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紙黑字

在過去，農(nóng)村孩子乍來世上，與紙無緣。

一步一步，都不用紙。從母親的襠間落下，有草接著。草是麥穰，貢獻出麥粒，讓碌碡壓扁了的，暖暖的，在上面怎樣踢蹬哭喊，也不會傷及皮肉。吃了母乳，吃了補粥，要拉要尿了，有褯子接著。褯子是破布做的，軟軟的，開放程度高，比今天的紙尿褲優(yōu)越。長大一點，被大人抱著把屎，有看家狗在一邊伺候，它緊盯孩子屁股，隨時會吃掉從那兒掉下的二手糧食，還會根據(jù)主人的吩咐，伸出舌頭將那兒舔個干凈。再大一點，自己會蹲著排泄了，揩屁股也不用紙，在地上揀一石頭，摸一土塊，或者撕幾片樹葉，薅一把草，就基本解決。排泄實現(xiàn)了自理，無論是玩耍，還是幫大人干活，也都與紙不搭邊兒。

紙是什么？是識字的人念的書，是會計用的賬本，是墻上貼的畫子，是門上貼的對聯(lián)，是有人偶爾使用的信封信瓤，是喪事上用的冥幣。這一切，與學(xué)齡前孩子基本無關(guān)。

學(xué)齡到了，要上學(xué)了。第一天去學(xué)校，手頭也還是沒有紙做的東西，只需抱一塊“石板”。

石板，是那時一年級小學(xué)生的必備物件。剛剛?cè)雽W(xué)，寫不好字，糟蹋紙張，是不配用本子的。石板呢，隨寫隨擦，最為經(jīng)濟。于是，有錢的人家，就去花五毛錢買一塊，再花幾分錢買一些石筆。那石板，用石灰?guī)r切成，幾厘米厚，長方形，鑲了木質(zhì)邊框，如16開紙大小。石筆，則是一些石灰?guī)r細棒。拿它去石板上一畫，便是煞白的一道。

然而石板是奢侈品，當時的使用率與今天城里人用平板電腦的使用率相似。我記得，我們班40多個孩子，用石板的只有兩三個。這兩三個中沒有我。我和別的孩子用什么？用陶片。各家的盆盆罐罐，都由泥巴做成，從窯里燒出，經(jīng)不起磕碰，一不小心就會毀掉。盆底，盆幫；罐底，罐幫，就可以充當小學(xué)生的本子。對它們，我們也尊稱“石板”。我的“石板”是一個罐底，又黑又圓，像月食時被天狗吞掉的玩意兒。石筆呢，也不必買，山上有滑石，揀來幾塊，我們的文具就齊備了。帶到課堂上，老師讓寫啥寫啥，寫滿了就擦，用手，用袖子，搞得教室里石粉飛揚。

滑石與陶片的摩擦系數(shù)，畢竟比不上石灰?guī)r，我在陶片上寫出的字，模糊難辨?？纯撮熀⒆拥氖迳虾诎追置鳎倚闹卸室馀畈?。再者，陶片脆薄，一碰便碎，三天兩頭就需更換，而家中并沒有備用的陶片，只好去井邊河邊那些極易碎罐子碎盆的地方尋覓。學(xué)童所見略同，去那兒淘寶的太多，我往往只捧回巴掌大的一塊，容不下幾個字，上課時要頻頻擦除，很是煩人。

我常常想，要是能在真正的石板上寫字該有多好，要是能在紙上寫字該有多好。

有一天，老師講課時說了這么一句：“黑字落到白紙上?！蔽耶敃r的理解，肯定不是原義，是出了偏差。然而，就是這個偏差，讓我浮想聯(lián)翩激動不已：哎呀，黑字落到白紙上，那是多么多么的好呀。黑的字，白的紙，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搭配呀，就像紅花配綠葉，就像藍天配白云，就像好青年配俊媳婦，就像餃子配蒜泥……

我也要寫黑字，而且要寫在白紙上！從此，我心中積聚起一股強烈的沖動。

可是我沒有白紙，更沒法寫黑字。身為一年級小學(xué)生的我，只能是讓白字落到黑“石板”上。

高年級學(xué)生是可以的。一旦升入二年級，除了一些窮人家的孩子仍舊用石板，別人都用紙本子。那個年代，三年級以上有“大仿”課，用毛筆，蘸墨汁，字特別黑，讓我格外羨慕。我還看見，他們的大仿本，經(jīng)過老師的批閱，有一些字的旁邊往往會有紅圈，據(jù)說是因為寫得好，老師用紅筆做出表揚。這樣，我就更加渴望能寫出黑字，并且是能讓老師畫上紅圈兒的那種。

然而，一年級的學(xué)習(xí)生涯卻是那么漫長！我越來越厭惡那些凸凹不平的陶片，厭惡那些灰不溜秋的滑石。我向父母提出，能不能給我買紙買鉛筆，父母卻不答應(yīng)，說人家上一年級都不用紙不用筆，你怎么能用？于是，我只好繼續(xù)使用陶片與滑石，繼續(xù)郁悶地去當一年級小學(xué)生。

