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兆 祿
(濱州學院 學報編輯部,山東 濱州 256603)
袁枚論詩標舉性靈,是乾隆時期性靈說的舉大旗者。何為性靈,袁枚沒有明確界定,可以從其《錢玙沙先生詩序》尋出端倪:
嘗謂千古文章傳真不傳偽,故曰:“詩言志。”又曰:“修詞立其誠。”然而傳巧不傳拙,故曰:“情欲信,詞欲巧?!庇衷唬骸吧褚舱?,妙萬物而為言?!惫湃嗣?,鮮不由此。今人浮慕詩名而強為之,既離性情,又乏靈機,轉不若野氓之擊轅相杵,猶應《風》、《雅》焉[1]487 卷二十八《錢玙沙先生詩序》。
袁枚肯定千古傳下來的文章在內容與形式上都具有言志與巧、妙的特點,批判“今人浮慕詩名而強為之”的作品既乖離性情,又缺乏靈機,分別用性情和靈機對應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合起來就是性靈。袁枚論詩以性靈為核心,詮釋《詩經(jīng)》也是圍繞性靈而展開,論述了《詩經(jīng)》的性質、藝術風格及接受《詩經(jīng)》的原則方法。
袁枚認為《詩經(jīng)》都是性靈,將之等同于流傳至今的其他詩歌:“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2]146。”并指出《詩經(jīng)》高于今人詩之處在于“其人直寫懷抱”:
《三百篇》不著姓名,蓋其人直寫懷抱,無意于傳名,所以真切可愛,今作詩,有意要人知,有學問,有章法,有師承,于是真意少而繁文多[2]223。
宋代沈朗認為,《關雎》描寫男女之情,不宜首冠《風》《雅》。袁枚據(jù)其“情最先者莫如男女”的思想,徑稱《關雎》為“艷詩”[1]285 卷十七《再與沈大宗伯書》,并駁沈朗之說:
宋沈朗奏:“《關雎》、夫婦之詩,頗嫌狎褻,不可冠《國風》?!惫蕜e撰《堯》、《舜》二詩以進。敢翻孔子之案,迂謬已極。而理宗嘉之,賜帛百匹。余嘗笑曰:“《易》以《乾》、《坤》二卦為首,亦陰陽夫婦之義。沈朗何不再別撰二卦以進乎?”且《詩經(jīng)》好序婦人:詠姜嫄則忘帝嚳,詠太任則忘太王:律以宋儒夫為妻綱之道,皆失體裁[2]167。
《詩經(jīng)》同其他流傳下來的詩歌都是以情為靈魂,而情又莫先于男女之情,因此,《詩經(jīng)》以寫男女之情的《關雎》為首也就自然而然了。沈朗據(jù)道學去《關雎》而進《堯》《舜》,是根本不懂詩歌性質之舉,難免為袁枚譏笑。道學與詩,各有題材范圍、規(guī)范:道學傳達倫理綱常,詩歌抒寫性靈;以道學標準去框定《詩經(jīng)》,或以《詩經(jīng)》去衡裁道學,勢必“皆失體裁”。正因深諳《詩》之性質,袁枚才肯定《關雎》描寫的男女之情而嘲諷反對詩言男女之情者:
《關雎》一篇,文王輾轉反側,何以不憶王季、太王,而憶淑女耶[2]16?
聞《別裁》中獨不選王次回詩,以為艷體不足垂教。仆又疑焉。夫《關雎》即艷詩也,以求淑女之故,至于展轉反側。使文王生于今,遇先生,危矣哉[1]285 卷十七《再與沈大宗伯書》!
