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是煤炭之都,這黑色塊狀物曾經是區(qū)分人類的農業(yè)時代與工業(yè)時代的主要標志,而如今它是驅動中國經濟不可思議的增長的主要動力,它還是人道災難的來源之一,死于礦難的人數一直難以真正考究詳細。
我看到了被污染的天空,那些超載的裝滿了煤炭的大卡車,還有滿城的燈紅酒綠……大同比我想象的破敗得多,似乎從煤炭中獲取的高額利潤沒有轉化成任何可見的城市建設。
大同給我的第一印象是人群。時間已是上午10點,我們沿著新建南路向紅旗廣場走去,擁擠在街道上的無邊無際的人群,好像是星期日的北京王府井。人口的密度提醒著我地域的變化。之前10天,我一直在東北,已經習慣了空曠與疏離。東北人在酒桌上的熱情可以理解,他們在寒冷中成長,目里所及經常是空曠的田野和大街,他們需要用短暫的熱鬧與喧囂來沖淡平日的寂寞,用酒精來抵御肉體和心理的寒冷。但現(xiàn)在,我到了山西北部,盡管它仍處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塞外,是蒙古草原與中原的交接之地,但它所受戰(zhàn)亂不多,山西的人口稠密在元、明兩代就已非常著名,所以才有了洪洞縣大槐樹的典故。人口的密度造就了城市,決定了它的繁榮程度,鼓勵了貿易和技術,推動了文明的進程……
讓我們回到街頭的人群,他們在散步,圍著小吃攤坐著,年少的男女在追鬧,兩人對陣的象棋棋局吸引了十幾人在助陣。不知是路燈太過昏黃,還是空氣中粉塵過多,我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油膩膩、混濁不清的東西,它的懶散不蘊涵著思考,而亢奮則沒有對應的創(chuàng)造力。我還在學習分辨他們的身份差異,這城市男人最時髦的裝束是,黑色長褲配T恤,露出自己健壯或不健壯的肩膀,脖子或手腕上帶著一串金光閃閃、不知是真是假的金鏈子,頭頂則是光光的,最多留下一點點發(fā)茬?!斑@是混得好的裝扮”,一位本地人后來告訴我。
順著人群來到紅旗廣場,我覺得全大同的人都擁擠到了這里。中國的城市是千篇一律的復制產物,它們都有類似的中央大街、人民公園、紀念碑,當然還會有至少一個廣場。在很多城市,它即使在最適合散步的傍晚也是空曠的,因為光禿禿的廣場上讓置身其中的人覺得虛空。但在大同,紅旗廣場卻是真正的樂園。我必須不斷改變行進的路線,才能繞過奔跑的人。廣場本身乏善可陳,它的三面被電信公司的巨大廣告牌包圍,另一面則對著大同的展覽館,展覽館像是個小型的人民大會堂,方方的形態(tài)、粗大的柱子,它正被一片廣告所包裹,其中最醒目的是“大同云岡旅游節(jié)”的橫幅。在過去的7年中,8月的旅游節(jié)是大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也是這個城市試圖擺脫過度依賴資源的努力之一,云岡石窟、懸空寺理應從歷史塵埃中擺脫出來,為今日的大同作出嶄新的貢獻,就像廣場邊的華嚴寺門口的那條橫幅,“一切為了發(fā)展”。與類似小型人民大會堂的展覽館相對的是一座雕像,一位將軍騎在戰(zhàn)馬之上,他是戰(zhàn)國年代的胡服騎射的趙武靈王,據說他是大同歷史的真正開創(chuàng)者。
你可以輕易地從記載中感受到大同的悠長歷史,它曾是北魏的首都——歷史上第一個與南方漢族政權抗衡的少數民族王朝。在漫長的歲月里,它還是遼、金兩朝的陪都,契丹人、女真人、沙陀人和漢人在這里學會共同生活……他們留下了寺廟、九龍壁和乾隆皇帝到此尋花問柳的傳說。
我對于歷史既愛又恨,它給予了我衡量當下的參考坐標,但又可能使我喪失了對正在發(fā)生的變化的把握能力。當遭遇到歷史過分豐富的城市時,我反而陷入了失語,能表達、需要表達的東西太多,不知如何開始,這時我就想起了亨利·福特的名言,“歷史或多或少是一堆空話”。
此刻的紅旗廣場上也是如此。你來不及回望歷史,就被裹進了熱氣騰騰的現(xiàn)實生活里。人們創(chuàng)造了很多簡單、粗陋卻有效的游戲方法,很多大型、結實的氣球在廣場上被踢來踢去,在臨時搭建的舞臺上放聲卡拉OK,在連綿不斷的小吃攤上吃來吃去,他們最鐘愛的是兔頭,據說一個28歲的小伙子是真正的“兔頭王”,一天能賣出3000個兔頭,每個月凈賺10萬元。
(摘自中信出版社《祖國的陌生人:在你的國家,你卻是個陌生人》 作者:許知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