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1年10月21日。
狂風在舊軍營外瘋狂呼嘯,軍營里的孩子發(fā)出低而沉重的呼吸聲,他們中的一小部分人得了瘧疾,有的還發(fā)著高燒。我顫抖著在那本泛黃的本子上畫下一筆,又過去了一天。生活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蒼白的嘴唇蠕動著,卻說不出什么話來。
我是安妮賽,南斯拉夫人。我渴望克拉庫耶伐次的家。曾經(jīng),我住在南斯拉夫,現(xiàn)在,我仍在南斯拉夫,卻好像來到了無盡的深淵,那些納粹黨的士兵總是用一種冷冷的眼神盯著我們,像在看螻蟻。以前住在我隔壁的男孩拉夫斯基那天被拖出去了,然后我聽到一聲槍響,穿破蒼穹。他應該感受不到死亡了,因為他已經(jīng)高燒不退很多天了,護士始終不愿靠近他。
前幾天,我還在奶奶家和那只貓玩。奶奶的家從三樓搬到二樓,又搬到一樓,最后來到了地窖里。地窖里的門在震動,因為德國人已經(jīng)持續(xù)不斷地放了一天的鞭炮,我早習慣了。
奶奶悄悄打開地窖的窗子,看到一個偷襲納粹的蘇聯(lián)紅軍已經(jīng)死在那里,很安詳?shù)臉幼?,他英俊的面容朝著天空?/p>
奶奶走出門,彎腰,費力地分三次把他拖到了地窖旁,一點一點用手舀土,然后蓋在那位紅軍的身上。最后,奶奶從黑色的大圍巾里莊重地掏出一支紅色的、粗壯的喜燭——那是四十五年前爺爺奶奶結婚時用過的,奶奶一直保存著。她把喜燭插在那位紅軍矮矮的墳頭上,吃力地劃亮一根火柴,被風吹滅,她又點燃一根。不斷有德國人的炮彈落在奶奶身邊的空地上,炸起泥土。奶奶漠然置之,因為她的耳朵早已被炸聾了。
除了一座橋,蘇聯(lián)紅軍已經(jīng)占領了奶奶居住的小城里所有地區(qū)了。我趴在窗戶上,看著灰暗的天空,兩行淚流下來。
現(xiàn)在,奶奶不知所蹤,我蹲在克拉夫耶伐次的舊軍營里,回憶往昔。身旁那個臉上有雀斑的小孩子還在念叨出去以后要爸爸、媽媽帶他去買什么糖果。
蘇聯(lián)紅軍去哪里了?他們是我心中的神。
我堅信塞爾維亞民族是無敵的,我們雖然飽受摧殘,卻絕不會低下頭顱。
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師,全校最好的老師,那個有胡子的先生,他以前常常對我們吹胡子瞪眼。
后來,納粹來了,全校的老師都被殺害了,有的手里還握著備課的本子,血染紅了鋼筆。他們的眼睛始終沒有閉上,定定地看著我們。五年級的學生被拉去集中營,天空中有飛鳥,傳來幾聲凄厲的哭叫聲。而我的老師,他被留下來了。德國人用槍指著他的太陽穴要他為他們辦事,我看到他的眼里有難得的柔和的光閃現(xiàn)——對著我們。然后他轉過身,摘下那頂黑色的帽子,朝身旁的德國軍官吐了口唾沫,拿粉筆在地上寫了幾個大大的字——塞爾維亞萬歲!
一聲槍響。
又是一聲槍響。我用手捂住雙眼,不敢看,淚水卻止不住地流下來。我沾有灰塵的黑臉上出現(xiàn)了兩道白色印子,心也從來沒有這樣緊縮過。我們曾經(jīng)萬般討厭他的嚴厲、苛刻,甚至詛咒過“他趕緊去死吧”!可是現(xiàn)在,我痛徹心扉。
你們放過南斯拉夫人民吧!我求你們了!