這里有一點值得注意,袁枚雖然仍視《關雎》為寫文王之詩,但已不談教化、倫理,只將文王當作普通飲食男女,將《關雎》視為描寫男女之情的普通詩歌,這是基于其性靈說的正確認識。袁枚在《答戢園論詩書》中集中闡述了這種思想:
且夫詩者由情生者也。有必不可解之情,而后有必不可朽之詩。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緣情之作,縱有非是,亦不過《三百篇》中“有女同車”“伊其相謔”之類,仆心已安矣,圣人復生,必不取其已安之心而掉罄之也。宋儒責白傅杭州詩憶妓者多,憶民者少;然則文王“寤寐求之”,至于“轉展反側”,何以不憶王季、太王而憶淑女耶?孔子阨于陳、蔡,何以不思魯君而思及門弟子耶?沈朗又云:“《關雎》言后妃,不可為《三百篇》之首。”故別撰堯、舜詩二章。然則《易》始《乾》、《坤》,亦陰陽夫婦之義,朗又將去《乾》、《坤》而變置何卦耶?此種讕言,令人欲嗀[1]527 卷三十《答戢園論詩書》。
“《國風》好色而不淫”是關于《國風》的經(jīng)典評價,這一評語在肯定《國風》言情性質的同時,突出其情之節(jié)制,實是“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另一表述方式。袁枚評述《國風》,只截取“《國風》好色”而撇去“不淫”,這說明他舍卻儒家倫理價值而直抉《國風》言情性質。
袁枚以性靈說為核心,肯定《詩經(jīng)》中艷情詩的合理存在價值,雖然詮釋《關雎》時仍不離圣人、文王,但卸掉了附著在該詩上的倫理道德負荷;并且詮釋被賦予神圣莊嚴色彩的《生民》《思齊》為一般的“序婦人”之詩,“他的這種詮釋把經(jīng)典從濃重的政治道德色彩中剝離出來,將其還原為純粹的男女夫婦方面的內容”[3]736。他這樣做雖然是為宣揚其性靈說尋找理論依據(jù)與經(jīng)典范例支持,但同時也消解了這些詩篇的崇高與神圣,使之走下神壇,褪下“圣經(jīng)”華服而披上世俗詩歌之衣。
性靈中的“靈”即靈機,是就詩人氣質與作品兩方面而言的,是指“詩人應具有創(chuàng)作的靈性、靈感,由此而寫出的作品巧妙靈動”[4]486。靈機要求在性情的統(tǒng)帥下施展機巧,創(chuàng)作出多姿多彩的藝術形式。當時詩壇學習古詩格調風氣頗盛,以致不顧性情,專講格律。袁枚援《詩經(jīng)》為例,闡明格律由性情決定,《詩經(jīng)》沒有一定之格,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審美風貌,通過詮釋《詩經(jīng)》的藝術風格批判時人之誤:“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度倨钒胧莿谌怂紜D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而今之談格調者,能出其范圍否?況皋、禹之歌,不同乎《三百篇》;《國風》之格,不同乎《雅》、《頌》:格豈有一定哉[2]2?”《三百篇》發(fā)自性情,形式各異,“從古詩家,原無一定體格……《三百篇》中之《雅》、《頌》,與《國風》亦俱不相似”[5]209 卷十《再答李少鶴》。因此,對徒學其形式者頗加嘲諷:
須知《三百篇》如“采采芣苢”、“薄言采之”之類,均非后人所當效法。圣人存之,采南國之風,尊文王之化;非如后人選讀本,教人摹仿也。今人附會圣經(jīng),極力贊嘆。章艧齋戲仿云:“點點蠟燭,薄言點之。點點蠟燭,薄言剪之?!弊⒃疲骸凹?,剪去其煤也?!甭務呓^倒[2]97。
袁枚對《詩經(jīng)》豐富多彩藝術風格的肯定,還突出表現(xiàn)在對沈德潛溫柔敦厚說與詩“必關系人倫日用”之說的詰難反駁。沈德潛以溫柔敦厚詮釋《詩經(jīng)》審美風格,即使率直發(fā)露如《巷伯》《北山》諸詩,也肯定詩人用意為“溫厚和平之旨”[6]194。袁枚對沈德潛以一種風格匡束詩歌創(chuàng)作的做法不以為然:
至所云詩貴溫柔,不可說盡,又必關系人倫日用。此數(shù)語有褒衣大袑氣象,仆口不敢非先生,而心不敢是先生。何也?孔子之言,《戴經(jīng)》不足據(jù)也,惟《論語》為足據(jù)。子曰:“可以興?!薄翱梢匀骸!贝酥负笳哐灾纭栋刂邸?、《中谷》是也。曰:“可以觀?!薄翱梢栽??!贝酥刚f盡者言之,如“艷妻煽方處”、“投畀豺虎”之類是也。曰:“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贝嗽娭嘘P系者也。曰:“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此詩之無關系者也[1]284 卷十七《答沈大宗伯論詩書》。
