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靜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紐芬蘭紀念大學民俗學系)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木蘭辭》這一千古名篇自古就受到人們的喜愛,木蘭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最為生動、著名的女性形象之一,是無數(shù)文人墨客、民間藝人、普通百姓稱頌的對象。在這個全球化的時代,木蘭走出了國門。迪斯尼公司于1998年推出他們?nèi)Υ蛟斓膭赢嬀拗啤痘咎m》,引起轟動。中國古老的傳說被外國人搬上熒幕,這極大地刺激了國人。在過去的十多年里,大量的相關(guān)文藝作品涌現(xiàn)出來,有電視劇、電影、戲曲、歌劇、話劇和雜技等;與此同時,地方木蘭傳說和文化日益受到重視。傳說為木蘭故里的湖北黃陂、河南虞城、陜西延安等地重修古跡,舉辦旅游文化節(jié),地方文化工作者和不少學者也積極地投入到保護和研究工作當中,取得了不少成果。在如火如荼開展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過程中,木蘭傳說得到了從中央到地方政府部門的高度重視。2008年,湖北省武漢市黃陂區(qū)與河南省虞城縣兩地聯(lián)合申報的木蘭傳說(Ⅰ-50)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遺名錄,2011年,陜西延安市寶塔區(qū)被增添進入擴展項目名錄。
一
木蘭傳說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和廣泛的流傳。如果按照較為公認的說法,最早記錄木蘭傳說的文本《木蘭辭》為北朝民歌,那么迄今它已有一千多年的歷史。在唐代的詩歌中,杜牧、白居易等人都贊美過這一傳奇的女性,可見那個時候木蘭傳說已經(jīng)在社會上流行。湖北黃陂、河南虞城、陜西延安、安徽完縣等地都自稱是木蘭的出生地,因為都流傳著美麗動人的傳說,存留相關(guān)遺跡以及民俗信仰活動。木蘭傳說歷經(jīng)千余年的流傳和演變,一方面保持了故事的基本脈絡,即女扮男裝替父從軍,另一方面實現(xiàn)了地方化,深深扎根于地方文化傳統(tǒng)之中。
黃陂的木蘭傳說歷史悠久,唐代大詩人杜牧任黃州刺史期間(會昌三年,公元843年)游覽木蘭山,留下《題木蘭廟》一詩:“彎弓征戰(zhàn)作男兒,夢里曾經(jīng)與畫眉。幾度思歸還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可見當時木蘭廟已經(jīng)存在,那么木蘭的傳說和信仰應該更早,因此,黃陂木蘭傳說至少有1200年的歷史。黃陂木蘭傳說主要集中在北鄉(xiāng)長嶺、塔耳、姚集一帶。在黃陂,木蘭一般被當?shù)厝俗鸱Q為木蘭將軍,原本姓朱,生活在隋末唐初,生于大城潭,學藝木蘭山,葬于將軍墳,這三個地區(qū)也是木蘭傳說較為集中的地區(qū)。大城潭是木蘭的出生地,原本是一個三面環(huán)水,有著高大城墻的古鎮(zhèn),商貿(mào)發(fā)達,古時候稱為雙龍鎮(zhèn),她的父親朱壽甫(朱天祿)與妻子年過半百無子,在木蘭山的祈嗣頂禱告,求來木蘭。木蘭從小聰明伶俐,曾經(jīng)跟隨大悟山的喪吾和尚和木蘭山的鐵冠道人學文習武,研習兵法和武藝。在木蘭山上,她與祖師爺下棋(棋盤石)、開辟山路(好漢坡),與狐貍精斗法(風洞)。