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水滸戲“替天行道”論略

董云龍

（贛南師范學(xué)院 新聞與傳播學(xué)院，江西 贛州341000）

“替天行道”是水滸故事的一個重要內(nèi)涵，也是“水滸精神”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與一些理性社會的構(gòu)筑者相似，元代水滸戲同樣包含著作者的政治理想：“替天行道”。在現(xiàn)存的元代水滸戲中①元代水滸雜劇，就目前情況來看，有目可查的劇目有32部，其中現(xiàn)存6部，分別為：高文秀《雙獻功》；康進之《李逵負荊》；李文蔚《燕青博魚》；李致遠《還牢末》；無名氏《黃花峪》、《爭報恩》。，我們基本上都可以看到對“替天行道”的表述，如《雙獻功》中稱：“秉正直替天行道，眾頭領(lǐng)與孫孔目慶賀開筵”［1］15；在《李逵負荊》中云：“澗水潺潺遶寨門，野花斜插滲青巾；杏黃旗上七個字，替天行道救生民”［1］33，以及《黃花峪》中“雖落草替天行道，明罪犯斬首街前。黑旋風(fēng)拔刀相助，劉慶甫夫婦團圓”［1］93。綜合看來，替天行道內(nèi)涵是：在梁山周圍勢力可及的地區(qū)行俠仗義，懲惡揚善，保障生民權(quán)利，即：“除暴安良”、“救生民”。具體實施表現(xiàn)為：

一、反強權(quán)、反豪霸，保障生民權(quán)利

所謂“強權(quán)”“豪霸”，是指漠視社會正義、踐踏生民權(quán)利的土匪、流氓、地痞、衙內(nèi)等。如《雙獻功》中的白衙內(nèi)，他“官拜衙內(nèi)之職，……打死人不償命，常川則是坐牢”［1］5，他拐走了孫孔目的妻子郭念兒，并把前來告狀的孫孔目下在死牢之中；又如《燕青博魚》中的楊衙內(nèi)，只因為目盲的燕青撞了他的馬，便將燕青當(dāng)街痛打，“（楊衙內(nèi)上）我打這廝?。ㄗ龃蛉疲ㄕ┏┌ミ?！那廝那雨點也似馬鞭子丟那去唻，偏不得我風(fēng)團般著這拄杖打”［1］20，如此等等。這些衙內(nèi)與下層民眾有著種種聯(lián)系，可以說他們是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中下層官吏的形象而出現(xiàn)的。除了反對類如衙內(nèi)的貪官，《李逵負荊》中的宋剛、魯智恩可以說是豪霸的代表，他們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在元代水滸戲中，梁山好漢在“替天行道”的旗幟之下，對這些土匪、流氓、地痞、衙內(nèi)等進行嚴厲打擊，除暴安良。為的是要“明正典刑”，使正義回歸，使生民的權(quán)利得到基本的保障。這種反強權(quán)、反豪霸，保障生民權(quán)利的斗爭，不但是元代民眾在元代水滸戲中寄托的社會理想，更是一種政治理想的表現(xiàn)。與明代水滸傳奇中，通過展現(xiàn)朝廷內(nèi)部“忠”與“奸”的激烈政治斗爭來表達文人士大夫的政治理想相比，元代水滸戲中對政治理想的描寫還帶有一種朦朧的色彩，它并沒有直白地顯露于作品之中，而是通過梁山好漢“除暴安良”、“救生民”的行為間接地表現(xiàn)了對追求生民權(quán)利的政治理想。這種政治追求并不涉及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權(quán)力斗爭，也不是所謂的民族矛盾的體現(xiàn)，而是以元代水滸戲作者為代表的廣大民眾和下層知識分子，在吏治黑暗的時代對“生”的基本權(quán)利的訴求，是一種具有朦朧色彩的政治性表達。

