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磊
(蘭州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甘肅蘭州 730020)
顧頡剛(1893—1980),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歷史學家,古史辨學派的代表人物,中國歷史地理學和民俗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在中國近代學術發(fā)展史上有著重要的地位和影響,一直以來廣受學界的關注和研究。目前學界關于顧頡剛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民俗學、古史辨、歷史地理、《禹貢半月刊》等領域,而對其歷史教學思想的關注卻甚少。目前看到的相關文章主要有曹守亮的《顧頡剛的歷史教育思想初探》[1],洪認清的《顧頡剛的歷史教學思想及其實踐》[2]以及金相成等人寫的《顧頡剛早期歷史教育思想和方法初探》[3]三篇文章。而曹守亮和洪認清二人主要是偏向于對顧頡剛在高校任教中的歷史教學思想的介紹,而并未對其中學歷史教學思想進行具體的分析,金相成對顧頡剛早期的歷史教育思想進行了探討,但由于當時《顧頡剛?cè)凡⑽闯霭妫蚨拗屏藢υ搯栴}的深入探討??梢妼W界對顧頡剛中學歷史教學思想的研究還是比較滯后的。因此本文以《顧頡剛?cè)窞榛A,鉤稽出關于顧頡剛中學歷史教學思想方面的材料,并對其進行一個較為全面的論述。
顧頡剛認為歷史就是一個進化的過程,他在《現(xiàn)代初中歷史教科書》里是這樣闡述的,“歷史是什么?大家都知道是人類親歷過來的經(jīng)驗,是一切物種進化的過程,從廣義說,由天體的構(gòu)成到初有人類,有人類的初祖到現(xiàn)在,一切活動演化的跡象都是歷史?!盵4](P7)可見在其眼中歷史是不斷進化的。而顧頡剛認為歷史教材對學生的歷史觀念樹立影響巨大,所以顧頡剛希望以后的中學歷史教材能夠“使讀者能確見社會變遷進化之石亦”[5]。不難看出他是要給學生灌輸進化史觀。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中學歷史教材大致需從以下兩個方面去落實。
首先,重社會史,輕政治史。顧頡剛認為以前的歷史教科書“實在可說為完全的政治史”[6](P20),“他們的材料只向政治社會中搜去,對于政治以外的社會極端忽略”[6](P19)。之所以會如此顧頡剛認為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中國的史總在這一方面,要收集政治以外的各種社會的史料非常困難,而在政治上則俯拾皆是。第二,政治上的沿革系統(tǒng),已經(jīng)是很復雜的了,要粗粗的完備一點,便夠編一部教科書,再也插不下別的材料?!盵6](P20)而顧頡剛主張“普通的歷史是記載全人類的活動的,應當各方面都照顧到,不能給任何階級以專利。”[6](P20)因此“一定要注意歷史的各方面,而不容偏一隅去記誦幾個朝家的隆替和幾輩英雄的成敗。我們應當著眼的至少要顧及民族的、社會的、政治的、學術的四個方面?!盵4](P7)強調(diào)要除了政治史之外,“在他方面則努力搜輯出材料來,務使全社會的活動狀況大略可以表現(xiàn)”。[6](P20)這一點可以從顧頡剛致胡適的書信中得到確認,在信中顧頡剛對王伯祥在編書時內(nèi)容“仍偏于政治方面”[5](P386)表示了一定的不滿。
其次,注重歷史因果關系,排斥復古觀念。顧頡剛認為過去的中國史“看時勢所由成,是由幾個有名人物的產(chǎn)生而天縱的,或者完全出于他個人意志的?!盵6](P22)十分反感以前史書上將名人看成人類中特異的人物,認為時勢是名人鑄造而成的觀點。如以前史書有“神農(nóng)黃帝之類,稟神靈而生,創(chuàng)造文明”,對孔子的記載是“從神話里尋出他的出身,說是黑帝所生,稱為玄圣。不取這一話的,也得說一聲‘生而好禮’”[6](P22)。顧頡剛認為“應該把孔子好禮的觀念之故說出來”,而認為“看出背比名家的傳重要得多”,并得出“我們總先得把大多數(shù)人的意志說明,把時勢的由來看定,然后名人的事實始有一個著落,名人方始真可以做時勢的代表。”[6](P23)顧頡剛還主張編寫新史必須改變以前書上所宣揚的迷信的、復古的、循環(huán)的史觀。如以前史書上所堅持的“唐虞三代是中國文明最盛的時期”,是中國的“黃金時代”,他認為這容易“由信古變?yōu)槊怨拧?,這種觀念會使“社會的生機停滯,成為暮氣世界”。[6](P25)而編寫新教科書的重要目的就是“知道黃金時代不在過去而在未來,只要我們努力一點,就得在進化的徑路上多進一步,使他們不會倒行逆施的復古觀念,也不會有醉生夢死的混飯主義?!盵6](P26)