接到兵書后,木蘭決定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當?shù)剜l(xiāng)親一夜之間為她鑄好兵器和鎧甲,留下許多鐵渣子,后來這個地方叫做鐵石墩。木蘭在戰(zhàn)場上結(jié)識了花阿珍(敵方女將或者當?shù)貗D女),兩人成親。她立下眾多功績,打敗了跟她在木蘭山結(jié)仇的狐貍精獨手大仙,從士兵升為將軍,凱旋還朝,婉拒封賞,決定回鄉(xiāng)侍奉雙親,在向花阿珍闡明真相后,兩人結(jié)為姐妹?;剜l(xiāng)以后,木蘭為鄉(xiāng)親們做了很多好事,深受愛戴,可惜后來,她被奸臣污蔑謀反(或者被鄉(xiāng)人誣陷失貞懷孕),在(灄水)河邊剖腹洗心以證清白,死后她被埋葬在木蘭山北山腳下的將軍墳,旁邊修建了將軍廟。唐太宗知道錯殺木蘭將軍,命令在木蘭山上修建木蘭殿和“忠孝勇節(jié)”牌坊紀念她。將軍死后,多次顯靈,守護一方,成為鄉(xiāng)親愛戴尊敬的神靈。至今,木蘭山香火不絕,將軍墳、將軍廟也仍為周邊村落的信仰中心。
有關(guān)木蘭的遺跡和古跡也主要存留在上述地區(qū):木蘭山、木蘭川、木蘭寺、木蘭殿、將軍廟、將軍墳、鐵屎墩、仙河店、一里河、棋盤石、好漢坡、劍劈石、飛來石、眼淚凼。每一個地名和古跡的背后都是一則動人的傳說。非??上У氖?,相關(guān)的重要遺跡在“文革”期間被破壞殆盡。1966年,幾乎是一夜之間,將軍廟被拆除,所有的神像全被打碎,留下的只有門前那對白果樹和一對大石獅子。木蘭山情況類似,所有的建筑,除了玉皇閣,全部被拆除,材料運走修建工廠,僧人和道士被迫還俗離開木蘭山。十多年的時間,木蘭山一片荒涼。80年代初,地方政府決定恢復木蘭山,重建廟宇,邀請離開的僧人道士回山。木蘭山作為宗教圣地和旅游景點被開發(fā),與此同時,相關(guān)的文化工作也提上日程,木蘭傳說的搜集、整理、出版始于這個時期,相關(guān)的研究逐步展開,近三十年來,相關(guān)的政府部門、大批地方的文化工作者、木蘭文化的愛好者為木蘭文化的復興付出了大量的努力。20世紀90年代末在世界范圍興起的木蘭文化熱和近十年開始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工程,為黃陂木蘭傳說的傳承和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契機。
近三十年來,黃陂木蘭傳說保護與傳承取得了大量成果,大致包括七個方面:
1.傳說的搜集、整理和出版。自20世紀80年代初恢復木蘭山的工作開始,對木蘭傳說的搜集和整理的工作就提上了日程。曾經(jīng)在木蘭山風景管理處工作過的黎世炎先生和長嶺文化站的杜有源先生在80年代幾乎走訪了木蘭山周邊的每一個村落,搜集記錄了大量的木蘭傳說,其中一部分可以在出版物中找到。早在1983年,《黃陂文藝》編輯部編輯刊發(fā)了《木蘭山的傳說》,1984年,王漢清編著《神奇的木蘭山》,2006年,在原書的基礎(chǔ)上增添有關(guān)木蘭山文化的其他內(nèi)容后,仍以此書名再版。這些書面文本為后來木蘭傳說的研究和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提供了基石。
2.文獻材料的搜集。木蘭傳說不僅以口頭的形式流傳,也以書面文學的形式存在。道教傳本《木蘭從軍》和手抄本《木蘭寶傳》被發(fā)現(xiàn)并被復制,同治《黃陂縣志·木蘭志》也得到了應有的重視。其中《木蘭志》輯錄了歷年來有關(guān)黃陂木蘭將軍和木蘭山的材料,包括明代遼東巡撫張濤《題建木蘭山將軍廟奏疏》、《木蘭古傳》(失名),介紹木蘭將軍生平和事跡的傳記三篇,游記詩文十多篇,善書《木蘭從軍》以師徒相傳的方式在黃陂民間流行百年。這些材料提供了多個深入研究的角度,比如木蘭及其傳說與道教、佛教和民間宗教的關(guān)系,古代黃陂木蘭傳說和木蘭山的狀況,與明清通俗小說和寶卷等文藝形式的關(guān)系等。