我哭得更兇了,眼淚經(jīng)過臉上破開的一小塊肉,讓我痛得齜牙。前幾天,一塊彈殼嵌進了我的臉。遠處的山丘曾經(jīng)是我童年玩樂的地方,山底下是我的家。透過灰色的硝煙,我看到那條街的門都被砸爛了,所以能聽到婦女的哭聲和男人們的怒罵和臟話?;艁y中,我瞥見媽媽隨風擺動的碎花長裙。
這些都是回憶了,我不知道爸爸媽媽現(xiàn)在怎么樣了,家門口旁那個糖果機是不是也被納粹們砸壞了。
南斯拉夫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太陽了,黑暗遮蔽了光明。我翻開缺了一個角的五年級課本看起來。突然,一陣喧鬧,我抬起頭,側耳傾聽,是南斯拉夫的大人們在爭吵,然后就沒了聲音。
我默默低下頭繼續(xù)看書。
一幫德國人走了進來,他們狠狠勒住我的手臂,我踉踉蹌蹌地前行,身旁的孩子們也被拖出去了。我不小心踩到了一個人的手,然后踢開,繼續(xù)走。遍地都是克拉庫耶伐次人的尸體,大概有一千人吧,有藝術家、作家、老師、工人……他們的眼神充滿不甘,我彎下腰,幫他們合上雙眼。那個德國人不耐煩地踹了我一腳,我冷冷地看著他,像看家禽一般。
狂風。暴雨。
我們被捆起來,放在一個地方,圍成圓形。我破舊的衣服緊緊挨著身體,怪難受的。我知道什么時刻到來了。我看著天空,我在等待太陽出來。我相信到那個時候,這些人都會被塞爾維亞人民打倒,打到比塵埃還低的地方。我高高挺起胸膛,校徽也高昂著。我隱約聽到有一個德國人說要“滅掉一個民族的未來”,這是我聽到的最好笑的笑話。
然后,我閉上眼——我感覺什么也聽不到了,看不到了,沒有知覺了。
遠方一片光明,燦爛且耀眼……
我向著光明奔去,回頭看到了我三百多個同學。他們拿著五年級的課本,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像陰霾散去后南斯拉夫的天空。
(二)
我站在曠野的邊緣??莶?,厲風。
風狠狠地劃過我的臉頰,想讓我出血似的。它就這樣,一點兒都不停歇地撲著、撲著,撲在了我的軍裝上。我的手里緊緊攥著一枚軍功章,這是這次戰(zhàn)爭中我獲得的最大榮譽。它是由克拉庫耶伐次所有人的血融匯而成的。上尉拍拍我的肩說:“親愛的孩子,你真是我們的驕傲!我們都為你的勇敢、決絕而感動,你殺死了整個城市里最重要的通訊員!”
我慘淡地笑了一下。
然后,在城外一條蜿蜒的河流旁,我拼命地揮動雙臂,將那獎章扔了出去。它沉沒于這條河——這條我幼時常常嬉戲的河。
我是德國人,小時候是德國小孩兒,現(xiàn)在是德國士兵。以前,我就住在這座城里。從小我的父母就不知去向,我只記得我四歲以后的事情,四歲以前的故事,就像觸摸不到的迷霧一般。夢靨一次次地讓我在夜晚大汗淋漓。從我四歲的那個清晨開始,一睜眼,看到的就是他的臉——小城里最出色的泥瓦匠。
他的嘴角常揚起淡淡的笑容,看著我。我驚恐地爬起來,瞪著他,不知所措。他說:“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你可以叫我杰瑞森或者杰森?!?/p>
“杰森?!?/p>
“哎,你好,小子?!?/p>
我就這樣稀里糊涂地住進了杰森的家。杰森對我很好,他給我買了張小床,還用幾個月的工資給我買了臺電視機。我們兩個會一起坐在沙發(fā)上大聲為自己喜歡的球隊叫好。當然,這樣的時間并不多,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在后院里或者別人家做著泥瓦匠該做的工作。
七歲那年,他送我去讀書。身旁的小朋友笑我是個德國人,杰森漲紅了臉:“他是南斯拉夫人!小屁孩們,你們懂什么!聽誰說的他是德國人!”我知道自己是個德國人,我低下了頭。我開始刻苦學習,自從我知道這是杰森給校長下跪才給我爭取來的名額后。我的成績每次都是全年級第一,大家開始慢慢喜歡我,杰森總愛拍著我的肩膀說:“嘿,好小伙兒!”
