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白發(fā)三千丈”的闡釋史

江曉霞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李白在《秋浦歌·其十五》中寫到：“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闭б豢窗装l(fā)有“三千丈”之長，似乎不盡合理，但后人以李白寫詩的特色和運用的藝術(shù)手法說明這種寫作的緣由，似乎也有其合理之處，這種夸張在李白的其他詩里也有體現(xiàn)，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保ā顿浲魝悺罚帮w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等都極盡了李白寫詩夸張的特色，那么這里的白發(fā)有三千丈之長就不足為怪了?？墒悄切⌒〉拿麋R里，為何頓然讓李白有了這樣的感覺，即使是“緣愁”，讓李白發(fā)生浩嘆的空間也太小了點，按照李白寫詩的慣常特色，能夠讓他產(chǎn)生浪漫主義豪放情懷的詩句多是一些更廣闊的天地，這一方小小的明鏡似乎局促了點，不足以讓他生出“白發(fā)三千丈”的感覺，這也是使后人產(chǎn)生懷疑的地方，要說明這首詩如何讓給人以理解上的豐富性，要從它最初的闡釋史說起。

1 宋人打開闡釋緣由

李白是盛唐詩壇一朵耀眼的奇葩，他的萬丈光芒在當時就引起了人們的特別重視，如賀知章呼他為“謫仙人”，杜甫評價他的詩歌才華說到“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杜甫《寄李太白二十韻》）他的詩歌接受主體由上到下分布的也非常廣泛，在上有“新詩傳在宮人口，佳句不離明主心?！保ㄈ稳A《雜言寄李白》）在下則“《大鵬賦》時家藏一本”（魏顥《李翰林集序》）“文集亦無定卷，家家有之?！保▌⑷住短乒屎擦謱W士李君碣記》）這些均說明李白的詩文在他生活的時代就引起了人們的重視，并被廣泛接受。今天我們能見到的幾種唐人選唐詩中，李白的詩就被多家收錄，如韋莊的《又玄集》、韋榖的《才調(diào)集》及《唐寫本唐人選唐詩》等[1]，唐人的這些努力成為孕育后人理解唐詩及李白詩歌的源頭，他們在唐人開辟的道路上，一路向前，將唐詩的光芒遠遠地映照下去。宋人以及以后的人則對李白詩歌進行了更深入的挖掘與闡釋，具體到某一首詩的理解與闡釋就是例證。就現(xiàn)存的資料來看，李白《秋浦歌·其十五》的評價較早見于宋人詩話中。嚴羽有評：“一詰，一解；又一詰，不可解。是言愁亦是解愁?！盵2]“一詰，一解”即一追問一回答，“又一詰，不可解”意為又一個追問不可回答，“是言愁亦是解愁”說到這首詩既是言愁也是解愁，從這里的解釋中可以看出嚴羽側(cè)重對這首詩渾融之境的理解，追問與回答，言愁與解愁，“愁”在問與答、言與解之中，使整首詩處在一種渾成之境，給人以韻趣悠遠的感覺特點，反映了他對詩歌“別趣”韻味的追求。在嚴羽外，南宋末一位著名的愛國詩人兼文學評論家劉辰翁對此詩也有評價，他說：“后聯(lián)活活脫脫，真作家手段?！盵3]我們在明高棅《唐詩品匯》中可以看到劉辰翁的評點輯錄，其中有對李白、杜甫、韋應物等人詩的評價，如評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和《鸚鵡洲》等詩時顯示了對其詩的“雄偉脫落”、“豪勝”風格的稱許[4]，這說明了劉辰翁對李白豪放詩風的欣賞，那些具有豪放氣勢和渾融韻味的作品經(jīng)常能夠進入他的評點范圍內(nèi)，這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受到了嚴羽詩學觀念的影響。但他提出了這種極具李白個人特色的“真作家手段”，引發(fā)了后人的思考，他們或是從“夸張”的修辭手法或是從整首詩的篇章結(jié)構(gòu)對劉辰翁提出的“真作家手段”進行具體的闡釋?！鞍装l(fā)三千丈”的闡釋主要被融入全詩的理解之中，顯示了宋人對一首詩的整體感受的重視。

2 明人探索詩中之韻

金元詩壇冷落，詩評難以繁盛，值得一提的是元人蕭士贇有一則關(guān)于這首詩的評論，說到：“此詩殢形泥跡之人多致疑三千丈之語，蓋詩人遣興之辭，極盡形容耳。觀者當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可也。第二句‘緣愁似個長’意亦可見。后聯(lián)云‘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活活脫脫，真作家手段。”[2]這種評論似乎集合了前人嚴羽和劉辰翁的觀點，但他作了更為詳細的說明，并將為何有“三千丈”之語提示出來，他認為不能以辭害意，對于后聯(lián)李白的“真作家手段”他也給予充分肯定。這些觀點給予明人理解此詩多方面的啟示。

