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治 平
(上海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上海 200235)
從語辭學角度看,如果“素”在質(zhì)樸、樸實的含義上可以與“質(zhì)”通,如《淮南子·本經(jīng)訓》曰:“太清之治,……其事素而不飾①。”又,《后漢書·劉虞傳》曰:“虞以儉素為操,冠敝不改,乃就補其穿[1]666?!蹦敲?,三代禮制之變化則也可以與“質(zhì)”“文”扯上一定的關(guān)系。進而,“質(zhì)”“文”,又可作“素”“文”。
關(guān)于質(zhì)、文,它們在《尚書》中并沒有以一種相對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過。及至《論語》,孔子及其弟子則有所論述?!队阂病菲?,孔子說:“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辟|(zhì)樸勝過文飾,則一定像鄉(xiāng)野粗人一樣莽撞、豪直,有什么說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從不藏著掖著;而如果文飾勝過質(zhì)樸,則一定像廟里的祝官或衙門里的文員一樣虛偽、曲折,滿肚子花花腸子。真正的君子總能把質(zhì)樸與文飾搭配均勻,調(diào)和得當。顯然,孔子之質(zhì)、文,還并不涉及三代改制的歷史循環(huán)?!岸Y,有質(zhì)有文。質(zhì)者,本也。禮無本不立,無文不行。能立、能行,斯謂之中。失其中則偏,偏則爭,爭則相勝。君子者,所以用中而達之天下者也”[2]233。禮法能不能立、能不能行,關(guān)鍵在于能不能兼顧質(zhì)、文之兩邊,偏落其一都不妥。而在《顏淵》篇中,弟子棘子成曰:“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⒈A,猶犬羊之鞟。”衛(wèi)大夫棘子成“妄意譏毀圣人之教”,所以子貢才感嘆其“失言可惜”[3]312。棘子成的意思是,君子做人、行事只要質(zhì)樸、可靠也就足夠了,還要什么文飾、禮儀??!但按照子貢的理解,孔門之中,質(zhì)、文之于禮,輕重同等,作用一如,不可放任于一端?;⒈c犬養(yǎng)之別,恰恰就在于毛皮之不同,一旦剝?nèi)チ怂鼈兊拿?,則彼此無異,混同一如。做人的道理也是這樣的,因為勸學、進禮而好文,所以君子才與小人拉開了不小的距離。劉寶楠根據(jù)《鹽鐵論·相刺》所說的“紂之時,內(nèi)有微、箕二子,外有膠鬲、棘子”[4]419,而大膽懷疑“棘子本殷人,衛(wèi)居殷都,棘子成即棘子后也”[2]494?;蛟S,按照董仲舒“三統(tǒng)”之法,殷尚質(zhì)、周尚文,而棘子成又認同于殷商,進而才鼓起勇氣公然違背師道之“吾從周”而放棄了文,只強調(diào)質(zhì)的作用與重要性。沒有違心的粉飾,也沒有謙謙君子道貌岸然式的虛偽,棘子成之坦誠、率真而心直口快,反倒顯得非常可愛!
關(guān)于質(zhì)、文之間的關(guān)系,在《春秋繁露·玉杯》中,董仲舒闡釋說:
志為質(zhì),物為文。文著于質(zhì)。質(zhì)不居文,文安施質(zhì)?
質(zhì)、文兩備,然后其禮成。
文、質(zhì)偏行,不得有我爾之名。
俱不能備,而偏行之,寧有質(zhì)而無文,雖弗予能禮,尚少善之,“介葛盧來”是也。
有文無質(zhì),非直不予,乃少惡之,謂“州公寔來”是也。
然則《春秋》之序道也,先質(zhì)而后文,右志而左物。
故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 !”推而前之,亦宜曰:“朝云朝云,辭令云乎哉 !‘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 !’”
引而后之,亦宜曰:“‘喪云喪云,衣服云乎哉!’”