記憶中的他高大壯實,有一點點刺人的胡子,肩膀寬大而有力,擔起了所有的責任。而他的衣服上,總是沾滿那些奇奇怪怪的水泥、涂料。
大家開始慢慢喜歡我,可還是有一個人,總是用可怕的眼神盯著我——她是杰森的妻子麥菲阿姨。在杰森給我買電視時,她嚷嚷;在杰森讓我上學時,她嚷嚷……她越是討厭我,杰森就越是愛護我。他會在我獲得一點兒榮譽時,興奮地拍拍我的肩膀:“嘿,好小伙兒!”
十歲的時候,杰森帶我去看了一場棒球比賽,我穿著比自己大很多碼的白色T恤和臟臟的涼鞋跟杰森一起低頭穿梭在人群里。我們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卻發(fā)現(xiàn)有人坐著,我告訴那個人,他說了我一句“德國鄉(xiāng)巴佬”后,繼續(xù)看比賽。杰森坐在地上,拉著我坐在他的腿上,看著那兩張座位票,那是他辛辛苦苦攢了一年才攢到的。
我的拳頭爆出青筋。從那時起,我就立志要保護好杰森,做一個很有用的人。
看完棒球比賽后,杰森帶我回家,他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說:“好小子,你該回德國了,我在那邊有朋友接應你。你知道的,你麥菲阿姨最近生了很重的病,我得照顧她,她……”“謝謝你,杰森?!蔽医舆^包,和他擁抱,轉身離去。
我至今仍記得他高大的、蹲在地上掩面而泣的背影。
剛開始,我處處受欺凌,但每當這時我就會想起他扎人的胡茬和溫暖的笑容,然后擦掉臉上的淚水,站起來,繼續(xù)向前走。我一年比一年堅強、勇敢起來,又一年年冷血起來。我在德國生活得很好,后來還參了軍。
出發(fā)前,我問長官:“這次,我們?nèi)ツ睦???/p>
“南斯拉夫的克拉庫耶伐次?!彼f。
我的兩行眼淚在眼眶里始終沒有落下來,我憋著。遠處的鳥開始不斷鳴叫,我在空曠的方場上,朝著天空連打三槍。
來到南斯拉夫,有野鳥從天上飛過。上尉的槍法很精準,他輕而易舉地打了幾只下來,大家圍坐在一起吃肉好不熱鬧。我卻怎么看都覺得那像我童年時從頭頂飛過的那只飛鳥。“嘿,快過來吃??!”他們招呼我,其他人都不知道我曾經(jīng)在這個小城度過了童年。可能,只有那只鳥知道,可現(xiàn)在,它的腿在我的嘴里。
終于到了這一天。
一切的一切都顯得格外悲愴,他們卻面露喜色,我不知為何。
孩子、教師、工人……曾經(jīng)給我人生啟迪的老師已經(jīng)癱瘓,他在臨死的時候還渾然不覺,他的嘴角還微微抽搐著。而我在等待那個身影。
他來了。
身后揚起一陣塵埃。
他的變化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以為他會活到一百歲,一直都那么高大、精神矍鑠??墒撬狭耍耆n老了。他的背微微駝著,眼角下垂,還有深深的眼袋,只是那種對生活充滿希望的眼神依舊沒有變。
他好像看到了我,朝這邊笑了一下,我低了頭。
終于輪到他了,我拿起槍,對準他的太陽穴。他默默抬頭,朝我粲然一笑:“嘿,好小伙兒!”我的手劇烈地抖動,不小心扣動了扳機,將他的笑容凝固在了這一瞬間?!敖苌蔽沂Щ曷淦牵瑫灹诉^去。醒來之后在休息室里,士兵們說我太過勞累,叫我睡覺。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我站在小河旁,手里空蕩蕩的,只握著空氣。以前緊握著的杰森對我的愛,已經(jīng)隨著他的逝去而逝去了。我也失去了整個世界。
我慢慢走進冰涼的河水里。
河水浸沒了我的腳踝,我的腰,我的頭頂。我的身上沾滿了那么多南斯拉夫人民的血,我想洗干凈它們。
藍色的泡泡不斷破碎,耳畔回蕩著杰森的呼喊:“嘿,好小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