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巴東發(fā)之哥巴文字符體系研究

田玲玲

(西南大學 漢語言文獻研究所， 重慶 北碚 400715)

哥巴文是納西族使用的一種標音文字，它以一字代表一音。作為后起的標音文字，哥巴文還處于相當不成熟的階段，如異體字、同形字、形近字繁多，聲調不確定等。其中，異體字的繁多是最讓人頭痛的一件事，哥巴文的一個音節(jié)寫起音字來可以有許多樣的寫法，多的時候竟會有三四十個。[1]

對于哥巴文的異體現(xiàn)象，前人對此做過多方面的研究。其中卓婷《納西哥巴文字符體系研究》一文對哥巴文的字符體系做了比較系統(tǒng)的研究，討論了經書中實際使用的哥巴文字符情況，并對哥巴文異體字產生的原因做了全面的探討，這給我們的研究提供了參考。但遺憾的是卓婷的研究對象僅是隨機選取的一本哥巴文經書，并沒有將某個東巴所寫的所有經書綜合起來進行一個以人物為紐帶的系統(tǒng)考察。本文以東巴東發(fā)所寫的兩部純哥巴文經書《大祭風·迎請盧神》(以下稱《迎請盧神》)和《大祭風·迎請莫畢精如神·卷中》(以下稱《卷中》)為例，探討納西族東巴東發(fā)的哥巴文字符使用情況，以期對某個東巴所使用字符的異體情況有一個直觀、深入的了解。

一、經書概況

經書《迎請盧神》載于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納西東巴古籍譯注全集》(以下稱《全集》)第79卷，經書共46頁，由和云彩釋讀、和寶林翻譯、習煜華校譯。經書《卷中》載于《全集》第80卷，全經共50頁，同樣由和云彩釋讀、和寶林翻譯、習煜華校譯。這兩部經書都是由純哥巴文書寫，其釋讀體例采用經書原文、國際音標注音、漢語翻譯和注釋四對照的形式。經書原文用短豎線“∣”分格，相當于標點，經書中的音標注音也相應地用豎線“∣”分出每格的界限，方便學習者區(qū)分。

這兩本經書都明確注明了書寫者——東巴東發(fā)，這在經書尾頁的跋語中可以看到。

跋語一：“這一本經書是好地方初柯督的利補東巴東發(fā)所寫得。寫這一本經書時，我的人生已經走過了七十一個年頭。愿使用這本經書的東巴健康長壽?！?/p>

跋語二：“這本書是恒珂督好地方的東巴東發(fā)寫的，寫于東發(fā)我七十一歲時。愿東巴長壽健康，愿東巴家肉食不斷，富裕的人家酒水不斷?！?/p>

由此可以看出，東巴東發(fā)居住于好地方初柯督(按：恒柯督可能是初柯督的誤譯)，初柯督屬于大研鎮(zhèn)地區(qū)。由于大研鎮(zhèn)土語屬納西語西部方言，而納西語以西部方言為基礎方言，以大研鎮(zhèn)土語為標準音，[2]所以對東巴東發(fā)所寫哥巴文經書字符體系的研究，對了解納西哥巴文字符體系有極大的參考價值。

二、經書的字符體系

為了深入研究東巴東發(fā)所寫哥巴文經書的字符體系，更好地了解其在經書中的字符使用情況，從而推斷哥巴文的字符特點，筆者首先對兩本經書編制了字表，然后再在此字表的基礎上對哥巴文字符進行分析。

(一)字表的編制

1.字表編制原則

(1)字表由音節(jié)、聲調、字符、字符在經書中出現(xiàn)的位置、字符的逐詞對譯五部分組成，以音節(jié)為標準，下列此音節(jié)在經書中出現(xiàn)的所有聲調及在經書中所有讀此音節(jié)的字符。聲調、字符、位置、意義四者在音節(jié)條目下從左至右排列。

(2)音節(jié)的順序按照國際音標排列，先聲母后韻母，聲母以發(fā)音部位為序。每一聲母下的音節(jié)以韻母為次。

(3)音節(jié)分聲調，不同聲調在同一音節(jié)下各列一行，順序為13調、21調、33調、55調。若出現(xiàn)此聲調下相同的字符，則依次將字符的位置和逐詞對譯列在聲調條目之后。

