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懷中
(寧夏社會科學院,寧夏 銀川75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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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寫西北諸馬的著作不少。
這些著作中,能夠站在少數(shù)民族的角度,來反觀探索的卻是少數(shù)。能夠將這一群穆斯林軍政群體在民族、宗教、教育、衛(wèi)疆等諸多領域的積極面挖掘出來,并置于中華文化的層面上,予以客觀審視體會的,更屬鳳毛麟角。
早在1965年7月16日,周恩來總理在對學界發(fā)表談話時,就明確指出了對國民黨軍隊將領的研究與看法:“作為實踐中主體的‘人’,也不能不受環(huán)境和社會條件的制約和影響。所以,要寫好國共雙方的將領,還要深刻揭示這些將領與環(huán)境、與歷史的真實關系。要不然,為什么同是黃埔學校的學生,有的成了我們的將軍和元帥,有的卻跑到臺灣海峽那邊去了。這一點寫好了,作品就有厚度!一個將領,可以寫出一個朝代的興衰。”
西北諸馬,泛指民國時代崛起于甘寧青等地的一群少數(shù)民族軍閥人物。歷史的車輪進入民國后,他們出自河州,興起于亂世,各據(jù)一方,父承子襲,左右地方四十年,對西北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文化影響深遠。
我在《回族研究》雜志工作期間,有幸陸續(xù)接觸過研究者寫作回族軍閥人物的來稿。這類文章,涉獵諸馬人物的方方面面,時有頗具分量的論述出現(xiàn),令人欣喜??v覽之余,我自慨嘆,對于諸馬群體的認識與探索,并沒有結束,甚至需要新的審視。我所說的這種重新審視,是指細致的爬梳,把更多關于諸馬與那個時代的、尚有借鑒價值的東西,予以挖掘呈現(xiàn),并使今天的我們,能夠直面歷史,知往而鑒來。
時至今日,可以說審視這群統(tǒng)治過西北的少數(shù)民族人物,觀察、總結其政治作為,是今日之西北為政者、修史者、民族與宗教工作者,不可不問的學業(yè)。
2
選題的現(xiàn)實意義,致使對諸馬群體的探索者,代不乏人。
僅以寧夏舉例,吳忠禮、霍維洮、劉欽斌、杜力夫、胡迅雷、丁明俊等學者,皆有涉及,并且出版了一批有關西北回族軍閥的圖書。從歷史的眼光來看,我稱上述諸位專家學者,可謂是這門學問的先行探索者。之所以這么認為,是因為諸馬與民國,需要討論的話題實在太多,限于種種因素,甚至是時代的關系,難于在一個時期內(nèi)完成??偠灾@類不屬顯學的課題,卻總是需要時間,更是需要幾代學人的接力而行。
限于時代的觀念、思潮、禁忌,能夠直面歷史,知往鑒來,是需要勇氣和自信的。這種勇氣與自信,不僅來自于學人,更來自于當今社會。
2013年4月,青年學人王正儒捧來了他的《諸馬與民國》稿樣,求教于我。面對洋洋灑灑60 萬言的《諸馬與民國》,面對這個我關注了許久的話題,我的內(nèi)心是喜悅的。這種喜悅,與書稿本身無關,首在青年人能夠沉下心來,勤奮鉆研。我認為,這一點尤其重要。
通讀全書,始終覺得有味。這部書稿中的諸馬人物,是新鮮的。行文頗顯章法,很流暢,不干巴,既有文獻資料的依據(jù),又有必要的判斷。較之于先前的著述,這部史著是有著突破性的進展的。這種突破,重在資料的發(fā)掘與運用上。
早些年,正儒博士便在刊物上發(fā)表了與之相關的不少論文,又出版過專著《馬福祥》,主編過《回族歷史報刊文選》。這些著述的編輯與寫作過程,使他接觸到了大量鮮為人知的資料。直到此時,我才知他為寫作《諸馬與民國》業(yè)已準備了很長的時間。
這部書稿的前期工作,或說是輔助工作,顯然是充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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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段長達近百年的西北史。