首先是“此詩殢形泥跡之人多致疑三千丈之語”的說法，引起了明人的關(guān)注。蕭士贇說只有殢形泥跡之人才會質(zhì)疑三千丈之語，然而這種質(zhì)疑并非空穴來風，許多明白人可能也會有此疑惑。如李攀龍《唐詩廣選》中言：“令人捉摸不著（首二句下）?！盵3]他在《唐詩訓解》中也說到：“托興深微，真難實解，讀者當味之意象之外?！盵2]這種難解之說于唐汝詢的《唐詩解》中也可見到：“托興深微，辭實難解，讀者當求之意象之外?！盵2]這種難解和不可捉摸，李攀龍和唐汝詢叫讀者到詩的“意象之外”去“味”、去“求”，然而這更加讓人摸不著頭腦，這也是引起后人對此進行更深入研究的原因。

除了這種做不出解釋的疑惑，沿著“真作家手段”這一條道路，明人又作出了自己的解釋，這與他們詩學觀念的追求有關(guān)。李攀龍在《唐詩直解》中評到這首詩時說到：“興到語絕，有神韻?！泵髦墁E在《唐詩選脈會通評林》中收集了眾多人的評論，其中有“周敬曰：奇意奇調(diào)，真千古一人。……唐仲言云：興到語，全主神韻，不當以字句定高下?！盵2]明代的宗唐風氣非常濃厚，尤以前后七子的格調(diào)論唐詩觀影響巨大，他們主張“文主秦漢，詩規(guī)盛唐”的創(chuàng)作與接受路線，對盛唐詩壇與詩人特別看重，對李白這樣一位大詩人肯定尤其推崇。他們評選唐詩，對于那些具有奇味、神韻之作會特別看重，同時也會以這樣的標準去評價唐詩，因為他們認為這樣的標準才符合盛唐詩的風貌，對李白這首詩的評價就是如此。李攀龍作為后七子之一，他評價李白此詩“有神韻”、“托興深微”會受到他的詩學觀念的影響。明末唐汝詢，字仲言，編有《唐詩解》，是一本選、解、評結(jié)合的著作，他以獨到的眼光編選唐詩，并融入自己的理解和體會，論詩最重體格聲調(diào)[5]。他的“興到語，全主神韻”的評價與他的主“格調(diào)”宗盛唐的詩學觀念也不無關(guān)系。至此“白發(fā)三千丈”是作為明人探索詩中之韻的闡釋，雖兼有疑惑，但是對唐詩的推崇更勝于對唐詩的解疑，解疑的工作仍需要后來者。