是故孔子立新王之道,明其貴志以反和②,見其好誠以滅偽,其有繼周之弊,故若此也[5]12。
在董仲舒看來,《春秋》一經(jīng)極為重“志”,充分突出道德主體追求善、趨近于善的目的性與方向性,強調(diào)主觀動機對人的行動及其效果的決定意義和引發(fā)作用。內(nèi)在動機是質(zhì),外在表像則是文。文的一切禮儀、形式都必須依附于質(zhì)的內(nèi)在基礎?!队癖菲f:“《春秋》之序道也,先質(zhì)而后文[5]12?!比绻|(zhì)容納不了文,文又如何寄托在質(zhì)的身上呢?質(zhì)與文兩方面都具備了,禮才能夠生發(fā)、形成??涤袨檎f:“天下之道,文質(zhì)盡之[6]121?!敝黄蛴谫|(zhì)或者只偏向于文的禮,都不符合禮之為禮的名號規(guī)定。但如果質(zhì)、文二者難以齊備,寧愿要質(zhì),而可以放棄文,因為這樣雖然達不到禮的全部要求,但肯定要比只取法于文稍好一些。
按照《春秋》之書法,中原諸侯拜訪魯君,一律曰“來朝”,朝見時總免不了一套繁文縟節(jié)般的禮儀。介國原本只是一個東夷小國,其國君為葛盧。夷狄之主,不熟悉這一套,沒有行諸侯見魯君之大禮,所以僖公二十九年冬季,只稱“介葛盧來”③,而非“來朝”。考慮到他能夠主動朝見禮儀之邦,說明其心中已經(jīng)萌發(fā)向往仁義、趨近王化的意向了,其動機值得肯定,應該給予鼓勵和褒獎,因此《春秋》稱呼他的名號。然而,如果徒有文飾而失去質(zhì)樸之本性,不但不符合禮的要求,而且還會滋生出許多罪惡的事端。按照周禮,諸侯外出,路過別國地盤,“假涂”于人則必須獲得允許;入其國都,則應該行朝見君主之禮。何休《解詁》曰:“行過無禮謂之化,齊人語也④?!被腹迥?,冬,淳于國之國君在出訪曹國期間,本國發(fā)生了反對他的政變,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只得寄居于魯國。但至次年春正月,這么長時間內(nèi),州公都沒有拜見魯桓公一次,無視地主之存在,實在是大不敬,顯然是惡的一種表現(xiàn)。故《春秋》刻意簡慢而直書:“這個人來了”,連名字都不愿意提及。
孔子著《春秋》,排序的法則一般是,先質(zhì)樸,后文飾,重內(nèi)在志意,輕外在物象?!墩撜Z·陽貨》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 !”禮一定不只是玉帛之類的有形之物,禮一定具有超越于有形之物的特殊價值規(guī)定。由此進一步類推,難道朝見啊、朝見,就只是那些空洞的工作匯報或外交辭令嗎?難道音樂啊、音樂,也就只是鐘鼓一類的音樂器具嗎?接下來再予以類推則是:難道喪禮啊、喪禮,也就只是穿穿孝服嗎?非也??鬃訉憽洞呵铩?、立新王的法則,試圖表明這樣的主張與立場,即崇尚主觀動機與內(nèi)在志意而鄙夷外在表像與物質(zhì)利益,喜歡誠實而杜絕虛偽。這就是孔子在親歷了周代重文飾、輕質(zhì)樸之種種流弊之后,痛定思痛所總結(jié)出來的理論結(jié)果。
文、質(zhì)2 字也同時、相對地出現(xiàn)于《禮記·禮器》之中。君王行太廟之祭,七獻之禮中,“一獻質(zhì),三獻文,五獻察,七獻神”??追f達疏曰“一獻質(zhì)”指“祭群小祀,最卑,但一獻而已,其禮質(zhì)略”。而“三獻文”則指“祭社稷五祀,其神稍尊,比群小祀禮儀為文飾也”。祭祀社稷、山川和祖先,其“獻數(shù)之差,取義各別”⑤,等次越低,所獻則越少,反之亦然。一獻之禮顯得質(zhì)樸粗略,三獻之禮稍有文飾,五獻之禮便細密完備,七獻之禮則最為尊敬⑥。
根據(jù)現(xiàn)存史籍記載,鄒衍可能是第一次在質(zhì)、文與現(xiàn)實政治、歷史規(guī)律之間做了極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效連接。《漢書·嚴安傳》曾奏武帝曰[7]1212:
臣聞《鄒子》曰:“政教文、質(zhì)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p>
