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貴質(zhì)樸，人亦如是

編者按：

2年前，作家張煒的長篇小說《你在高原》榮獲茅盾文學獎。這部被譽為“中國文學的高原、脊骨”的“時代大書”，10卷本，450萬字，用22年寫成。這些沉甸甸的數(shù)字，彰顯的是作家對文學的堅守與信念，以及作家對社會的使命感和擔當。

在文學市場化甚囂塵上的今天，純文學日益受到擠壓和漠視，張煒是為數(shù)不多的堅守文學凈土的作家。在本文中，張煒以一個“精神守夜者”的身份與讀者交流最赤誠的心靈與靈魂，以他純粹的精神直擊人心，相信我們每個人讀后都會有不一般的閱讀體驗。

華麗的語言并非文章的高境界。有自己的思考與感悟，從心底流出的文字才最有力量。文貴質(zhì)樸，莫求花哨，做人也是一樣的道理。

作文貴在質(zhì)樸、求真。有的人寫文章喜歡用華麗的語言，這大半是稚氣的表現(xiàn)?，F(xiàn)在報刊上的文字，有相當一部分是很初級的寫作，但由于傳播的范圍很廣，很多人耳濡目染，時間長了，閱歷短淺一點的人就會失去對語言的基本判斷力，不知道什么語言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

漢語中最有力量的詞是名詞和動詞，它們是語言的骨骼。語言的虛浮臃腫，主要原因是形容詞之類的用多了。句子就像人一樣，要干練，這才出線條，才帥氣。有人誤認為散文與小說不同，是需要搞詞藻比賽的，這非常錯誤。無論什么文體都應(yīng)該是簡潔而后生動、樸素而后華麗。

我們有一些不好的習慣是小時候帶出來的。因為從一開始學習寫作時，老師就千方百計讓我們用詞——用上一個成語、一個詞，老師就給我們畫一個紅圈以示表彰。為了得到更多的鼓勵，我們也就絞盡腦汁往上堆詞?？梢娺@是小學生的行為，卻會保持到成人時代。如果我們更早地遇到一位老師，告訴我們自然樸素的重要性，告訴我們這樣才能走到文章的高境界，那會多好啊，這樣我們就不會以辭害文了。

散文的一個傳統(tǒng)，來自于漢賦。漢賦的華麗炫目，不少是用來裝飾統(tǒng)治階級的，其中雖然也不乏精品力作，但在我看來，繁復華麗、空話連篇的風格是不值得效法的，有志向和氣量的寫作者應(yīng)該有自己的追求。

歷史上的每個時期都有一些套話。這是寫作者都應(yīng)該盡力回避的東西?，F(xiàn)在的趨勢正好相反，有人寫文章一定要尋找和使用這樣的套話，并且將此作為一種能力來炫耀。再就是過多地、不恰當?shù)厥褂靡恍嬲Z，對語境不管不顧。然而，有些漂浮的書面語讀了只是在眼前輕輕掠過，沒有具體的分量，沉不到讀者的心里去。表面華麗的詞語是廉價的，因為它們不需要尋找，就擱在那兒。從心底流淌出來的文字才最感人，因為它們是經(jīng)過了心靈過濾的。最常見、最普通、最不時髦的詞匯不見得就不好，反之也一樣；詞沒有不好的，就看用得好不好。

真正的文章高手都是蠻倔強的人，他們心氣高，平時不會采用被人頻頻使用的時尚套話，也包括語匯。人在寫作這種事上，有自己的語言方式是最起碼的，也是最難做的?，F(xiàn)在只要展開報刊或文件之類，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都在說一些大致差不多的話，這讓人覺得掃興和窩囊。來到了一個什么地方啊，到處都是鸚鵡和八哥！少數(shù)人學多數(shù)人，弱勢學強勢，窮人學富人。其實仔細想一想，重復別人的言說，復制別人的思想，就是說得再好又有什么意義？我們做人的自主和自由，首先就得從說自己的話開始。

從大處著眼，人生其實不過是一篇文章而已，有起承轉(zhuǎn)合，有主題思想，也有開頭和結(jié)尾。散文與我們的個人生活也許貼得最近了，因為它大致是一種應(yīng)用文體，寫作是怎樣的，生活就是怎樣的。我們每個人把自己的文字修理得干凈了，生活一定會有所變化的。如果假話與套話、時尚話與時髦話堆滿世界，那么這個世界肯定是不會讓人幸福的，是騙人的。欺騙總是從語言開始，以受騙者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痛苦告終。

在寫作中，散文寫作是基礎(chǔ)。它不僅是基礎(chǔ)，還是最難的?；仡櫼幌拢覀冊诔踔袝r就學習造句、寫記敘文了，記敘文就是散文。如果一開始就練習寫小說和詩，那會更加不得要領(lǐng)，也是不可能的。一切要從基礎(chǔ)學起，散文寫作就是這樣的基礎(chǔ)訓練。先要用文字把事情說明白、把句子寫通順，也就是所謂的“文從字順”。這可以說是基本的，也可以說是困難的，這從我們學習的漫長過程就可以看出來了?？梢娢覀冸m然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寫散文，可是直到幾十年后，要寫出一篇好文章還是那么難。

再極而言之，連散文寫作都不能完成的人，有可能是其他領(lǐng)域的杰出人物嗎？我們也大可懷疑一下?，F(xiàn)在的看法是，如果一位學生的數(shù)學、物理功課不好，那么就該選擇文科?；蛘哒f，一個文科特別好的人，往往數(shù)學等方面是不太行的，這是極大的誤解。其實使用文字所需要的邏輯能力不比一般的數(shù)學換算弱。搞文科的人，只要能夠走得遠的，他的數(shù)學和物理也會是很好的。這個道理很簡單：哪怕極短的一篇文章，從頭至尾寫下來，都須經(jīng)歷無數(shù)次極為縝密的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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