有清一代,中央政府對回族在內(nèi)的諸少數(shù)民族的政策,糟糕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史跡昭昭,不作綴述。比如,清嘉慶年間,哲合忍耶穆斯林馬達天在充軍途中對兒子的談話,頗能反應出受壓迫者的凄惶與悲愴——
“行虧的官吏,把我充軍到東,又充軍到西??傆幸惶欤麄兊膭萘σ麥纾唤z不存。須知!他們的國土上起了風暴,威嚴沒有了,只有戰(zhàn)爭;地位沒有了,只有糞土;自豪沒有了,只有貧窮;高貴沒有了,只有低賤。”
壓迫繼續(xù),反抗不止。太平天國運動結束后,西北回民的反清運動即在同治年間爆發(fā)。清軍主帥左宗棠奉命西征,對河州回民進行了剿撫并舉的政策,河州反清自衛(wèi)的首腦人物馬占鰲、馬海晏等人,選擇了受撫。馬占鰲其人,接受清廷的收編以后,誠心實意效忠于清廷,成為了清廷安定河湟地區(qū)的得力助手,也使西北諸馬開始了漫長的孕育期。
1912年,諸馬人物在西北的時代悄然到來。是年秋天,馬占鰲那一代人的后輩人,紛紛崛起于甘肅(時甘肅轄寧夏、青海)。馬安良坐蘭州,馬福祥立寧夏,馬麒定青海的勢力格局,業(yè)已形成。
民國初期,內(nèi)憂外患。邊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究竟是靠攏于中央政府,還是親近于外部力量從而獨立,成為了未知。比如,庫倫獨立最終演成外蒙古的形成;又比如,英國人積極煽動慫恿支持西藏地方上層某些勢力尋求獨立。伴隨著民國的到來,這一嚴峻的邊疆危機浮現(xiàn)了!決定邊疆命運、領土完整,起到?jīng)Q定性作用的,并不是當時的北洋政府,而是邊疆宗教人物,以及手握重兵的邊疆武人。在西北,名重當時的人物里便有諸馬。
延至20世紀30年代初期,諸馬軍閥的第二代關鍵性人物——馬鴻逵、馬步芳,分別確定并鞏固了他們的統(tǒng)治體系,形成了“寧馬系”、“青馬系”的鮮明特征。1949年,解放軍劍指西北,經(jīng)略西北40年的諸馬人物,在風雨飄搖中,選擇了異國的隱遁。
這漫漫歲月中的歷史演進,這段時光里的這些人物,必然會為我們留下啟迪今日的種種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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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馬與民國》,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冷靜與思考。
全書自同治年間回民反清運動講起,重點又起自民國建元,直至新中國成立前夕。在諸馬人物漫長的時間跨度中,作者的闡述是全面而翔實的,系統(tǒng)而有側重的。再看其持論,也多有中肯之言。
著者對于馬福祥、馬麒等老一代諸馬人物,多所譽揚。然而,這種對軍閥人物的譽揚,確有實據(jù)為依。譬如他們在抵制分裂、興辦教育、禁絕鴉片、創(chuàng)辦實業(yè)等諸多方面頗有建樹,并初步開啟了西北地區(qū)近代化的進程。對于以馬鴻逵、馬步芳為代表的第二代諸馬人物,著者認為他們堅持反共到底,無可諱言,但避開了斥責與謾罵。相反,著者對他們在地方上的教育、民族、宗教、文化、實業(yè)等在內(nèi)的政治業(yè)績,進行了細致的觀察、梳理。
因此,這部史著,有很多值得圈點的地方。比如,資料翔實豐富,謀篇布局有章法。作者歷時數(shù)年,收集了大量尚未公開的資料,既有檔案資料,也有報刊資料,還有一些當事人的回憶資料。加之作者長期對于這一方面的研究,因而在資料運用上,駕輕就熟,詳略有當。又如,文字流暢,生動活潑,又趨于客觀,等等。比如,在談到青海軍在新疆的活動時,著者引文明確指出:
“北塔山之戰(zhàn),是中國的邊防部隊(指騎五軍)成功挫敗了蘇聯(lián)支持下蒙古國現(xiàn)代化部隊入侵中國領土的企圖。這場局部戰(zhàn)爭,當時引起了舉國的關注,被稱為中國西部的‘九一八’。戰(zhàn)爭起因是蒙古國向中國邊境部隊送達最后通牒,居然說北塔山在蒙古國境內(nèi),要中國邊防軍向南后退上百公里。戰(zhàn)爭一開始,奇臺縣城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平民為躲避戰(zhàn)火而撤離的跡象。這場戰(zhàn)爭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中國的邊防部隊如果沒有成功地守衛(wèi)住北塔山邊防,那么,整個的天山北坡都成為了戰(zhàn)區(qū),直接的后果是,今天開發(fā)西部的支撐點準東煤田有可能成為他人的寶藏。”
諸如這類客觀翔實的分析與見解,不時便會在書稿中閃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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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馬與民國》,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這種意義,是重在實踐的意義,是對諸馬研究方面較之前人的某些探索的突破。比如,書中涉及大量關于諸馬處置民族事務與宗教事務的案例。這些大量的案例,是過去的相關論述中所鮮有的。那么,這種論述對于今天的我們,似尚有啟迪的價值,甚至是具有從中參考內(nèi)容的。
作者引用范長江《中國的西北角》里面的描述,記錄了青海馬步芳治下的穆斯林的心理動向——在一次穆斯林節(jié)日慶典上,西寧的教長向上萬名穆斯林發(fā)表演說時稱:
“‘第一,要把個人看小點,個人不要不知足,國家才可以安定,才可以太平;第二,要服從能干的領袖,不管他是漢人也罷,回人也罷,藏人也罷。要這樣才可以團結,才有力量,才可以不受外國的欺侮?!堕L江聽到這位青?;亟探涕L的講話后,他認為‘他這話有多少理論的價值,暫不管它,不過,他這話確代表一種趨勢,我們不能忽視’”。
當寧夏省主席馬鴻逵得知,“有人自稱回教領袖時”,大為吃驚,遂撰寫啟事,發(fā)表聲明,表示驚異不已。表示均受各級政府系統(tǒng)之領導,并無另行組織。他在報紙上公開談到:
“信教自由,載于憲法,但不可以宗教而作國際之活動,此稍有國家法律常識者,莫不知之,蓋國際交際,固有外交之整個計劃……夫領袖非自稱所能成,現(xiàn)在的蔣委員長,人皆以領袖呼之擁之,雖婦人孺子,亦知蔣氏之偉大?!?/p>
《諸馬與民國》讀后,我以為其闡述是全面的,持論亦算公允。已是耄耋之年的我,能夠讀到這部與我人生旨趣相關的史著,且出自于青年學人之手,我是欣慰的。亦如著者王正儒所言,自己的著述,是幾代學人智慧與心力的延續(xù)。對此,我是認同的。
這部著述,不周之處自然存在,容留來日再由著者修訂。
“一個將領,可以寫出一個朝代的興衰?!蹦敲?,這群穆斯林軍政人物之與民國、之與西北,其意義顯而易見。
諸馬人物與內(nèi)地軍閥人物的特殊性,在于他們的穆斯林身份,以及所處的穆斯林社會背景。因此,把他們的有關民族的、宗教的積極面挖掘出來,與今天的西北進行觀察對照,是不無裨益的事情。著者能夠如此下工夫并付出努力,精神是可貴的,意義是現(xiàn)實的。
今日之世界,和平發(fā)展是主流,但沖突與分歧依然并存。作者以西北歷史為觀照,認為宗教有責任亦有能力,為社會的發(fā)展、和諧、人心的安寧,作出應有的貢獻。這部著述里的種種努力,是積極且可貴的。是為序。
(王正儒著《諸馬與民國》,60 萬字,即將由人民日報出版社出版)
2013年4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