這里,嚴安顯然建議皇上不必太在意質(zhì)、文法統(tǒng)的演變關(guān)系,這玩意純屬錦上添花一類的東西,有它也過,沒它也過。專守其一,都不足為取。從嚴安的奏章里,我們可以看出,把質(zhì)、文直接與三代歷史與禮制相比配、對接與勾連,在秦漢時代的政治生活里因而也在那時候的文獻里似乎已經(jīng)非常流行化了,通過質(zhì)、文的邏輯關(guān)系而理解、詮釋夏、商、周時代的禮樂變更已經(jīng)是一種被普遍接受的方法和觀念?!渡袝髠鳌吩唬骸巴跽?,一質(zhì)、一文,據(jù)天地之道?!币罁?jù)質(zhì)、文而治理天下,是王者之道,是不可隨人為而變更的自然法則?!抖Y三正記》曰:“質(zhì)法天,文法地。帝王始起,先質(zhì)后文者,順天地之道,本末之義,先后之序也?!毕荣|(zhì)、后文而不是顛倒過來,就像歷史展開的進程總是自古及今,由遠及近,而不是相反。質(zhì)、文順序之區(qū)分,猶如本、末之義相別?!栋谆⑼āと吩唬骸巴跽弑匾毁|(zhì)一文,何?以承天地、順陰陽?!毕韧?、后王之為王者,必須順承天、地之道,體現(xiàn)質(zhì)、文之變化法則?!笆履幌扔匈|(zhì)性,乃后有文章也”⑦。質(zhì)性先于文章,是不可顛覆的歷史秩序?!稘h書·杜周傳》中,有曰:“殷因于夏,尚質(zhì);周因于殷,尚文?!比Y之不同,體現(xiàn)于文、質(zhì)相變。夏代之禮,崇尚文飾,繼之而起的商代,則崇尚質(zhì)樸,但繼殷而起的周代則又改崇尚文飾。夏、商、周之間,有因襲,也有變化。
但總體上,一代之所以能夠成為一代,總因為更改大于因襲,創(chuàng)新多于繼承,這樣才能夠成就出一代區(qū)別于另一代的特點和性格。漢初知識分子熱烈討論夏、商、周三代之文、質(zhì)關(guān)系,其現(xiàn)實意義則在于為漢代德運的確立尋找深刻的、能夠說服當下人們的歷史根據(jù),而在思想上為新興政權(quán)奠定合法性基礎。“今漢家承周、秦之敝,宜抑文尚質(zhì),廢奢長儉,表實去偽??鬃釉唬骸異鹤现畩Z朱’,當世治之所務也”[7]1156。夏尚文,殷尚質(zhì),經(jīng)歷周尚文之后,秦因為其國祚短促,不足以構(gòu)成一代,故可予忽略。而如今的漢王朝則無疑應該直接因于周,去文而尚質(zhì)⑧。
如果蘇輿所說《三代改制質(zhì)文》的篇名,是后人將“三代改制”與“三代質(zhì)文”的“誤合”,那么,針對“三代質(zhì)文”之篇名,三代之禮的基本特性為什么又會被董仲舒概括為“文”“質(zhì)”循環(huán)呢?三代之禮之間的一種因襲、改變的關(guān)系及其豐富的知識內(nèi)容和道義規(guī)定又如何能夠簡單地用質(zhì)、文2 字就囊括殆盡呢?這些問題很值得我們思考和研究。
然而,不同于《春秋繁露》之《三代改制質(zhì)文》和《玉杯》篇將夏、商、周三代之禮歸結(jié)為質(zhì)、文屬性之循環(huán)流轉(zhuǎn),班固的《漢書·董仲舒?zhèn)鳌穮s提出了另一種解釋系統(tǒng),即將它們規(guī)定為一種忠、敬、文的關(guān)系。這樣的變化,足以全面顛覆今天的我們在董學系統(tǒng)內(nèi)部對三代之禮的基本特點所做出的一切看似圓融、自洽的解釋。我們究竟應該相信現(xiàn)存的《春秋繁露》文本呢,還是應該相信作為史學家班固所做的記載呢?抑或是董仲舒本人思想改變、前后觀念不一所導致的結(jié)果呢?
據(jù)《漢書·董仲舒?zhèn)鳌贩Q,在著名的“天人之策”之第三策中,武帝問曰:“三王之教所祖不同,而皆有失,或謂‘久而不易者,道也’,意豈異哉?”董仲舒回答說:“臣聞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亡弊;弊者,道之失也。”能夠被上升為、被稱為“道”的東西,肯定是那些超越于經(jīng)驗條件限制、具有無限可重復性的普遍法則,它們經(jīng)得起歷史的檢驗,千秋萬代顛覆不破,放之四海都能夠有效。而如果經(jīng)不起歷史的檢驗,其價值和意義僅僅局限于一朝一代范圍內(nèi)有效,放到別的朝代就會出現(xiàn)毛病或問題,那就不能再被稱為“道”了。
董仲舒說:“先王之道必有偏而不起之處,故政有眊而不行,舉其偏者以補其弊而已矣。三王之道所祖不同,非其相反,將以救溢、扶衰,所遭之變?nèi)灰?。故孔子曰:‘亡為而治者,其舜乎⑨!’改正朔,易服色,以順天命而已;其余盡循堯道,何更為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亡變道之實。”先王所制的禮法,因為只適應并適用于當時,所以到了后王之時,隨著環(huán)境、條件的改變而往往難免出現(xiàn)偏差,而不再行之有效,繼續(xù)布施下去則很容易導致昏亂,所以挑出其過時、偏頗的內(nèi)容予以修正、補救和完善已成為后王當政的一種必須。夏、商、周三王所制定的禮法,并非矛盾而水火不容,他們?yōu)槭裁捶且闹?、非要強調(diào)與前朝的差異性而力倡有所變化呢?實際上這都是后王迫于改正先王為政之弊端、挽救社會局面、避免國族整體塌陷的客觀需要,是一種不得不為之的客觀所逼。世事在變化,周遭在變化,禮法也應該隨之而變化,而不能停滯在某一個時點上原封不動。