顧頡剛認為出現(xiàn)這些觀念的主要原因是以前編寫的教科書“不去尋求史料,不去審定史料”。并認為“不去尋求史料,則只得到了表面的事實而止;因為名人的事實尤在表面,所以他們的地位抬得非常高,而他們所憑藉的民眾竟不能存于編書的境想。不去審定史料,則有得輒信,不但記的失真,并且混亂了進化的階段。”[6](P23)因此強調(diào)要編寫新的史書,要做到“寧可使歷史系統(tǒng)不完備,卻不可使擇取的材料不真確,不扼要”。[6](P29)例如他在編寫《現(xiàn)代初中歷史教科書》時顧頡剛“列了一章《所謂的三皇五帝》,結(jié)果卻在民國十八年因這部書沒有承認三皇五帝而被禁了”。[7](P22)這些都體現(xiàn)了顧頡剛為改變舊的歷史觀念的所做的努力。
顧頡剛的中學歷史教學思想除了宣傳進化史觀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對擔任中學歷史教學的教師提出了具體的要求。據(jù)相關資料可知,主要包括了以下三個方面。
顧頡剛認為“無論教什么,教員都應當對他所教的功課有充分的素養(yǎng);教歷史當然也不例外。假如教員本身素養(yǎng)不足,那么即使教學法也是沒用的?!盵6](P100)不難看出,在顧頡剛眼中,教師自身的素養(yǎng)是十分重要的,是教師進行教學的前提,比教學法還要重要。但顧頡剛也認識到“國家人才缺乏,有相當程度的人已迫為人師了;同時學問無窮,人生有限”[6](P100)的現(xiàn)實。所以要不斷的充實自己的素養(yǎng),特別是要在教學過程中進行。顧頡剛主張“不但要學然后教,并且教也是學呢。我們應該一面教一面學,使我們的學問漸趨于‘充分’。自己不懂得學而能教人學,自己糊涂而能令人明了,自己小知而能令人大知,都是從來未有的事情?!盵6](P100)可見,在他眼中教師的素養(yǎng)是進行教學的先決條件,歷史教師應該改變以前那種落后的觀念,要不斷地充實自身。
顧頡剛認為歷史的教學并非簡單的一個知識傳授的過程,而強調(diào)“教歷史是要有高尚的目的和特殊的使命的。”[6](P101)而顧頡剛所強調(diào)的高尚目的和特殊使命主要包含兩個層次。
第一,希望青年們能夠看清現(xiàn)實,明確自己的責任。顧頡剛認為“我們不但要使青年們知道過去的光榮,負起承前啟后的責任,并且要使他們知道自己是古往今來的大建筑里的一塊材料?!盵6](P101)所以在顧頡剛眼里希望每位青年都能將自己看做是“古往今來的大建筑里的一塊材料”,即希望他們能夠擺正心態(tài),腳踏實地,而不是好高騖遠。他認為“臺柱也許比窗欞堂皇,地基也許比檐瓦重要,然而一塊磚,一顆石,一堆土,一把沙,都是這偉大建筑里所不能少的東西;除效用上來說,這些東西都有它的功勞,而一切功勞是相等的。凡人想做工程師則進工科,想做醫(yī)生則進醫(yī)科,想做歷史上的人當然要懂歷史了。我們不懂得歷史怎能知道現(xiàn)在該輪到我們干什么呢?”[6](P101)所以歷史教學事關青年學生對自己責任的明確。
第二,希望歷史的教學能夠弘揚民族精神。顧頡剛認為歷史的教學個重要功用就是的關系到民族精神的弘揚。顧頡剛特別重視一個民族的民族精神。他認為“其實一個民族的歷史,無論如何應該以民族精神為中心思想。一個民族假如忘記了它的精神,即使能存在,也是不健全的民族了?!盵6](P101)顧頡剛從當時的國家現(xiàn)狀出發(fā),指出“我們今日深受外力壓迫,辱國喪權(quán)的事常常發(fā)生,處境和未統(tǒng)一前之意國,十九世紀之德國相仿佛,他們之所以有今日全由于提倡民族主義,這一點我們很可以取法?!盵6](P101)而歷史教學的就能夠達到“使青年愛國家和紀念他們的先人”[6](P101)的目的。