在水滸戲中，梁山好漢所奉行的是“除暴安良”、“救生民”的信條。我們在水滸戲中沒有看到梁山好漢與官府大規(guī)模的沖突場面，他們的所作所為只是在盡可能的維持社會正義，保障生民的權(quán)利。如在《雙獻功》中孫孔目的妻子郭念兒與白衙內(nèi)私通，將孫孔目打入大牢，于是李逵運用智謀將孫孔目解救出來，并將奸夫淫婦殺死；在《李逵負荊》中，老王林的女兒滿堂嬌被梁山好漢宋剛和魯智恩搶走，后被李逵解救并將宋剛、魯智恩二人殺死，如此等等。在水滸戲所描寫的世界中，雖然也存在著欺凌和壓迫，但是這種欺凌和壓迫是可以通過梁山好漢來得以申訴，使正義得到維護，生民權(quán)利得到保證。在這個世界中，梁山好漢就是維護正義的守護神，就是烏托邦中的“清官”。他們所做的就是鋤強扶弱，掃除如宋剛和魯智恩一般的惡霸，打擊如蔡衙內(nèi)、白衙內(nèi)和楊衙內(nèi)一般胡作非為的“權(quán)豪勢要”，為處于弱勢的人們伸張正義。此外，水滸戲中對正義的維護不僅僅限于懲罰白衙內(nèi)等這些“施暴者”，即便梁山好漢有什么違反正義的地方，也是應(yīng)該受到懲罰的。如《李逵負荊》中，李逵誤以為強奪老王林女兒的人是宋江和魯智深，十分的憤怒：“【正宮】【端正好】抖擻著黑精神，扎煞開黃髭鬚，則今番不許收拾，我這里摩拳擦掌行行里，按不住莽撞心頭氣?！币獙⑺谓汪斨巧睢耙恢皇志咀∫骂I(lǐng)，一只手揝住腰帶，滴溜撲摔個一字，闊腳板踏住胸膛，舉起我那板斧來，覷脖子上，可叉，便跳出你那七代先靈，也將我來勸不得?！保?］38

二、整肅夫妻綱常，維持正常倫理秩序

（一）對“奸夫淫婦”的否定。在水滸戲中，奸夫大都是權(quán)豪勢要的衙內(nèi)，他們“打死人不償命，常川則是坐牢”，他們的行為不但是對正義的破壞，而且也是對正常的倫理道德的踐踏，所以在水滸戲中對他們的行徑給予了十分的否定。例如《雙獻功》中，當(dāng)李逵得知是白衙內(nèi)拐走了孫孔目的妻子郭念兒后道：“我也不用一條槍，也不用三尺鐵，則俺這壯士怒目前見血。東岳廟磕塔的相逢無話說，把那廝滴溜撲馬上活挾。他若是與時節(jié)，萬事無些；不與呵，山兒待放會劣缺。惱起我這草坡前倒拖牛的性格，強逞我這些敵官軍勇烈，我把那廝脊梁骨，各支支生撧做兩三截?！保?］9在《黃花峪》中，楊雄遇到毆打劉慶甫的蔡衙內(nèi)，楊雄路見不平，道：“你這廝無道理，荒淫相，你怎生迤逗人家女紅妝！他別人夫妻在旅店上，你是個大膽的行兇黨?！保?］83對于這些居于權(quán)豪勢要的奸夫予以堅決的否定，同樣批判的還有那些不守婦道的淫婦。