(4)若同一音節(jié)下有異體字出現(xiàn)，則將聲調和異體字另起一行排列，右邊仍是字符的位置和字符的逐詞對譯。

(5)字符在經書中出現(xiàn)位置的標記原則為“頁碼—行數—行的格數—字符在格中的位置”，如177-1-2-3表示第177頁第1行第2格第3個字。若經文另起一行，則仍從第1格開始計算。

(6)為了對東巴東發(fā)所使用的字符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我們把東巴東發(fā)所寫的兩本經書《迎請盧神》和《卷中》編制成一個字表，表中字符后正體字代表字符在《迎請盧神》中出現(xiàn)的位置和意義，斜體字代表字符在《卷中》中出現(xiàn)的位置和意義。

2.字表示例

P

pu

21210-1-4-6本事/210-2-2-2本事/210-2-4-2本事/210-3-1-2本事/

21210-2-1-2本事/210-2-3-2本事/

(二)字表的字符分析

根據字表統(tǒng)計結果，經書《迎請盧神》和《卷中》共96頁，全經不同的字符有460個，記錄了213個音節(jié)，若分聲調，則為430個音節(jié)。由此可見，哥巴文作為標音文字，并沒有遵循標音文字一個字符記錄一個音節(jié)的特點，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1)大多數音節(jié)不區(qū)分聲調；(2)同音節(jié)下有不同字形，即異體字；(3)同一字形可以表示不同音節(jié)，即同形字；(4)同一字形表示不同意義，即多義字。而其中又以異體字在哥巴文中最具典型。下面我們就對哥巴文在經書中的異體字進行詳細分析。

另外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哥巴文異體字的判定標準問題。裘錫圭先生認為“異體字就是彼此音義相同的字。嚴格地說，只有用法完全相同的字，也就是一字的異體，才能成為異體字。但是一般所說的異體字往往包括只有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嚴格意義的異體字可以成為狹義異體字，部分用法相同的字可以稱為部分異體字，二者合在一起就是廣義的異體字?！盵3]哥巴文是一種標音文字，一字代表一音，它直接同納西語音相聯(lián)系，記錄與該字符同音的所有詞。[4]但是哥巴文作為一種不成熟的標音文字，一個音節(jié)往往有多個字形，顯然這些字形只是該音節(jié)的不同寫法，他們記錄的仍然是與該音節(jié)同音的所有詞，表示念該音的所有詞的意義。所以，我們認為，哥巴文同一個音節(jié)下的所有字形都是它的異體字。

為了更直觀明了地反映東巴東發(fā)在經書中所使用哥巴文的異體情況，我們將用表格的形式對其進行分析。李霖燦先生在《納西象形標音文字字典·序言》中指出：“現(xiàn)在雖然有一些音字的聲調有趨向凝固的意思，但大部分的音字卻都是只有一個讀音而沒有固定的聲調，這表示說它可以任讀那一種聲調，須看經文中的情況才能決定?！盵1](P431)鑒于此，我們將對經書中的異體用不區(qū)分聲調(表一)和區(qū)分聲調(表二)兩個表格來分析，由于大多數音字不區(qū)分聲調，所以分析以表一為主，表二僅作為參考。

表一 《大祭風·迎請盧神》字表異體字統(tǒng)計(不區(qū)分聲調)

表二 《大祭風·迎請盧神》字表異體字統(tǒng)計(區(qū)分聲調)

1.哥巴文是一種不成熟的標音文字

從表一可以看出，有異體字的音節(jié)占了73.7%，占據了所有音節(jié)的大部分，表二區(qū)分聲調音節(jié)的異體字也占了56.3%，這說明了大部分哥巴文都有異體字，這和成熟的表音文字存在很大差距。周斌在《東巴文異體字研究》里說到：“表音文字(包括音節(jié)文字和音素文字)系統(tǒng)一般只需十幾個或至多幾十個字母就可以構成，字母個數是極其有限的，如希伯來字母只有22個，阿拉伯字母共28個，希臘字母是24個，適用范圍比較廣的拉丁字母也只有26個，字母數再多一點的如日文的假名也僅50個左右而已。這些有限的字母數從根本上限制了異體字產生的可能。”[5]而哥巴文存在大量異體字，從這一點來說，它是一種不成熟、不規(guī)范的標音文字。