顧頡剛認為歷史教學要達到弘揚民族精神的目的,其中最重要的方式是對民族英雄的介紹。在顧頡剛的意識中“事實的影響人不如人格的影響人利害”,所以其特別主張歷史教員應該對學生進行民族英雄人物的介紹。他以管仲為例,他認為“像管仲這樣的民族英雄,如果有志青年曉得‘有為者亦若是’,就誰不可為管仲呢?有了一個管仲,中國的前途已是有望,何況有許多管仲呢?”。因此顧頡剛把“介紹歷史上的民族英雄來激勵青年人是歷史教員的責任?!盵6](P101)
顧頡剛所期望達到的教學規(guī)劃主要包括兩個方面。
第一,歷史教師要樹立起“打統(tǒng)賬”的觀念。顧頡剛認為對以前的歷史教員“有一個公同的成見,就是‘分疆劃界’”[6]。這個“分疆劃界”主要是體現(xiàn)在歷史教師的教學過程當中。歷史教員在教學過程當中要正確處理好中國史和世界史的關系以及中國史內(nèi)部的各章節(jié)的關系。以前的歷史教員“講到東洋史時,就把本國史忘了;講到西洋史時,又把東洋史不理會了。他們只覺得教科的名目就是天然的區(qū)域,有大海隔著,有高山擋著。他們講西洋史,大都把世界史作教本。世界史是沒有這個界限的了,有東洋的部分,東洋部分又有中國的部分……連接時期和章節(jié)也各各獨立?!盵6]1(P7)在講到本國史時,則出現(xiàn)了“上古史就是上古史;近世史就是近世史。講到‘楚漢分爭’,就與‘七雄并峙’沒關系了;講到‘五代十國’就與‘唐代藩鎮(zhèn)’沒聯(lián)絡了?!盵6](P17)顧頡剛特別反感這種教學法,認為他們“著眼之點,只是具體的,零碎的事實,而且限于書本上?!盵6](P17)這是對學生非常不負責任的做法,必須得改變。
第二,歷史教師要選好教材和教學法。顧頡剛認為歷史教員在選擇教材時要“要有深入的眼光和精明的判斷力”[6](P103)。因為教材的選擇事關能否“從各方面來觀察中國,找出一個正當和明確的結(jié)論來介紹給我們的青年”[6](P103)。在教材選擇好了之后,教師就應該選擇合適的教學法。顧頡剛認為宜將教材系統(tǒng)的整理出來,如利用大綱和圖表甚至實物來幫助說明。他認為“圖的一類,如歷史上的真跡或人物的攝影,它們會使學生更加感到歷史的真實性”,“表的功用也和圖一樣”,“實物是前代遺留的東西……也是證明歷史的真實性的”,他甚至認為“于必要時最好帶學生去旅行有歷史價值的地方和參觀博物館。”[6](P103)而選擇這些具體的教學法最根本的目的是“使學生發(fā)生興趣,樂意求學”[6](P104)。
顧頡剛的中學歷史教學思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是對歷史教科書的創(chuàng)新。當然其中最主要的是主張在歷史教科書中宣揚進化史觀。但筆者以為除此之外,他主張對歷史教科書編寫的體例和內(nèi)容進行創(chuàng)新,改變了傳統(tǒng)歷史教材的編寫理念,這也是體現(xiàn)其歷史教學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
顧頡剛為了避免以前史書“呆板的敘述”[6](P49),其對新史編寫的體例也進行過深入的思考。顧頡剛認為編寫新史“應當揀歷史上最精彩的故事提出來,出力的描寫。就是抽象的史料,也必須得有生動的敘述。”[6](P29)他的這種編寫觀念與以前截然不同。顧頡剛為此還擬了八十個故事的題目。在一九二二年致潘家駒的信中顧頡剛對自己的編寫體例進行了闡述,他說:
課文只講一段故事,附文說明故事的背景,如殷代的史,我在課文里只講盤庚遷殷的一件事,在附文里就說明當時何以屢次遷都之故,和神權(quán)的如何占勢力,刑罰的如何嚴酷,以及占卜的方法如何,祭祀的儀式如何,課文課文當作小說做,附文當做論文做。[5](P172)
顧頡剛的這種做法深受胡適的贊同。顧頡剛本人認為采取這樣做法是“完滿的”,其好處是“可把教科書與參考書界限打破,使參考書不為教員的兔園冊子,而高材生亦得進一步的智識?!盵5](P366)同時顧頡剛認為“多加些圖表,以省說明之煩,使讀者于條理線索上容易領會?!盵5](P367)顧頡剛自己認為這種大膽的做法是“在歷史教科書上的一個大革命”。[5](P172)他的這種編書體例相對于以前的“呆板的敘述”確實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新。