舜帝雖一直無為而治,但還能夠做到改正朔、易服色,順應天命,感化天下,人盡其才,才盡其用,社會生活各個層面的治理都能夠有序進行,實際上已經(jīng)達到了一種無為而有為的理想境界。堯、舜、禹之遠古時代,因為是都圣王治理,天下祥和,所以其禮其制,代代相傳,只要沿襲而不需更變。但自那以后,世風日下,道德已經(jīng)嚴重敗壞,于是,人們最好就別奢望不通過改革就能夠出現(xiàn)堯、舜、禹圣王治理下的太平局面了。新王變法改制的最終目的,無非是讓現(xiàn)有的一切禮法度制更加適應人們生活和時代需要,而期望整個社會能夠維持一個健康、良好的運轉(zhuǎn)狀態(tài),而不至于紊亂無序。
關(guān)于夏、商、周三代法統(tǒng)之嬗變,董仲舒說:
夏上忠,殷上敬,周上文者,所繼之救,當用此也[7]1105-1106。
夏、商、周三代之法統(tǒng)特征可以分別用忠、敬、文來概括。這里的“上”同“尚”。靜態(tài)地看,三代王法,各有傾向,主導鮮明,一忠、一敬、一文。而動態(tài)地看,禮之制、法之作最基本的內(nèi)驅(qū)力就在于:當“忠”暴露出不少弊端的時候,只有通過“敬”來匡正,非敬不足以救忠;而當“敬”出現(xiàn)種種問題的時候,也只有通過“文”來匡正,非文不足以救敬。一物降一物,一物救一物,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不絕?!墩撜Z·為政》中,孔子之所以說:“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3]48?!逼涞览砭驮谟谥?、敬、文三者可以無限往復、終始循環(huán)下去。三代之禮,呈現(xiàn)忠、敬、文三者交互替代之理勢。周文日盛,禍害畢露,救治的辦法唯有重新施行夏代之忠,如此推演下去,無窮無盡,永遠走不到頭。所以,董仲舒說:“此言百王之用,以此三者矣?!庇谑呛酰恢?、一敬、一文不只適用與夏、商、周三代,更可以上升為一種普遍的歷史規(guī)律,不受時間條件限制,任何朝代之更替都可以從中找到學理根據(jù)。
如果忠、敬、文的歷史規(guī)律是普遍有效的,那么,三代之前、三代之后的王朝都可以對號入座、一一套解了,但夏繼虞而起,孔子在《春秋》里卻沒有記錄夏王對虞王所做的損益或取舍呢?董仲舒解釋說:
夏因于虞,而獨不言所損益者,其道如一而所上同也。
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
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圣相受而守一道,亡救弊之政也,故不言其所損益也。
繇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
今漢繼大亂之后,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7]1106。
事實上,三代之前,是洪荒時期,先民茹毛飲血,混沌、蒙昧而未開化,傳說中的先祖帶領部族人群只能整天疲憊地應付于自身生存,所立、所建極為有限,更談不上后王對前王有所損益、取舍,因而還不足以納入忠、敬、文的歷史循環(huán)鏈條;三代之后,明顯屬于未來世,為孔子所不可預言,所以也不會貿(mào)然言說即將發(fā)生的世界故事。但按照董仲舒的理解,堯帝、舜帝、禹帝在遙遠的蠻荒時代就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圣王之治,創(chuàng)造了儒家大同的理想社會范型和可以行之于萬世的倫常秩序模式,而且,三圣之間,授受脈絡清晰,所傳王道、所達到的治理效果又那么地高度一致,值得后王效法,所以他們之間并不存在后者對前者在政治上進行必要的改正、補救和完善的問題,也根本不需要有所損、有所益。
從繇帝的總結(jié)看,如果后王所繼承的是圣王之治,那么就不需要改制立法,直接沿襲下來就足以成就出天下太平的局面了;但如果后王所繼承的完全是一副爛攤子,則一定需要改制立法。變其道,定天下,得人心,這也應該理解為一種天命之必然。而聯(lián)系到眼下的社會現(xiàn)實,漢室建政于天下大亂之時,所破滅的是非常強悍、不可一視的秦王朝,因此最適合以夏代之忠德改造周代文飾過盛、禮法縝密、儀繁節(jié)縟已經(jīng)登峰造極的病蔽。在漢德確立的問題上,《漢書》敘事結(jié)構(gòu)中的董仲舒顯然是主張“用夏之忠”的。
孔子修定《春秋》之后,夏、商、周的禮法道統(tǒng)便進一步明確了。唐代儒者啖助把三代之間的禮法傳承脈絡梳理得相當清楚,他指出,孔子修《春秋》之意旨是:
夏政忠,忠之敝野;
商人承之以敬,敬之敝鬼;
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僿。
救僿莫若忠。
夫文者,忠之末也⑩。
后王繼起,為什么要重新改制?或者,新王重新改制的必要性在哪里?答案則主要在于先王之政施行至今,已經(jīng)暴露出方方面面的問題和弊端了,繼續(xù)推廣或再放任下去必然導致更大的禍害。按照啖助的理解,夏代之政主張用忠德,但行忠之極,則容易導致粗野、放蕩的毛病。所以后起的商代君王便用敬德予以克服,而商代人持敬一旦走向極端,則又暴露出聽任鬼神意志、不信人為而行事的嚴重缺點。于是,隨后而起的周代,君王便改用文飾儀軌對敬德進行糾偏,但文飾儀軌強調(diào)過了頭,則也難免虛偽而不誠懇的惡果。
朝 政 敝 救
夏 —— 忠 —— 野 —— 敬
商 —— 敬 —— 鬼 —— 文
周 —— 文 —— 僿 —— 忠
啖助之解,明顯受啟發(fā)于漢代人的思想成果。《史記·高祖本紀》中,太史公曰: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
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
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
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始。
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
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朝以十月。車服黃屋左纛。葬長陵[8]110。
敬克忠之野,文克敬之鬼,則忠克文之僿,一德解一德,一德救一德,一環(huán)破一環(huán),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整個人類的歷史,拂去事相表面的紛亂繁復,而在本質(zhì)上無非就只在忠、敬、文之間演繹、盤轉(zhuǎn),無窮無盡。達不到這樣的哲學深度,則不可能形成這樣的見地和認識。
《白虎通·三教》也說:
三正之有失,故立三教以相指受。
夏人之王教以忠,其失野,救野之失莫如敬。
殷人之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之失莫如文。
周人之王教以文,其失薄,救薄之失莫如忠。
繼周尚黑,制與夏同。三者如順連環(huán),周則復始,窮則反本?。
有周一代以及隨后非常短命的秦王朝,禮樂盛行,典制繁瑣,以致于使天下人們只關(guān)注于事情的形式,而逐漸拋棄了其實質(zhì)、要害,于是便難免變得虛而不實、偽而不誠、假而空。繼周而起的秦朝,非但不汲取周亡的教訓,不用忠德糾正文德之偏差、歸約上下官吏,反而進一步強化政令,專橫布施,使刑更嚴、罰更厲,時天下百姓得不到一點寬余,所以它哪有不提早滅亡的道理呢!因為親身經(jīng)歷過有秦一代,所以董仲舒對秦政的批評便顯得激烈、嚴厲而入木三分:
師申商之法,行韓非之說,憎帝王之道,以貪狼為俗,非有文德以教訓于下也。
誅名而不察實,為善者不必免,而犯惡者未必刑也。
是以百官皆飾虛辭而不顧實,外有事君之禮,內(nèi)有背上之心。造偽飾詐,趣利無恥;又好用憯酷之吏,賦斂亡度。竭民財力,百姓散亡,不得從耕織之業(yè),群盜并起。
是以刑者甚眾,死者相望,而奸不息,俗化使然也[7]1101。
于是,秦政在本質(zhì)上也屬于一種文,盡管它的文與周的文也不一樣。而現(xiàn)在,代秦而興的大漢天子應該汲取前朝失敗的教訓,及時改弦易轍,于政松綁,于法寬限,而不要讓天下的人們產(chǎn)生厭倦和抵觸的情緒,秉承天命,順應天道,宣告自己的法統(tǒng),唯有這樣才可以穩(wěn)定世道、收攏民心。
《春秋繁露·王道》篇中,董仲舒列舉出《春秋》“救文以質(zhì)”的諸多事例:
其一,“諸侯會同,賢為主,賢賢也?!洞呵铩酚浝w芥之失,反之王道,追古貴信,結(jié)言而已,不至用牲盟而后成約,故曰:‘齊侯衛(wèi)侯茍命于蒲?!秱鳌吩唬骸耪卟幻?,結(jié)言而退。’?”
其二,宋伯姬曰:“婦人夜出,傳母不在,不下堂?。”
其三,《公羊傳·僖公四年》曰 :“古者周公東征,則西國怨。西征,則東國怨[29]9?!?/p>
其四,僖公三年,秋,《春秋》記:“齊侯、宋公、江人、黃人會于陽谷?!薄豆騻鳌吩唬骸按舜髸?,曷為末言爾?”桓公曰:“無鄣谷,無貯粟,無易樹子,無以妾為妻?!?
