來。”這是你的心聲吧，老師？

想到這里，我跑上前，深深鞠了一躬，并且大聲說了一句：“老師好！”

我抬起頭時，他明顯愣了一下。

“呵呵，是你啊。中考你考得不錯，進入高中也不能松懈，爭取有一個好的前途?！彼笫植逶诳诖?，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謝謝老師?！蔽矣昧c了點頭。

“呵呵，加油?。　彼α?，笑里帶著欣慰和喜悅，一如剛剛對他的孫女笑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