一天天地盼望，一天天地等待。終于，一年級結(jié)束了。放假時老師叮囑，二年級開學(xué)時，每人要交五毛錢書費和學(xué)雜費，另外自帶兩個練習(xí)本。我回家向父母講了這事，父親點頭說：知道了。

開學(xué)前兩天，我提醒父親，應(yīng)該買紙訂本子了。他說，明天就買。第二天，他收工回家，果然拿回一個長長的紙卷兒，顏色灰黃，那不是五分錢一張的光連紙，是二分錢一張的包裝紙。我梗起脖子抗議：這不是白紙，我不要！父親拉長了臉吼：白不白的一樣用！省點錢吧，你還得交學(xué)費呢。我見他發(fā)了脾氣，就不敢吭聲，默默地接過紙卷，在弟弟的幫助下，將這種在代銷部里包糖包點心包小咸魚的紙張，裁成32開，訂成兩個本子。

第二天來到學(xué)校，交上學(xué)費，發(fā)現(xiàn)有不少同學(xué)的本子和我的一樣成色，便知摳門的不只是我父親一個，心理才稍稍平衡。我想，練習(xí)本不白不要緊，作業(yè)本是白的就好。

萬萬想不到，上課后，老師發(fā)下的作業(yè)本也不是白的。雖然那是成品，語文練習(xí)本印了田字格，算術(shù)練習(xí)本印了橫杠兒，但紙質(zhì)太差，又薄又灰，且粗糙不平。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紙上竟然有一些字，有正的，有歪的；有完整的，有缺胳膊少腿的。雖然這些字零零星星，但畢竟影響了整潔。問老師這是怎么回事，老師說，這是再生紙。就是把一些廢紙打成紙漿，重新造出來的。我呆呆地看著那些殘留的字符，猜度這些紙的上一輩子：再生之前，它們是書，還是報紙？上面印了一些什么文章，都讓什么人讀過？

放學(xué)后到代銷部看看，那兒也有這樣的本子，一個賣三分錢。我就納悶：為什么交上了五毛錢的書費和學(xué)雜費，老師會發(fā)給我們這種本子。

懷揣著郁悶，用著這樣的本子，我開始了二年級的學(xué)習(xí)生活。我一邊寫字寫數(shù)碼兒，心想，到底什么時候才能叫我的黑字落到白紙上呀？

我在心里琢磨，作業(yè)本要用一個學(xué)期，老師是不給換的，可以換的只有練習(xí)本。可我也知道，讓父親買白紙，等于與虎謀皮。

怎么辦？我想到了自力更生。那時，每天放了學(xué)，每到星期天，我都要給家里拾草。到了山上，拾一些草，我便做起了掙錢的勾當。夏天剛剛過去，知了已經(jīng)死光，但樹上還有一些它們出土后蛻下的皮。我知道，那東西叫“蟬蛻”，是一味中藥，代銷部常年收購。夏天的每一個早上，都有人去樹上撿來賣。但我恐高，一上樹就害怕，所以從沒撿過。而現(xiàn)在，為了能買上白紙，我壯起膽子，手足并用，爬上了樹干。

那個季節(jié)，知了皮已經(jīng)被人幾近撿光，剩下的都在樹冠高處。我發(fā)現(xiàn)一個，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一點點往上爬。爬到高處，樹枝搖搖晃晃，我頭暈?zāi)垦！Ｎ冶ё渲︽?zhèn)定片刻，還是繼續(xù)爬，繼續(xù)爬，直至伸手取下，裝進衣兜。衣兜里有了，還要格外小心，免得擠碎，因為碎了的不能賣錢。

撿一個，再撿一個。爬一棵樹，再爬一棵樹。我記得，第一個下午，我爬了十多棵樹，撿到了七八個知了皮。

再后來，我膽子漸漸變大，收獲也日益增多。有一天，我爬上河灘里的一棵枰柳，發(fā)現(xiàn)樹梢上有一個，就急匆匆撲去。只聽“啪”的一聲，我突然掉下去，砸在了地上。掙扎著坐起來時，左肩膀劇痛，扒開褂子看看，那兒有大片紅紫，且流著血汁。

起來活動一下身體，發(fā)現(xiàn)別沒有損傷。抬頭看看樹梢，心有余悸。我想，我撿的知了皮，夠買幾張紙的了，算了，不干了。

回到家，我將撿到的蟬蛻歸攏到一處，用瓢端著，興沖沖去了代銷部。代銷員過完秤說，兩毛五，要錢還是要東西？我說，我要白紙！他就數(shù)了五張光連紙，卷成一卷，遞給了我。這紙卷兒很是粗壯，我扛在肩上雄赳赳回家，像一位扛著鋼槍的凱旋戰(zhàn)士。

此時，父母還在地里勞作，家里只有弟弟妹妹。我將紙鋪在床上，讓弟弟妹妹幫忙，一張張扯起，一張張裁開，拿來母親用的針線，訂成了五個本子。

而后，我將鉛筆削尖，用舌頭舔一舔，萬般鄭重地掀開其中的一個本子，一筆一畫地在上面寫：

白紙黑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