其五,宋襄公曰:“不鼓不成列,不阨人??!?/p>
其六,宣公十二年,楚莊王曰:“古者杅不穿,皮不蠹, 則不出于四方。是以君子篤于禮,而薄于利;要其人,不要其土;告從不赦,不祥[9]195?!?/p>
除此之外,還有“齊頃公吊死視疾”“孔父正色而立于朝,人莫過而致難乎其君”“齊國佐不辱君命,而尊齊侯”等等,這些人物與事跡都很形象、生動地詮釋了孔子著《春秋》是如何“救文以質(zhì)”[5]28的。文之極,必反質(zhì);質(zhì)之極,必加文,質(zhì)、文互補,以歸于正,此乃天道邏輯,不可違拗?。
周代大行文德,其弊其害日益為天下人所目睹。啖助分析說:
設教于本,其敝且末;設教于末,敝將奈何?
武王、周公承商之敝,不得已用之。
周公沒,莫知所以改,故其敝甚于二代。
孔子傷之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商、周之道,不勝其敝!”
故曰:“后代雖有作者,虞帝不可及已?!鄙w言唐、虞之化,難行于季世,而夏之忠,當變而致焉。
故《春秋》以權(quán)輔用,以誠斷禮,而以忠道原情云。不拘空名,不尚狷介,從宜捄亂,因時黜陟。
古語曰:“商變夏,周變商,《春秋》變周?!倍豆蜃印芬嘌裕骸皹返缊?、舜之道,以擬后圣。”是知《春秋》用二帝、三王法,以夏為本,不壹守周典明矣。又言:“幽、厲雖衰,雅未為風。逮平王之東,人習余化,茍有善惡,當以周法正之。故斷自平王之季,以隱公為始,所以拯薄勉善,捄周之弊,革禮之失也[10]5706?!?/p>
對于漢代天子而言,如果說夏、商朝代已經(jīng)久遠了,其為政之弊已難以引起警覺,但周治、秦治任于文之禍則絲毫也不能忘記。文德盛行于太平世,其害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如果盛行于亂世,那么其害則一定更加慘烈。周代有武王、周公在,姑且還能夠改制作法,以文德拯救商代之敬德,一旦沒有了武王、周公這樣的圣主,周代文德之泛濫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比之于夏忠之弊、商敬之弊,周文之弊有過之而無不及,文過飾非,甚囂塵上,欲行其害,假借某種合法的名義,冠冕堂皇,置人于死地而又使人不知不覺。所以,到了孔子著《春秋》的時候,便不得不痛下決心,挺忠德而加以匡正。唐虞之治,王道流行,非后世一般帝王所能企及。堯、舜、禹之道只適用于治世,但治世難遇,更多的則是亂世。既然身處亂世,便應該因時制宜、因事制宜,只有謀求禮法度制的變革,適應時代之需要,才是唯一的出路。武王、周公既沒,世事早已滄海桑田,后來的新王如果再不銳意進取,則無疑坐視文德泛濫,貽害于天下百姓。其實,眼下君王的當務之急就是不被禮法教化的繁文縟節(jié)所遮蔽,取法忠德,彌補文德之不足。
“以誠斷禮”“以忠道原情”就是要求新王應該以誠心誠意的態(tài)度為準繩去判別人們是否遵守和服從禮樂儀軌,而不為外表假像、虛偽形式所蒙蔽和欺騙。不必空守既有的德運名號,不滿足于潔身自好,面對當下的現(xiàn)實狀況,具體問題具體對待,講求政策的針對性、方法的可行性(“從宜捄亂”“因時黜陟”)和目標的可通達性?!吧套兿?,周變商,《春秋》變周”,代代都有變,不變則不立,不變則不繼。這就是天命,是鐵一般的歷史規(guī)律,任何人不服都是不行的。很明顯,孔子著《春秋》,變革了周制,“以夏為本”而“不壹守周典”,到了漢初,董仲舒面對周秦禮制千瘡百孔之毛病,發(fā)明孔子的微言大義,力主漢德當從夏,取法《春秋》而重建新王一道統(tǒng)。周幽王、周厲王在位的時候,雖然王權(quán)衰微,但整個天下也并不至于淪落為亂世一片,因為王權(quán)還在,禮樂還在,還能夠發(fā)生一定的影響和作用。周平王東征之時,姑且還勉強能夠用禮法度制去規(guī)范或約束天下人尤其是諸侯的行為。但其后,特別是從魯隱公元年開始,周文之弊已使周室王權(quán)喪失殆盡,天下百姓所受之苦無以復加,所以孔子另立《春秋》法統(tǒng)、鼓呼王道,以圖回歸于秩序治理,雖不能馬上奏效,但實屬一種必須。
在法統(tǒng)理路上,班固《漢書·董仲舒?zhèn)鳌分摇⒕?、文明顯區(qū)別于《春秋繁露》之《三代改制質(zhì)文》和《玉杯》篇之質(zhì)、文。于是,從這里便又引申出這樣一個疑問:三代之禮,其發(fā)生和結(jié)果究竟歸因于質(zhì)、文二元互變,還是歸因于忠、敬、文三者流轉(zhuǎn)呢?綜觀《春秋繁露》一書,特別是從《三代改制質(zhì)文》后面部分糅合了“陰陽”與“質(zhì)文”而構(gòu)成所謂“四法”的內(nèi)容看,三代之禮應當由質(zhì)、文互變而生成。但這里需要提醒的是,《春秋繁露》畢竟是一部歷時很久、不可能完成于一人之手的儒學著作,如果董仲舒只撰寫了其中一些章節(jié),那么,后人文字篡入的可能性也便極大,于是,作為史書的《漢書》對董仲舒觀點的記述,則似乎顯得相對可信、相對可靠。