2.各個東巴有自己相對穩(wěn)定的字符使用體系

據表中所示，東巴東發(fā)所使用的哥巴文雖一半以上都有異體字，但其異體字的數目并不多，集中在有1個或2個異體字，有3個異體字的較少，而有3個以上的異體字更是只占一小部分，不區(qū)分聲調的占21.5%，區(qū)分聲調的僅占8.4%。并且，不管是否去分聲調，無異體字的音節(jié)都占了全經的三分之一以上，這和字典所統(tǒng)計音節(jié)的異體字數量有很大的差別。這說明哥巴文雖有大量的異體字，但這些異體字并非我們想象地那么繁復，各個東巴都有一套自己相對成熟穩(wěn)定的字符使用體系，其異體字的數量大多控制在1—3個，基本上不會出現(xiàn)字典里所說的一個音節(jié)下有十幾個甚至幾十個異體字的情況。

下面我們再以李霖燦的《納西族象形標音文字字典》(以下稱《字典》)為例，來看一下字典中所收錄異體字的情況。《字典》共記錄了279個音節(jié)，其中有21個音節(jié)分聲調，占全音節(jié)的7.5%，為了盡量符合原典，我們將嚴格根據《字典》是否分聲調的情況來統(tǒng)計各個音節(jié)，分析它們的異體情況，具體見表三：

表三 《字典》所收錄異體字情況

3.字典所收錄哥巴文的異體字繁多

從上表可以看出，李霖燦《字典》里所收集異體字的情況要比東巴東發(fā)所寫經書《迎請盧神》、《卷中》實際使用的異體字情況繁復得多。字典中無異體字的音節(jié)僅占全音節(jié)的13.3%，并且有異體字音節(jié)的異體數量都比較多，有3個以上異體字的音節(jié)占了74.1%，有7個以上異體字的音節(jié)占了55.4%，都超出了全字典音節(jié)的一半。另外，字典中有30個以上異體字的音節(jié)占了1.9%，異體字的最多數量達到了49個，而在東巴東發(fā)所寫經書中異體字的最多數量僅12個，并只出現(xiàn)了2個這樣的音節(jié)，其異體僅是書寫者的隨意變形造成的。這些都說明字典所收錄的字符體系要比經書中實際使用的字符體系繁復得多。

這一點我們還可以由東巴文與哥巴文混合書寫的經書《大祭風·送神》作為依據，經書共20頁，記錄了158個音節(jié)共174個字符，無異體字的音節(jié)有108個，占總數的68.35%，有3個及以上異體字的音節(jié)只占4.42%。[6]這些都說明，無論是純哥巴文書寫的經書，還是東巴文哥巴文混合書寫的經書，無異體字音節(jié)的比重都是比較大的，即使是有異體字的音節(jié)，其異體數量也集中在1—3個，并沒有字典中所收錄的那么繁多。所以，哥巴文的字符體系在各東巴的實際運用中是并不復雜的，東巴們有自己相對成熟穩(wěn)定的字符使用體系。

三、字典所收錄哥巴文異體字繁多的原因

字典中所收錄的哥巴文之所以有如此繁多的異體字，主要原因在于字典是一種綜合性的研究材料，其收錄字符要遵循“最優(yōu)最完善”的原則，盡量做到不漏收，以給人們提供更全面的研究材料。所以，字典中所收集的字符囊括了編撰者所見到的所有可收進的音字材料，是不同標音系統(tǒng)的大雜燴，包括了不同地域、時代、師承東巴所寫的經書、音字匯編、跋語、形字經典中的單體音字及當地東巴的口頭傳授等材料，其中的一些字符可能并沒在實際中得到使用或很少使用。如李霖燦《字典》所收集的材料就包括了《音字形字對照表》、《加被威靈經》、《祭風占卜經》、《音字匯編》及一些零亂散布在形字經典中的單體音字等，字典把所有這些材料匯集在一起難免會有所混雜。然而，哥巴文雖是一種不成熟、沒有經過規(guī)范的音節(jié)文字，東巴們在用字時各自為政，但他們卻有一套自己相對成熟穩(wěn)定的字符使用體系，并不會在經書中胡亂使用上十幾個甚至幾十個異體字。只是說由于東巴們自身、地域、時代、師承等差異，不同東巴所使用的字符形體可能會有所不同。而字典正是將所有這些不同的形體體系都匯集在了一起。所以，哥巴文字典雖給我們提供了全面、完善、跨地域、跨時代的字符研究材料，但它并不能代表在經書中實際使用的哥巴文字符體系。因此，我們在做研究時，不僅要利用字典、字書等綜合性的靜態(tài)研究材料，也要注重字符在經典中的實際使用情況，要把字典和經書原典結合起來。[7]