3 清人呈現(xiàn)觀念演變

清代被認為是中國古代學術(shù)、文化、文學集大成的歷史階段，關(guān)于清代的這種集大成性特征，郭紹虞在其《中國文學批評史·緒論》中有介紹：“就拿文學來講，周秦以子稱，楚人以騷稱，漢人以賦稱，魏晉六朝以駢文稱，唐以詩稱，宋人以詞稱，元人以曲稱，明人以小說，戲曲或制藝稱，至于清代的文學，則于上述各種之間，或于上述各種之外，沒有一種比較特殊的足以稱為清代的文學，卻也沒有一種不成為清代的文學。蓋由清代文學而言，也是包羅萬象而兼有以前各代的特點的?！盵6]這種集大成性的特質(zhì)，使清人面對新問題時會以更全面和深入的方式來看待，在評價李白的這首詩時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特點。首先體現(xiàn)在理解的全面上?！鞍装l(fā)三千丈”的來由或是作為“愁”的繼續(xù)闡發(fā)，或是對李白寫詩藝術(shù)手法的分析，或明確其“并非實詠”，相對于前人這些理解更為深入和細致。如乾隆年間刊印的無名氏的《李詩直解》解此詩云：“此因胸懷不遂而生遲暮之感也。言幼學、壯行，老至則無能為也。今白發(fā)盈頭，有三千丈之多，緣我之愁與發(fā)而俱長矣。不知明鏡之里，何處得此秋霜之白也？回視少壯之時，寧得不愁乎？”[2]此處聯(lián)系了詩人的生平事跡解釋白發(fā)有“三千丈”之多是緣于老而無能故愁愈深而發(fā)與之俱長也。與這種解釋同出一轍的還有清人吳烶于《唐詩選勝直解》中的闡述：“發(fā)不可數(shù)，三千丈言其長也。愁多故易白，秋霜，形其白也。倏然對鏡，睹此皤然，感茲暮年，愁懷莫述，偶于秋浦自嘆之耳?！盵2]“白發(fā)三千丈”在這里作為身世之嘆具有其解釋的合理性。除了“愁”的闡釋外，清代詩評家們還于詩句的藝術(shù)手法上探討“白發(fā)三千丈”的成因。如郭兆麟在《梅崖詩話》中云：“太白詩‘白發(fā)三千丈’‘燕山雪花大如席’語涉粗豪，然非而便不佳?！缟倭暄猿?，斷無‘白發(fā)三千丈’之語，只是低頭苦煞耳。故學杜易，學李難。然讀杜后不可不讀李，他尚非所急也。”[2]這種豪氣，是李白寫詩夸張的藝術(shù)特色的體現(xiàn)，對此清人湯大奎也有認同，如他說：“《世說》：顧長康哭桓武，聲如震雷破山，淚如傾河注海。形容盡致，讀之令人失笑。唐人詩‘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淚已不少。至杜工部‘猶有淚成河，從天復東注’，視虎頭抑又甚矣。此與太白‘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同一語義。”[2]似乎這種強烈而巨大的夸張是李白的個人特色，那么“白發(fā)三千丈”的抒發(fā)就不足為怪了，清人王琦對此十分肯定，他說：“起句怪甚，得下文一解，字字皆成妙義，洵非老手不能，尋章摘句之士，安可以語此？”[7]除此之外，清人還有從篇章結(jié)構(gòu)的角度肯定“白發(fā)三千丈”首起句的意義，如吳昌祺在《刪定唐詩解》卷一一中言：“突起婉轉(zhuǎn)，又翻開奇甚?！盵2]黃叔燦于《唐詩箋注》中也說：“因照鏡而見白發(fā)，忽然生感，倒裝說入，便如此突兀，所謂逆則成丹也。唐人五絕用此法多，太白落筆便超?！盵2]另外《唐宋詩醇》里也有對“突起”、“倒裝”手法的說明，這使得“白發(fā)三千丈”的理解有了結(jié)構(gòu)上的意義，它作為首起句，突然而來，給人觸目驚心之感，同時又給人一種疑惑，而這種疑惑是在后面的詩句逐層解開的，“白發(fā)三千丈”的開頭還打上了李白筆法超然的痕跡，這些理解也可成為闡釋此詩的一種解釋。然而留給后人繼續(xù)深入闡釋余地的是清人馬位于《秋窗隨筆》中的疑問：“太白‘白發(fā)三千丈’下即接云：‘緣愁似個長’，并非實詠。嚴有翼云：‘其句可謂豪矣，奈無此理?！娬坏萌绱酥v也?！盵2]這個疑問引領(lǐng)人們繼續(xù)探討此詩。

4 今人化解詩中之謎

一首小詩，越過了千年，仍能在讀者心中擊下深深的回響，說明了這首詩歌永恒的生命力，這也是引起歷代學者、評論家對其關(guān)注的原因之一，今人要做的工作之一是從歷代學者的評論中發(fā)現(xiàn)其值得關(guān)注的地方，解決其留下的疑問，豐富其無限闡釋中的一環(huán)。

