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巧 兒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太宰褚彥回碑文》見于《藝文類聚》卷四十五以及嚴可均輯的《全齊文》卷十一,同時《文選》“碑文”一體中亦選錄了該篇文章,題名則為《褚淵碑文》。關于這篇碑文,歷來疵議不少,主要涉及褚淵為人的評價,作者王儉撰寫這篇碑文的立場以及這篇碑文的文學性等相關問題的討論。
褚淵,字彥回,河南陽翟(今河南禹州市)人,歷仕宋、齊兩朝,尚宋文帝之女南郡獻公主,拜附馬都尉,任著作佐郎、秘書承等職。宋明帝時,褚淵頗得明帝倚重,不僅主管東宮各事物,且還兩度外出監(jiān)督軍事,乃至“選將帥以下勛階皆得自專決”[1]425。然而,正是這樣一位劉宋朝廷的重臣卻又恰恰是宋齊易代推波助瀾的關鍵人物之一,故而當世“頗以名節(jié)譏之”[1]429,且有歌謠曰:“可憐石頭城,寧為袁榮死,不為褚淵生?!?然據(jù)《南齊書·褚淵傳論》載,褚淵為人不僅“性和雅有器度,不妄舉動”[1]426,同時又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孝子,遭庶母郭氏丁憂,“有至性,數(shù)日中,毀頓不可復識”[1]425。王儉《太宰褚彥回碑文》中描寫褚淵時也稱其:“仁經(jīng)義緯,敦穆於閨庭,金聲玉振,寥亮於區(qū)寓,孝敬淳深,率由斯至。盡歡朝夕,人無間言?!盵2]109那么對于這樣一個生性淳厚仁孝的人物是否真該落得個晚節(jié)不保的罵名呢?我們又該如何公允地來評價褚淵的為人呢?梁蕭子顯在《南齊書》卷二十三《褚淵傳論》中是這樣評價褚淵的:
褚淵、袁粲,俱受宋明帝顧托,粲既死節(jié)于宋氏,而淵逢興運,世之非責淵者眾矣。臣請論之:夫湯、武之跡,異乎堯、舜,伊、呂之心,亦非稷、契。降此風規(guī),未足為證也。自金、張世族,袁、楊鼎貴,委質服義,皆由漢氏,膏腴見重,事起于斯。魏氏君臨,年祚短促,服褐前代,宦成后朝。晉氏登庸,與之從事,名雖魏臣,實為晉有,故主位雖改,臣任如初。自是世祿之盛,習為舊準,羽儀所隆,人懷羨慕,君臣之節(jié),徒致虛名。貴仕素資,皆由門慶,平流進取,坐至公卿,則知殉國之感無因,保家之念宜切。市朝亟革,寵貴方來,陵闕雖殊,顧眄如一。中行、智伯,未有異遇。褚淵當泰始初運,清途已顯。數(shù)年之間,不患無位,既以民望而見引,亦隨民望而去之。夫爵祿既輕,有國常選,恩非已獨,責人以死,斯故人主之所同謬,世情之過差也[1]438。
顯然,蕭子顯不僅肯定褚淵的為人和聲望,同時也為褚淵助齊篡宋之事多方辯護,故而這樣的評價相較其他嘲諷褚淵晚節(jié)不保的言論來說便顯得尤為寬容。何以如此?后人以為蕭齊篡宋之舉到了梁代又再次上演,如若蕭子顯直接批判褚淵的不忠之行便無異于也是在批判蕭梁的篡齊之舉,由此觀之,蕭子顯其實是從維護蕭梁政權合法性的立場出發(fā)來評價褚淵的為人的。那么蕭子顯這樣的評價是否真的有失公允呢?事實上,在政權如走馬燈般頻頻更迭的六朝時代,像褚淵這樣的士大夫并不少見,近代學者余嘉錫先生就曾指出:
蓋魏晉士大夫止知有家,不知有國。故奉親思孝,或有其人;殺身成仁,徒聞其語。王祥、何曾之流,皆不免黨篡。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竟成虛言。六代相沿,如出一轍,而國家亦幾胥而為夷[3]。
由此可見,在褚淵之前的幾代政權爭奪中,九錫禪讓幌子下進行的黨篡把戲早已上演過好多遍,而只要門閥世族本身的利益能夠繼續(xù)維持,那么改朝換代之事自然也能夠被這些門閥世族出生的士大夫們所接納,更有甚者不惜名節(jié)積極去促成新政權的產(chǎn)生,這便是當時混亂的政治環(huán)境下,士大夫們“殉國之感無因,保家之念宜切”[1]429的真實情況。因此,同為世族出生的褚淵雖深受劉宋幾代皇帝的倚重,然出于“保家之念”的驅使亦不免也要從維護門閥世族門戶利益的立場出發(fā)去參與到早已被士大夫所接受的黨篡政治活動中。況且,劉宋的末代皇帝(即蒼梧王)又是一暴虐無道之徒,故而政權的丟失亦是大勢所趨,更何況朝代的更替本身也是一種歷史的必然趨向,并非個人之力所能左右得了的。故從這一點來看,宋齊易代之事并非褚淵一人之過,譏其晚節(jié)不保未免有失公允。因此筆者認為正確地評價歷史人物及其為人時,當將其置于相應的社會政治背景中多方位考察,這樣才能得出更為合理的評價。
那么作者王儉撰寫這篇碑文的立場又是如何呢?清乾隆皇帝在《御制詩集二集》卷四十九《題王儉撰(褚淵碑)》一詩中曾對王儉撰此碑文以及《文選》選錄該碑文都持批評的態(tài)度,他認為:
資父以事君,本天經(jīng)地義。彥回以孝稱,胡甘二姓事?可憐石頭城,口碑有公議。仲寶樹綽楔,乃復騰文字。光輔五君同,寅亮二代逮。將為直筆書,抑為同惡濟。昭明但選文,取裁失節(jié)制[4]。