袁枚首先認為“溫柔敦厚,詩教也”一語出自《禮記》,并非孔子之言,從根本上動搖沈德潛的立論基礎。接著以“足以為據(jù)”的《論語》所載孔子說《詩》之言,結合《詩經(jīng)》具體作品,一一批駁沈說,辯駁有理,立論有據(jù),并在批駁中闡述了《詩經(jīng)》作品藝術風格的多樣性,尤其是大膽明確地指出《詩經(jīng)》中的作品并非都“關系人倫日用”。在《再答李少鶴》中,袁枚表達了同樣的觀點:
《禮記》一書,漢人所述,未必皆圣人之言,即如“溫柔敦厚”四字,亦不過詩教之一端,不必篇篇如是?!岸拧敝兄吧系郯灏?,下民卒憚”、“投畀豺虎”、“投畀有北”,未嘗不裂眥攘臂而呼,何敦厚之有?故仆以為孔子論詩可信者,“興、觀、群、怨”也;不可信者,“溫柔敦厚”也[5]207 卷十《再答李少鶴》。
基于《詩》主性靈、藝術風格多樣的正確認識,袁枚強調詮釋、接受《詩經(jīng)》應圍繞《詩》之為詩這一性質展開。首先,他明確反對《詩》“必關系人倫日用”的《詩》教觀,前引《答沈大宗伯論詩書》集中體現(xiàn)了這一思想。袁枚能沖破傳統(tǒng)束縛而如此評說,除去他以性靈為說《詩》標準和特立獨行的行事風格外,或許與他對胞妹病亡原因的認識有關。他在《祭妹文》中以悲憤之情寫道: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jīng),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jié)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1]229 卷十四《祭妹文》。
袁枚將胞妹死因推究于《詩》《書》等儒家經(jīng)典,進而得出“詩之無關系者”的論斷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即使退一步說,“詩之有關系者”是否真能在當下產(chǎn)生其應有的作用,還在于是否任用得人,如果所用非人,結果往往適得其反:“不得其人,《詩》、《書》、《官》、《禮》,皆毒民之具也[1]242 卷十五《上陳撫軍辨保甲狀》……”這或許是針對沈德潛類動輒以“褒衣大袑”壓人的說《詩》者而發(fā)。對這類說《詩》者,袁枚甚為反感,《隨園詩話》因不是直接對沈氏言說,措辭語氣頗含嘲諷:
老學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面語:作文章、必曰有關系,論詩學、必曰須含蓄。此店鋪招牌,無關貨之美惡?!度倨分杏嘘P系者“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是也。有無關系者,“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夭夭。母氏劬勞”是也。有說盡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2]236。
袁枚生活于乾嘉考據(jù)學盛行之時,社會上彌漫著以考據(jù)說《詩》的風氣??紦?jù)訓詁,自是推尋詩意、考察詩歌創(chuàng)作背景等不可或缺的手段,袁枚也有時通過考據(jù)說《詩》,但大都通脫不滯,也不流于繁瑣冗雜。他在給漢學大師、吳派代表人物惠棟的信中指出漢學之弊:
古之文人,孰非根柢“六經(jīng)”者?要在明其大義,而不以瑣屑為功。即如說《關雎》,鄙意以為主孔子哀樂之旨足矣。而說經(jīng)者必爭后妃作,宮人作,畢公作,刺康王所作……第不知宋學有弊,漢學更有弊……漢偏于形而下者,故箋注之說多附會[1]305 卷十八《答惠定宇書》。
“箋注之說多附會”一語言中考據(jù)說《詩》之弊。這是在給漢學大師的信中直斥漢學之弊,在評論脫離詩歌文本、強附美刺、強定詩篇作者的解《詩》行徑時,則暗含譏諷:
《楚茨》諸篇,皆田功祭祀之事,而以為刺幽王。采蘭、贈芍,不無男女之思,而以為刺國政……朱子廓清之功,安可少歟?然朱子所謂“寡婦見鰥夫而欲嫁之”,及“淫婦為人所棄”云云,亦卒無考。而《黍離》一詩,或以作者為箕子,為衛(wèi)伋,為伯奇;《關雎》一詩,或以作者為畢公,為后妃,為應門失守:其將誰信歟[1]416 卷二十四《策秀才文五道》?