今人余恕誠先生從“明鏡”的角度闡釋了“白發(fā)三千丈”的疑問。他說：“如果把詩理解為李白在幽窗前對鏡自照，攬發(fā)興嘆，就未免歪曲詩境,有損于李白飄逸的形象，而‘三千丈’的夸張就不免來得過火?！盵8]為此他從本詩的疑點入手，深入探究，很有見地地指出：“‘明鏡’非指一般梳妝臺上的明鏡，乃是以‘明鏡’指秋浦水?！娙烁┥砜此?，澄潔如鏡的秋浦水照出他的白發(fā),使詩人在沉吟中醞釀出明鏡秋霜的佳句。這才符合李白的藝術(shù)個性，并且也只有秋浦水那樣‘平天’也似的巨型‘明鏡’，才能照出三千丈的白發(fā)?！盵8]這種以“鏡”比喻成水的說法在李白詩中多有實例，如《秋登宣城謝月兆北樓》:“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清溪行》:“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與周剛清溪玉鏡潭宴別》：“迴作玉鏡潭，澄明洗心魂?！痹凇肚锲指琛?其十二)中有:“水如一匹練，此地即平天”的詩句，把秋浦水比喻為“明鏡”，是非常有可能的。因此余先生的見解并非出自個人臆想，他為我們理解此詩指明了一條可靠的路徑。二是日本學者松浦友久的解釋。他曾隨日本早稻田大學中國古典詩歌研究訪華團訪華，通過對《秋浦歌》風土實地調(diào)察的實際體驗，進一步指出，這里的“明鏡”是與秋浦河交匯的支流青溪水?！鞍装l(fā)三千丈”正是“以清溪的明鏡為契機的實地之作”。[9]他的這種理解是由“秋浦—秋—愁—白發(fā)”的聯(lián)想而來的，并認為“白發(fā)—明鏡”的嘆老和秋浦水的透明，以及清溪的水如明鏡有聯(lián)帶的作用。經(jīng)過他的分析論證，我們明確了這首屬于《秋浦歌》系列之一的名作，與“秋浦”之地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且它的情感傾向“愁”也與整個《秋浦歌》系列主體情感色彩相暗合。通過對整個《秋浦歌》的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它里面寫了許多與“秋浦”當?shù)赜嘘P(guān)的地方風物，如白猿、駝鳥、山雞、采菱女的動人身影和冶煉工匠的勞作場面等，而最能引發(fā)詩人偏好的明亮的清溪之水能夠進入詩人的視線并被歌詠也就不足為奇了。[10]同時我們由《秋浦歌》的一系列詩句可以看出，“愁”在其中占了很大的分量，繼而乃是一條情感主線。如“秋浦長似秋，蕭條使人愁。客愁不可度，行上東大樓?！保ā肚锲指琛菲湟唬┰偃纭扒锲衷骋钩?，黃山堪白頭。清溪非隴水，翻作斷腸流?！保ā肚锲指琛菲涠┝怼熬蚯锲?，猿聲碎客心。”（《秋浦歌》其十）等都有“愁”的抒發(fā)，這也為“白發(fā)三千丈”這一首詩的嘆老言愁提供了依據(jù)。綜合二人的理解，我們得出“白發(fā)三千丈”的抒發(fā)與“愁”有關(guān)，且引發(fā)“愁”產(chǎn)生的媒介不是梳妝臺上那一方小小的明鏡，而是詩人置身于廣闊的秋浦風物中面對那潔凈如明鏡的清溪水感觸激發(fā)，所以才唱出了這首千古言愁之作，至此引起歷代人產(chǎn)生疑問的詩句得到了比較好的解決方式。今人楊義在其《李杜詩學》一書中對李白詩歌的“醉態(tài)思維”有詳細分析，李白用自己那股源于內(nèi)在生命的詩酒豪情創(chuàng)作了一種以醉態(tài)狂幻為基本特征的詩學思維方式[11]，他的這種思維方式使他創(chuàng)作詩歌時多半帶上了狂幻的特征，他的“白發(fā)三千丈”的感嘆是他在經(jīng)歷人生挫頓后以一種醉態(tài)思維發(fā)出生命易逝功業(yè)無成的呼喊也未為可知。

余恕誠先生和日本學者松浦友久先生及學者楊義等人從新穎的角度闡釋了詩中的疑問，使引起歷代批評者關(guān)注的這首小詩解決了其闡釋史上的千年疑案，但這并不意味著這首詩的闡釋史就此終結(jié)。我們從歷代人關(guān)于“白發(fā)三千丈”的解釋中理解了這首詩的豐富的闡釋歷程，了解了不同時代詩學觀念的轉(zhuǎn)變，如宋代受嚴羽詩學觀念的影響側(cè)重對這首詩渾融之境的理解，強調(diào)將其納入全詩整體感受之中。元明時顯示了對唐詩的推崇，更強調(diào)李白寫詩所體現(xiàn)出的風格特色，即具有“神韻”的特點，而較少重視其“辭實難解”的地方。清人受時代風氣的影響，注意對一首詩進行全面細致的研究，如對這首詩篇章結(jié)構(gòu)、情感、藝術(shù)特色等方面進行闡釋，力求說明“白發(fā)三千丈”這一說法的原因，對于這一說法的疑問也進行了相應重視。今人注重從實地考察的角度理解此詩，對此詩的疑問作了更合乎情理的解釋，有關(guān)學者還從李白的詩學思維方式考察李白寫詩的風格，如其醉態(tài)思維的影響，為這一首詩的理解提供了另一種新穎的角度。這些細密的詩學理論構(gòu)成了這首詩歌豐富的闡釋史，這個闡釋史是一個動態(tài)的歷史的過程，它不會在某個時代終止，它的鮮活的藝術(shù)生命也必將以新的形態(tài)存在于后人的理解與闡釋中，留給人們以啟迪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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