在水滸戲中，那些淫婦大都具有這樣的特征：長相美麗，不是原配的“兒女夫妻”，而且生性放蕩，心狠手辣?！峨p獻功》中的郭念兒、《燕青博魚》中的王臘梅以及《還牢末》中的蕭娥是元代水滸戲中“淫婦”的代表。她們都是有夫之婦，卻在外面勾引他人。如《雙獻功》中的郭念兒：“我和這白衙內(nèi)，兩個有些不伶俐的勾當(dāng)?！保?］5《燕青博魚》中的王臘梅：“我雖嫁了這燕大，我和這楊衙內(nèi)有些不伶俐的事。”［1］18《還牢末》中的蕭娥：“這府衙里有個典吏姓趙，我瞞著孔目和他暗暗的來往?！保?］50這些淫婦不守婦道，與人私通，同時還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例如《還牢末》中李孔目被捉下獄，蕭娥就對劉唐說道：“劉唐哥哥，我央及你。我與你兩定銀子，你把李孔目盆吊死了，可好不好?！绺?，你若盆吊死了李孔目，我再相謝。若死了時，和我說一聲兒?！保?］57《爭報恩》中的王臘梅在李千嬌被捉入官府后，讓知府對她嚴刑拷打，王臘梅說：“大人，這賴肉頑皮，不打不招，拏那大棒子著實的打上一千下，他才招了?！喙?，你則管打，打死了他，也不干我事?！保?］72當(dāng)她們狠毒的嘴臉暴露之后，她們的丈夫或者之前的親屬都對這些淫婦的行為感到震驚和憤怒。如在《還牢末》中，李孔目道：“那婆娘衡一味嫉妒心，無半米著疼熱。指望和意同心成嘉業(yè)，到送的俺子父兩處分別。那婆娘這其間知他是醒也醉也？我如今知他是死也活也？”又道：“兄弟，我為這婦人呵?。ǔ┱鄣沽算~斗兒好窠巢。怎承望浪包婁官司行出首，送的個李孔目坐禁囚牢！豈不聞天網(wǎng)恢恢，也是我自受自作。赤緊的有疼熱大渾家亡過了，想俺那小冤家苦痛嚎啕。我不合赤心娶妓女，到將犯法罪名招?！保?］55這是李孔目對自己行為的懺悔，但更是對蕭娥狠毒的揭露。

雖然她們心狠手辣，工于心計，但是卻往往一眼就被梁山上的好漢看穿?！峨p獻功》中李逵第一次見郭念兒就對孫孔目說：“俺嫂嫂，敢不和哥哥是兒女夫妻么？”并提醒孫孔目“哥哥也，不是您兄弟口歹。（唱）你可敢記著一場天來大小利害？”［1］6《燕青博魚》中，燕青也是初次見王臘梅就對燕大說：“敢問哥哥，這嫂嫂不和哥哥是兒女夫妻么？……你看那發(fā)髻上扭下那棘針油，面皮上刮的下那桃花粉，兩件事送了你個哥哥的禍根?！保?］25這說明，無論怎樣的“奸夫淫婦”都逃不過梁山好漢的法眼，預(yù)示著她們最終也無法逃脫梁山的懲罰。

為了維持“天理”，匡正人間的風(fēng)俗，梁山好漢對這些奸夫淫婦處理方式就是處以極刑——殺頭。在李逵計劃殺白衙內(nèi)為孫孔目報仇時道：“想賊子濫如貓，潑煙花淫似狗。我想那潑無徒賊子，更和那浪包婁，出盡丑，丑。情理難容，殺人可恕，怎生能夠？”［1］14奸夫淫婦的行為是“情理難容”，以至于殺死他們也是可以饒恕的。即便把奸夫淫婦殺死之后，也要將他們的人頭掛在通衢大道，要警諭眾庶，更是為了達到正風(fēng)俗的目的。在《燕青博魚》中，宋江就命令：“將這奸夫奸婦，背綁繩纏，拏上山去，縛在花標(biāo)樹上，殺壞了者?！辈⒃疲骸皸钛脙?nèi)敗壞風(fēng)俗，與王臘梅暗約偷情。將二人繩纏索綁，到梁山明正典刑?！保?］30在《還牢末》中宋江在結(jié)尾重述事情經(jīng)過后道：“今日個英雄聚會，便是俺豪杰相逢，做一個慶喜筵席，方顯的天理分明。”［1］61在梁山好漢看來，解救李孔目這樣被陷害之人，將蕭娥等奸夫淫婦殺死，正是替天行道的內(nèi)容之一，只有這樣才能使天理分明。