很明顯乾隆皇帝主要站在君主的立場指責褚淵孝而不忠,有失人臣之本分,更認為王儉為褚淵立碑撰文無異于同流合污,而《文選》選錄該篇碑文則實屬“取裁失節(jié)制”。而事實上若從王儉本人的立場來看,褚淵碑是當立不當立呢?答案是很明顯的,從《太宰褚彥回碑文》中我們很容易就可以看出王儉對褚淵為人的肯定與贊揚,整篇碑文洋洋灑灑兩千多字,幾近把褚淵刻畫成一個仁愛孝敬而又公正不阿的儒家君子。此外,如果對王儉的生平稍作考察我們又能夠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事實,那就是王儉與褚淵同出生于門閥世族之家,又同尚宋室(按:王儉于宋明帝時,尚陽羨公主,拜駙馬都尉),共仕宋齊兩朝,二人不僅在家世背景和生平仕歷上極其相似,更為巧合的是王儉本人不只是宋齊易代政治活動的參與者之一,同時還是蕭道成奪位真正的主力。據(jù)《南齊書·王儉傳》載:“儉察太祖雄異,先于領府衣裾,太祖為太尉,引為右長史,恩禮隆密,專見任用。轉左長史。及太傅之授,儉所唱也。少有宰相之志,物議咸相推許。時大典將行,儉為佐命,禮儀詔策,皆出于儉,褚淵唯為禪詔文,使儉參治之?!盵1]434可見,從王儉本人的立場來看,顯然其對褚淵晚節(jié)不保之譏是不以為然的,甚至他還對褚淵助蕭道成篡宋之舉十分理解和贊同,故而碑文中只字未提黨篡之事,而是極力褒獎褚淵為人之淳厚、心地之通亮,把他刻畫成一個忠孝兩全的正人君子。同時由于當時社會輿論批判的矛頭很多都指向褚淵,而實權當軸的人卻是王儉本人,故王儉索性站出來為褚淵立碑頌美,或許也有替年長僚友抱不平之意??傊?,無論從王儉本人的生平經(jīng)歷或是政治立場來看,其對褚淵的處事和立場都較其他人有更為深入的了解,故而《太宰褚彥回碑文》的撰寫對王儉而言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至于王儉在碑文中對褚淵為人的頌揚溢美之詞是否有失公允,前面關于褚淵為人評價的討論中已有論述,在此毋須贅言。
關于這篇碑文文學價值的評價,近來學者大多持肯定的態(tài)度。文中最為學者所稱道的是關于褚淵年輕時的描寫,文中道:
公稟川岳之靈暉,含璋而挺曜,和順內凝,英華外發(fā),神茂初學,業(yè)隆弱冠。是以仁經(jīng)義緯,敦穆於閨庭,金聲玉振,寥亮於區(qū)寓,孝敬淳深,率由斯至。盡歡朝夕,人無間言。逍遙乎文雅之囿,翱翔乎禮樂之場。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云等潤。韻宇弘深,喜慍莫見其際,心明通亮,用言必由於己。汪汪焉,洋洋焉,可謂澄之不清,撓之不濁[2]109。
其中“和順內凝”一詞是形容褚淵溫文爾雅的個性特征,而“英華外發(fā)”一詞則把這位面目姣好的美男子形象一語道出,真是恰到好處。與此同時,“孝敬淳深”一詞則連續(xù)引用了《毛詩序》中“成孝敬”之語以及袁宏《竹林名士傳》中山濤淳深孝慎之典故,以此來贊譽褚淵的至孝之行?!板羞b乎文雅之囿,翱翔乎禮樂之場”一句道出了褚淵喜交游好文辭的性格,與前文描寫褚淵溫文爾雅的個性特征相輔相成。緊接著“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云等潤”一句則歷來被看做是王勃《滕王閣序》中“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藍本。王煦在討論這句時說道:“就其文章而言,此碑是典型的南朝駢體,典贍雅麗,秀美可觀,其中‘風儀與秋月齊明,音徽與春云等潤’二句琢句清勁,既是南朝駢文的典型句調,又是庾信《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序》‘落花與芝蓋同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王勃《滕王閣序》‘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等句調所本?!盵5]56末尾對褚淵為人處事的描寫,作者以 “韻宇弘深”“心明通亮”等語來頌揚褚淵為人心地通明,待人接物真誠可靠,很恰當?shù)卣宫F(xiàn)了褚淵的儒家風范。
總之,撇開對褚淵政治道德的評價以及王儉撰寫此文的立場,就這篇碑文的文學性而言,《褚淵碑文》無疑是一篇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文章除了以整齊的駢體寫成之外,隸事用典也常常是信手拈來,頗見作者功力,無怪乎王煦贊賞該碑文 “典贍雅麗,秀美可觀”[5]56。甚至連斥責“淵儉同為宋婿,同作齊臣,語關廢興,曾無赧怍,異已”[6]332的黃侃先生也不得不承認:“若論其文,洵堪大手筆也?!盵6]33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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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卷四十九[EB/OL].
[5][清]王煦撰,李之亮校點.昭明文選李善注拾遺[G]∥清代文選學珍本叢刊:第1輯(卷2).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
[6]黃侃平點,黃悼編次.文選平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