顧頡剛認為:“鴉片戰(zhàn)爭以前的中國,閉關而治,問題簡單,作史比較容易;而鴉片戰(zhàn)爭以后,則中國問題成了世界問題,非明了世界史不能作中國史?!币驗轭欘R剛強調(diào)他編寫新史書的目的之一就是要“說明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及其將來的命運?!盵8](P259)在與馮友蘭的信中也寫道:“弟總想從世界史中認識中國史,故不欲使自己眼光囿于域內(nèi)也。”[8](P228)所以顧頡剛主張“在中國史上多用外國史的材料”。之所以如此顧頡剛解釋道:
因為舊史中關于種族之處太不明白,非用外國人所作書參考不可。又漢族以外之族名、地名及人名,亦擬參用英文,則因為漢字的聲音不正確,二則本國史上有了英文名字,學生將來讀世界史也得個便利。[5](P170)
顧頡剛在編寫新史時確實也是這樣做的,如一九二二年在寫給吳維清的信里就寫道:
中國史上傳說古代有洪水,外國書亦有說起。不知地文史或地質(zhì)史上有無這一事的記載?兄能為我一查嗎?此洪水約在紀元前幾世紀?如何發(fā)出?經(jīng)過多少時?均請查示。因為這是中國史上的重要問題,不是我的力量能夠解釋的了。[8](P122)
顧頡剛提出利用外國史的材料來編寫中國史書,并希望從世界史這個角度去認識中國史,這在當時來說確實是一種十分超前的眼光,對現(xiàn)在的歷史教科書的編寫依然有借鑒意義。
顧頡剛在編寫新教科書時特別強調(diào)要增加近現(xiàn)代史的篇幅。顧頡剛在致高夢旦信中就表明了自己編書的“宗旨是詳今略古”,“民國史占全書的四分之一”。[8](P119)在其為《本國史教科書》所擬的八十個題目中“近三十年的事實占了百分之三十八”。[6](P53)之所以會如此,這與顧頡剛對近現(xiàn)代史的認識有密切關系。顧頡剛在寫給譚惕吾的信中說:
我們作史,應該以歷史上問題之多少為標準;尤其作的民眾之讀物應以說明切身的關系為體。照我想,過去三千年歷史中所包含的問題與近一百年歷史中的所發(fā)生的問題相較,在數(shù)量上必可相當,何況在切身關系上,近代史的重要遠過于古代呢。[8](P259)
可見在顧頡剛眼里近現(xiàn)代史和古代史在問題數(shù)量上是相當?shù)?,而最關鍵的是顧頡剛認為近現(xiàn)代史的重要性遠重于古代。他的這種做法有其深刻的考量,他認為“現(xiàn)在人人在喊著‘打倒帝國主義’和‘取消不平等條約’兩句口號,要是不明白近代的史實,徒喊著又有什么用呢?”[6](P74)所以顧頡剛強調(diào)歷史教課書要增加近現(xiàn)代史篇幅是有其良苦用心的。
顧頡剛在“五四”運動以后,敢于創(chuàng)新,提出了自己獨特的中學歷史教學思想。顧頡剛的這些觀念是時代的產(chǎn)物,更是其站在國家和民族的立場上深思所得出來的結(jié)論,體現(xiàn)了他本人對國家和民族的命運以及青年一代成長的高度關切。他所提出的這些思想代表了當時最先進的理念,很多的思想和方法對于使歷史教育擺脫數(shù)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的影響,有著不可磨滅的貢獻。他遠見卓識,提出來的很多東西都具有前瞻性,至今仍然有借鑒意義。總之,顧頡剛的中學歷史教學思想所包含的內(nèi)容十分豐富,還有很多方面值得我們?nèi)ド钊胪诰颉?/p>
[1]曹守亮.顧頡剛的歷史教育思想初探[J].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2005(6).
[2]洪認清.顧頡剛的歷史教學思想及其實踐[J].淮北煤炭師范學院學報,2005(6).
[3]金相成;朱志明;劉善齡.顧頡剛早期歷史教育思想和方法初探 [J].歷史教學問題研究,1985(2).
[4]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二[A].顧頡剛?cè)痆C].北京:中華書局,2010.
[5]顧頡剛.顧頡剛書信集:卷一[A].顧頡剛?cè)痆C].北京:中華書局,2010.
[6]顧頡剛.寶樹園文存:卷三[A].顧頡剛?cè)痆C].北京:中華書局,2010.
[7]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二[A].顧頡剛?cè)痆C].北京:中華書局.2010.
[8]顧頡剛.顧頡剛書信集:卷二[A].顧頡剛?cè)痆C].北京:中華書局,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