（二）對賢婦的肯定。整肅夫妻綱常，維持正常倫理的另一方面就是對賢婦的肯定和贊揚。元代水滸戲中的賢婦包括《爭報恩》中的李千嬌、《黃花峪》中的李幼奴以及《還牢末》中的趙氏。這些賢婦有以下特點：首先她們富于愛心，德才兼?zhèn)?。《爭報恩》中的李千嬌不但運用自己的智慧解救了徐寧、關(guān)勝以及花榮三名梁山好漢，并同他們結(jié)義為姐弟，而且李千嬌許愿云：“第三炷香愿天下好男子休遭羅網(wǎng)之災(zāi)?！币灾劣诨s聽后感嘆道：“嗨，好一個賢達的女子也！”［1］69正是因為李千嬌的“賢達”，所以在她被丁都管和王臘梅陷害后，關(guān)勝、徐寧和花榮才會想盡辦法把她解救出來，“關(guān)勝哥大桿倒劈碎天靈蓋，徐寧哥點鋼槍搠透三思臺，休道銀山鐵甕囚牢里，便是虎窟龍?zhí)叮乙惨瘸鰜怼保?］76。其次她們對自己的丈夫忠誠，矢志不渝。如在《黃花峪》中，劉慶甫的妻子李幼奴被蔡衙內(nèi)奪走，但是她心中仍舊十分掛念自己的丈夫：“自從被這賊漢將我拐到這水南寨里來，不知我那丈夫劉慶甫在于何處，音信皆無，我心中好是煩惱。”當(dāng)她看到李逵手里的木梳時邊哭道：“便好道：見鞍思駿馬，視物想情人。這梳兒是我與劉慶甫的，可怎生到這貨郎手里來？”［1］90正是因為他對丈夫念念不忘，所以梁山好漢才稱贊她“守志心堅”，于是拔刀相助，幫助劉慶甫夫婦團圓。

在維護生民權(quán)利和封建倫理的基礎(chǔ)上，元代水滸戲中朦朧地勾畫出了一個“水甜人義”的理想社會?！独铄迂撉G》中，李逵對梁山泊優(yōu)美環(huán)境的贊美，可以說正是這種朦朧的和諧社會的一種描述，李逵道：“【混江龍】可正是清明時候，卻言道風(fēng)雨替花愁。和風(fēng)漸起，暮雨初收。我則見楊柳青青沽酒市，桃花流水釣魚舟。我則見碧粼粼春水波紋皺，往來社燕，舉目沙鷗。人道我梁山無景致，我打了那廝嘴?！咀碇刑臁堪尺@里霧鎖著青山秀，煙罩定綠楊洲。”［1］34梁山泊的景致，除了自然環(huán)境的優(yōu)美秀麗，救生民、正人倫也是一個重要的方面。

總之，維護正義、保護生民權(quán)利，保障正常的封建倫理秩序，是梁山好漢“替天行道”的重要方面。元代水滸戲的作者大都生活在社會下層，熟悉下層民眾的苦樂悲歡，了解基層社會的世態(tài)民情，因此元代水滸戲的政治理想——“替天行道”——主要內(nèi)容就是關(guān)注下層民眾的生存權(quán)利，懲治地痞流氓、土匪惡霸，反強權(quán)、反豪霸，維護正常的倫理秩序。當(dāng)然，由于元代水滸戲的作者大都是下層文人，受到生活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視野的限制，元代水滸戲?qū)ι蠈咏y(tǒng)治集團沒有任何觸及，更沒有《水滸傳》中“兩贏童貫，三敗高俅”直接挑戰(zhàn)皇帝權(quán)威的表現(xiàn)（當(dāng)然也沒有明清水滸戲中那種強烈的招安傾向）。在元代水滸戲中，皇帝和朝廷都處于一種較為模糊的狀態(tài)。梁山好漢直接接觸的，多是社會下層或中下層的各色人物，群眾有冤仇可以向梁山好漢告狀，梁山好漢在他周邊勢力可及的范圍內(nèi)行俠仗義、替天行道，從來也未見有朝廷官員過問?？偟膩碚f，“替天行道”的政治理想顯得境界局促和“治標(biāo)不治本”，但是它所反映的卻是下層民眾和知識分子這些“無權(quán)者”的理想與追求，是與元代具體的社會狀況相吻合的。

［1］ 傅惜華．水滸戲曲集：第1集［G］．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