如果按照忠、敬、文的譜系,則明顯把“質(zhì)”甩到了一邊。忠、敬具備“質(zhì)”的可能性,但畢竟還不直接就是“質(zhì)”本身,與“質(zhì)”還存在著一定的距離,并且,“周尚文”中的“文”也未必就與“質(zhì)文”中的“文”同義、等值。如果說夏、商、周三代的德運是按照忠、敬、文的秩序而流轉(zhuǎn)的,那么,周之后、繼周而起的任何朝代也得照此順延,于是,有漢一代則應當完全回到夏代所崇尚的忠德路線上去,而不是追求“質(zhì)”或“文”的品格,取法于忠,以十月為正,忠應當成為君臣官民、朝野上下決策、行事的一項根本準則,盡管此后武帝確立漢德絲毫都沒有按照董仲舒的思路走的痕跡。
注 釋:
①《淮南子·本經(jīng)訓》第77 頁,岳麓書社1988年版。
② 這里的“和”,疑為“利”之誤刻。蘇輿說:“和,疑利之誤,‘誠’‘偽’對文可證。”見《春秋繁露義證·玉杯》第30 頁,中華書局1992年版。
③《春秋公羊傳·僖公二十九年》第54 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④《十三經(jīng)注疏》第2216 頁,《春秋公羊傳注疏·桓公六年》,何休注,徐彥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⑤《十三經(jīng)注疏》第760 頁,《禮記正義·禮器》,鄭玄注,孔穎達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⑥《周禮·春官宗伯·司服》記,“王之吉服:祀昊天上帝,則服大裘而冕,祀五帝亦如之;享先王,則袞冕;享先公,饗,射,則 鷩冕;祀四望山川,則毳冕;祭社稷 ﹑五祀,則希冕;祭群小祀,則玄冕?!睆姆篝枚?、袞冕,到鷩冕、毳冕、希冕,直至玄冕,文遞減,質(zhì)愈盛。
⑦《百子全書》第四冊《白虎通·三正》,第3557-3558頁,岳麓書社1993年版。
⑧ 然而,如果漢德直接取《春秋》之法統(tǒng),則似乎又應該是文,而不是質(zhì)?!洞呵铩芬婚_始就標榜自己取法于周文王,當屬文統(tǒng)。但后來又說:“承周文而反之質(zhì)”(《王道》)、“此《春秋》之救文以質(zhì)也”(《王道》),前后主張已不一致,是觀點嬗變,還是并非一個作者所為,顯然還是一個不小的問題。康有為解之曰:“文之中有質(zhì),質(zhì)之中有文,其道遞嬗耳”,似乎也不太通,只得存疑。至于康有為以此而進一步類推說:“漢文而晉質(zhì),唐文而宋質(zhì),明文而國朝質(zhì)”,各朝對號質(zhì)、文而入座,直接套解于其一,而死等另一個取而代之,并還以為,“皆升平世質(zhì)家也,至太平世,乃大文耳。后有萬年,可以刻字此道推之”,則更不免牽強。引文見《春秋董氏學·春秋改制第五》第122 頁,中華書局1990年版。
⑨《論語·衛(wèi)靈公》中,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朱熹說:“無為而治者,圣人德勝而民化,不待其有所為也。獨稱舜者,紹堯之后,而又得人以任眾職,故尤不見有為之跡也。恭己者,圣人敬德之容。既無所為,則人之所見如此而已?!币姟端臅戮浼ⅰふ撜Z》第162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何晏曰:“言任官得其人,故無為而治?!?刑 昺曰:“帝王之道,貴在無為清凈而民化之,然后之王者,以罕能及?!庇帧鞍浮端吹洹罚碚俎?,棄、后稷、契作司徒,皋陶作土,垂、共工、益作朕虞,伯夷作秩宗……皆得其人,故舜無為而治也?!币姟妒?jīng)注疏》下冊第2517 頁《論語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⑩《新唐書·卷二百·列傳第一百二十五·儒學下》第5706 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
?《白虎通·卷三·三正》,見《百子全書》第四冊,第3558 頁,岳麓書社1993年版。而后來的《緯書·春秋元命包》中也出現(xiàn)過類似的文字:“三正有失,故立三教以相變。夏人之立教以忠,其失野,故救野莫若敬。殷人之立教以敬,其失鬼,救鬼莫若文。周人之立教以文,其失蕩,故救蕩莫若忠。如此循環(huán),周則復始,窮則相承?!币姲簿酉闵健⒅写彖鞍司帯毒晻伞?,第619 頁,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 事見《春秋公羊傳·桓公三年》?!洞呵铩酚洠骸跋?,齊侯、衛(wèi)侯胥命于蒲?!薄豆騻鳌穭t曰:“胥命者,何?相命也。何言乎相命?近正也。此其為近正,奈何?古者不盟,結(jié)言而退?!