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處低矮破舊、土墻草頂的農舍前,有一個草垛,因是頭年秋天留下的,草已用去不少,其形狀如瘦了身的饅頭。草垛下,坐著一個八歲的男孩,面朝著農舍,是母親交代他在家看門的。
男孩的父親是外地的鐵木社職工,很少回來,對家里顧及不多。母親帶著五個孩子在家艱難度日。那是大集體時期,干活掙工分,憑工分分口糧,而當時只有母親與大哥兩人能出工,干一天農活每人頂多記10分工,而10分工只值四角錢。因此,他家年年透支,糧食不夠吃。男孩知道村子西邊有個湖,叫花園湖,湖水清清,夏天湖上有荷花,開得很好看??赡泻⒉⒉恢?,這湖是淮河下游的一個調節(jié)湖,漲水時它就要替淮河分洪,湖水經常漫過堤岸,淹沒農田和莊稼,村里人就要靠救濟糧度荒,糧接不上,就得到外面討飯。
母親是帶著哥哥姐姐們拾麥穗去了。母親臨走時,叮囑他不要亂跑,要看好家門,其實窮家也沒什么可看的。還記得母親說:“人是一盤磨,睡倒就不餓。”這倒是真的,因為不能放開肚皮吃飯,少動或許食物就消化得慢些,饑餓也就來得慢些吧。但孩子都是好動的,男孩雖靠著草垛,卻仰起頭,睜大眼,好奇地望著天空,見那云朵一會兒像一堆堆的棉花,一會兒像一群群的牛羊,他真的盼望它們就是棉花和牛羊從天上飄落下來,變成衣被,變成美餐。不知望了多久,他睡著了,做了一個夢,竟夢見不久前隨母親外出討飯的情景。母子倆由北向南,一路乞討,最后來到南京郊區(qū),在一條街上暫時分開。在一戶人家門口,有個中年男子,四十多歲,穿皮鞋戴手表,臉上還帶著眼鏡,正吃著白米飯。那人看了看拿著打狗棍的男孩,憐惜地問:“小朋友,你是哪里的?”“安徽的?!薄澳悴灰戯埩?,就留在我家吧,保你天天有飯吃?!薄安恍?,我得問問我娘。”男孩跑去把此事告訴了母親,母親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她便將男孩緊緊地摟在懷里,流著眼淚說:“孩子,我們回家吧!”又說,“天不會老陰著,總是會晴的?!蹦泻⒁部蘖?。近處,一陣“汪汪”的狗叫聲,把男孩驚醒,他的臉上還掛著淚水。
男孩忽然發(fā)現,在他家的墻角處,長著一顆黃瓜秧子,細細的藤蔓上開了一朵小黃花。
又過幾天,男孩驚喜看到瓜秧上的小花落去了,一個青灰色的小果實長了出來,男孩似乎看到了希望。從此,男孩不僅要看好家門,還要記著給瓜秧澆水、照看這小小的果實。有時會見他歪著腦袋對著那顆小小的果實自言自語,并時不時地用小手對它輕輕地扇著風,似乎這樣能讓它快快長大。哥哥姐姐都暗笑這個有點傻乎乎的小弟弟。黃瓜有手指頭長了,青青嫩嫩的,十分誘人,這天竟引來一只公雞歪著頭打量,男孩猛地從草垛邊躥出來,憤怒地揮舞著雙臂,大聲呵斥著,嚇得公雞“撲棱棱”地飛跑了。為防止公雞再來,男孩搬來一些石塊把瓜秧圍了起來,又在四周放滿帶刺的荊條。
有一天傍晚,忙活一天的母親快到家門的時候,一頭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哥哥姐姐哭喊著,把母親抬到屋里的床上。男孩忽然覺得,他們的家轟然倒塌了,他拼命地搖晃著母親,母親沒有反應。哥哥把熬好的面湯一勺勺喂進母親嘴里,母親方才慢慢地睜開眼睛,緩過氣來。母親是餓的!男孩猛然間想起,每次做好飯,母親都是讓他們先吃,尤其怕男孩吃不飽,而自己總是最后吃,有時只能喝上一點點湯。男孩拽著母親的衣襟問:“娘,你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吃?”母親就把頭扭到一邊說:“你們長身體,先吃。娘不餓?!蹦泻⑦€憶起外出討飯時,討來的飯菜,母親總是把熱點好點的給孩子們吃,冷的差的自己吃。還有一次,外鄉(xiāng)人討飯竟也來到他家門前,母親在布袋里摸了半天,抓上大大的一把山芋干送給人家。面對孩子們驚異的目光,母親淡淡地說:“我們少吃一口,或許就能幫別人渡過眼前的難關?!?/p>
男孩來到草垛下,看見那根黃瓜有三個手指長了,能吃了。男孩快速地撥開帶刺的枝條,搬開石頭,摘下那根黃瓜,緊緊地攥在手里,迎著夕陽的余暉,向母親奔去。
母親驚訝地把男孩摟在了懷里。男孩不敢看母親那張消瘦的臉,急切地說:“娘,你吃吧!”母親抖動著身體“嗚嗚”地哭了,熱淚滾落在男孩的頭上。男孩抱住母親的身體,再次熱切地懇求:“娘,你吃,你吃!”稚嫩的童音讓母親無法拒絕。“好,我吃!”母親說著接過黃瓜,咬了一大口,靜靜的茅屋里響起了清脆的咀嚼聲。男孩頓覺一股清涼浸潤喉間,直達心底。但很快,咀嚼聲就停止了,母親不忍咬第二口,因為她知道男孩對這根黃瓜的憐惜、呵護與渴望,并能感到男孩此時也餓了。于是,母親便將剩下的大半截黃瓜硬塞給了男孩,顫著聲兒說:“乖,你也吃。甜!”
“天不會老陰著,總是會晴的?!蹦赣H的預言終于實現了。后來,男孩走出鄉(xiāng)村,日子過得紅火透亮。
40年前的那個男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