四、經書字表研究的意義

為經書編制字表，對哥巴文語音、字符等的研究有重大的意義。

1.有助于哥巴文的分域研究和斷代研究。把同一本經書或同一東巴、同一地域、同一時代、同一師承的經書編制成字表，有助于直觀、系統(tǒng)地對經書中的語音、語法、字符體系等進行觀察研究，從而了解不同東巴、不同地域、不同時代、不同師承的哥巴文使用情況，這對哥巴文的分域研究、斷代研究有重大的意義。

2.有利于對實際使用中的哥巴文進行動態(tài)性的專書研究，補充字典靜態(tài)性研究的不足。字典所收錄的字符，是一個綜合的系統(tǒng)，這有助于我們從整體上宏觀地了解哥巴文。但是字典所收錄的材料集各種標音系統(tǒng)于一體，難免會有混雜、呆滯等缺陷，其字符并非實際使用中的字符，有的字符很少使用甚至不再使用，是過時的字符。所以，我們研究時還要參考經書中實際使用的字符體系，將經書的動態(tài)性專書研究和字典的靜態(tài)性綜合研究結合起來。

3.經書字表的編制可以補充字典中漏收的字符和音節(jié)。由于字典編撰者地域、時代的局限，收集的材料不可能盡善盡美，再加上社會的發(fā)展，還可能不斷產生新的字符，所以字典收集的材料難免會有所缺漏。在東巴東發(fā)所寫經書中，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一些經書中的高頻率字符沒被字典收錄。如音節(jié)ph的字符，音節(jié)phr的字符，音節(jié)be的字符，音節(jié)by的字符和，音節(jié)me的字符，du音節(jié)的字符，音節(jié)za的字符和，音節(jié)zr的字符，音節(jié)u的字符等等，這些字符都是經書中常出現(xiàn)的字符，而都沒被收進《納西象形文字譜》和《納西族象形標音文字字典》的相應音節(jié)下。另外，經書中一些常用字符的音節(jié)也沒被字典收錄，如音節(jié)the、t、ler、tsh、s、zr、kv、n等，在《納西族象形標音文字字典》中就沒有相應的音節(jié)條目。

4.有助于為新的哥巴文字典的編撰提供新鮮的血液。目前，方國瑜的《納西象形文字譜》、李霖燦的《納西族象形標音文字字典》和洛克的《納西語英語百科詞典》是哥巴文研究成果的大結晶，同時也為哥巴文的進一步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是這些字典重在對字符的收集、整理和排列，并未對實際使用中的哥巴文字符體系進行系統(tǒng)性的對照研究，如目前我們還缺乏以經書原典為材料的異體字字典、同形字字典、形近字字典等，這些都是亟待研發(fā)的課題，而對各本經書編制的專書字表正好可以為這些新研究提供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

5.有助于讓大家更清晰地認識實際使用中的哥巴文字符體系。從經書字表可以直觀地看出，經書中實際使用的哥巴文字符體系并沒有字典所收錄的字符那么繁復，各個東巴實際上有自己比較成熟穩(wěn)定的字符使用體系，哥巴文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混亂、復雜。所以，經書字表可以給大家一個直觀、明了的實際運用中的哥巴文字符展示，幫助大家走出哥巴文不易識讀、掌握的誤區(qū)。

五、小結

本文通過對東巴東發(fā)所寫經書《迎請盧神》和《卷中》字表的編制，并對字表的字符體系進行定量的統(tǒng)計研究，認識到哥巴文雖是一種不成熟的標音文字，存在大量異體字，但實際使用中的哥巴文字符體系并非字典所收錄的那樣繁復。各個東巴有自己比較成熟穩(wěn)定的字符使用體系，他們在用哥巴文書寫經典時，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其使用的字符也是比較穩(wěn)定、有限的。哥巴文實際上并沒有大家想象的那么混雜，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哥巴文又是不成熟文字中的優(yōu)秀者。

參考文獻：

[1]李霖燦.納西象形標音文字字典[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2]喻遂生.納西東巴文概論(研究生課程教材)[Z].重慶: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2006.

[3]裘錫圭.文字學概要[M].上海:商務印書館,1988.

[4]毛遠明.納西哥巴文性質再認識[J].國際東巴文化學術討論會論文集[C].北京: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6)．

[5]周斌.東巴文異體字研究[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6]卓婷.納西哥巴文字符體系研究[D].重慶:西南大學,2009．

[7]喻遂生.關于哥巴文字源考證的幾點看法——讀納西哥巴文字源流考[J].中國文字研究,2005,(6)． (責任編輯：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