币姟洞呵锕騻鳌返?0 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春秋公羊傳·襄公三十年》曰:宋災,伯姬卒焉。其稱謚,何?賢也。何賢爾?宋災,伯姬存焉,有司復曰:“火至矣,請出!”伯姬曰:“不可!吾聞之也:婦人夜出,不見傅、母,不下堂。傅至矣,母未至也?!贝趸鸲馈R姟洞呵锕騻鳌返?09 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春秋公羊傳·僖公三年》第39 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 魯僖公二十二年,《公羊傳》記,宋襄公與楚人戰(zhàn)于泓之陽。楚人濟泓而來,有司復曰:“請迨其未畢濟而系之?!彼喂唬骸安豢伞N崧勚?,君子不厄人。吾雖喪圄之余,寡人不忍行也?!奔葷?,未畢陳,有司復曰:“請迨其未畢陳而擊之?!彼喂唬骸安豢伞N崧勚?,君子不鼓不成列?!币殃悾缓笙骞闹?。宋師大敗。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zhàn),亦不過此也!見《春秋公羊傳》第49-50 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 關(guān)于夏、商、周三代為政之傾向與特色,《表記》篇中還提出了另一種更有意趣的道統(tǒng)譜系,即“命—神—禮”三者循環(huán),交互作用,輪流生成。《表記》托孔子之言而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先祿而后威,先賞而后罰。親而不尊,其民之敝:惷而愚,喬而野,樸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先罰而后賞。尊而不親,其民之敝:蕩而不靜,勝而無恥。周人尊禮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其賞罰用爵列。親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慚,賊而蔽?!笨鬃釉唬骸跋牡牢礊^辭,不求備,不大望于民,民未厭其親;殷人未瀆禮,而求備于民;周人強民,未瀆神,而賞爵刑罰窮矣?!弊鹈?、尊神、尊禮,其方法、路徑及后果各不相同。至于循環(huán),則在于親、尊之間對決、博弈。夏政之弊,親而不尊;殷政之弊,尊而不親;周政之弊,則又表現(xiàn)為親而不尊。但此間又不乏質(zhì)(或“樸”)、文之對比,夏人“樸而不文”,而到了周人,則“文而不慚”,構(gòu)成一個循環(huán)。相對于殷、周兩朝,虞、夏時代似乎太樸實無華了,王道教化的影響非常微弱;同樣,相對于虞、夏時代,殷、周兩朝則顯得禮樂過盛,文飾儀軌對人的行為的規(guī)范和約束作用太強,以致于讓許多人都走向了虛偽、不真誠。客觀一點說,“虞夏之質(zhì),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勝其質(zhì);殷周之質(zhì),不勝其文”。文與質(zhì)、質(zhì)與文,任何一方太盛,都不是好事,君王治民、理政、統(tǒng)領天下之大道,最高境界就在于文、質(zhì)相即兼容,調(diào)和適切。引文見《禮記·表記》第505 頁,岳麓書社1989年版。
[1]范曄.后漢書:卷七十三[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
[2]劉寶楠.論語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90.
[3]錢穆.論語新解[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
[4]桓寬.鹽鐵論[M].長沙:岳麓書社,1993.
[5]董仲舒.春秋繁露[M].影印聚珍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6]康有為.春秋董氏學[M].北京:中華書局,1990.
[7]班固.漢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4.
[8]司馬遷.史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8.
[9]洪業(yè),聶重岐,李書春,等.春秋經(jīng)傳引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二百[M].北京:中華書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