可以看出,袁枚說《詩》既注重言之有據(jù)、不可脫離文本,又反對恃考據(jù)說《詩》以致解說紛紛。
在《程綿莊詩說序》與《答惠定宇書》中,他提出了正確的《詩經(jīng)》詮釋、接受原則與方法:
作詩者,以詩傳;說詩者,以說傳。傳者,傳其說之是,而不必其盡合于作者也。如謂說詩之心,即作詩之心,則建安、大歷有年譜可稽,有姓氏可考,后之人猶不能以字句之跡,追作者之心,矧《三百篇》哉?不僅是也,人有興會標舉,景物呈觸,偶然成詩,及時移地改,雖復冥心追溯,求其前所以為詩之故而不得,況以數(shù)千年之后,依傍傳疏,左支右吾,而遽謂吾說已定,后之人不可復有所發(fā)明,是大惑已。
相傳《小序》為子夏所作,古無明文,即果子夏所作,亦未必盡合詩人之旨。其他毛、鄭,皆可類推。朱子有見于此,別為集解,推其意,亦不過據(jù)己所見,羽翼詩教,啟發(fā)后人;而并非禁天下好學深思之士,以意逆志也[1]495-496 卷二十八《程綿莊〈詩說〉序》。
雖舍器不足以明道,《易》不畫,《詩》不歌,無悟入處[11]305-306 卷十八《答惠定宇書》。
《詩經(jīng)》同其他詩歌一樣,后人難以逆追作者之心;而詩作為“興會標舉,景物呈觸,偶然”而成之作,即使作者本人,在時過境遷之后也難以追尋自己當時“為詩之故”,因此,后人依傍傳疏解《詩》,終究難合詩人之心。正確的詮釋原則應如孟子所言“以意逆志”與“歌”以悟《詩》。傳詩者“傳其說之是,而不必盡合于作者也”,這實是認為,《詩》作為“活物”而具有闡釋的無限可能性。這一觀點上承晚明鐘惺“活物”之說,下啟常州詞派“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7]19思想,又暗合現(xiàn)代接受理論“誤解”之論,是基于《詩經(jīng)》文學本性的科學正確的詮釋原則。在這篇序中,袁枚是以一般詩歌的詮釋、接受來言說《詩經(jīng)》的,從而很自然地將《詩經(jīng)》詮釋納入了他的詩歌理論之中?!耙砸饽嬷尽迸c“歌”以悟《詩》,擺脫了“依傍傳疏,左支右吾”說《詩》之滯泥,是說《詩》者與作者之間的心靈交流,符合《詩》寫性靈這一性質。
基于詩主性靈的認識,袁枚肯定《詩經(jīng)》同其他詩歌一樣,都是性靈之作;認為性情決定形式,反駁時人主張,肯定了《詩經(jīng)》審美風格的多樣性;反對詩詩合于“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觀,反對脫離文本附會說《詩》與無考之談,開出以“歌”悟入、“以意逆志”的接受《詩經(jīng)》之方。袁枚對《詩經(jīng)》的文學詮釋,有利于廓清外加于《詩經(jīng)》的倫理道德迷霧,有利于認識到《詩》之為詩的獨立價值。
[1]王英志.袁枚全集:第2 冊[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2]袁枚.隨園詩話[M].2 版.顧學頡.校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3]張健.清代詩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鄔國平,王鎮(zhèn)遠.清代文學批評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王英志.袁枚全集:第5 冊[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
[6]沈德潛.說詩晬語[M].霍松林,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