3.遺跡的修繕和重建。木蘭山的廟宇曾有七宮八觀三十六殿一說,“文革”期間盡毀,歷經(jīng)近三十年的修繕,現(xiàn)在已經(jīng)具有相當?shù)囊?guī)模。據(jù)統(tǒng)計,山上佛教廟宇六座,道教宮觀十六座,僧道合計23人[1]。當初修繕的時候,利用了大量原有的材料,采用傳統(tǒng)的干砌的方法,使木蘭山的建筑仍然具有一種古樸的美。比如木蘭將軍坊的大部分石雕都是原來的,花紋精美,氣度非凡。木蘭殿在山腰的原址重建,殿內(nèi)按照原有格局,立有木蘭的三座神像,分別是將軍像、戎裝像和閨閣像,展現(xiàn)了將軍傳奇的一生。
4.木蘭山宗教和文化的恢復。為了恢復木蘭山的宗教和文化,地方政府做了大量工作,誠心邀請“文革”期間還俗的僧人道士回到山上主持廟宇的工作,現(xiàn)在山上仍有數(shù)位“文革”前甚至解放前就已經(jīng)上山的僧人道士,比如迎恩宮的展宗一道長,年過八旬,德高望重,被大家尊稱為“展爺”;娘娘殿的付道長記憶力甚好,調(diào)查過程中,她坐在一旁,及時糾正徒弟們講述中不清楚的地方。他們經(jīng)常給大家講述木蘭的傳說和山上的歷史,為傳承木蘭文化作出了重要貢獻。
5.研究工作的開展。地方文化工作者和專家學者都參與到木蘭傳說、木蘭文化的研究工作中。軟潤學考證黃陂境內(nèi)有個古木蘭縣[2],黃鋰對木蘭文化及其發(fā)展都有精彩的論述?!赌咎m文化新論》[3]和黃陂木蘭文化研究會編寫的《木蘭文化(一)》[4]兩本專著集中了十多年來的研究成果,包括來自學術(shù)界、地方文化界的學者專家們的文章近五十篇,從歷史、文化、文學、藝術(shù)、旅游、民俗等各方面探討了木蘭文化。歷經(jīng)二十多年的編纂,《木蘭山志》于2009年正式出版,該書系統(tǒng)全面地介紹了木蘭山的自然、地質(zhì)、歷史、文化等,其中很多內(nèi)容與木蘭及其傳說相關(guān)。
在研究過程當中,“木蘭文化”得以逐步建構(gòu)。黃鋰為“木蘭文化”構(gòu)建了一個完整的體系——歷史、定義和特征。木蘭文化發(fā)端于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形成的重要時期——西漢文帝時期,醞釀于魏晉南北朝,形成于隋唐。他對木蘭文化進行了如下界定:“發(fā)端于古代巾幗英雄木蘭女扮男裝、替父從軍的故事,以家國情懷為核心,以忠孝勇烈為基本內(nèi)容的一種道德型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總和?!保?]木蘭一下子成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
6.相關(guān)文藝作品的創(chuàng)作。黃陂的地方文化工作者和文藝團體積極投入到木蘭傳說的再創(chuàng)作中,較有影響的有:周大望的《花木蘭傳奇》[6],明德運的長篇歷史小說《花木蘭》[7],楚劇《少年花木蘭》[8],《木蘭山組歌》,還有湖北大鼓、大量詩歌等其他文學作品?!赌咎m山詩詞集》[9]輯錄了吟詠木蘭的作品八百五十一首。此外,還有剪紙、雕塑、書法、繪畫、楹聯(lián)、連環(huán)畫、郵票等藝術(shù)創(chuàng)作。
7.木蘭文化品牌的利用和開發(fā)。木蘭文化成為促進黃陂旅游開發(fā)的最大品牌,“木蘭八景”已形成規(guī)模效益,包括木蘭山、木蘭湖、木蘭天池、木蘭川大余灣民俗村、木蘭古門、木蘭清涼寨、木蘭云霧山、木蘭草原等各具風情的景點。每年的木蘭文化節(jié)成為一張推廣木蘭文化和黃陂旅游的名片。黃陂各地以木蘭命名的店鋪、產(chǎn)品不勝枚舉。
二
筆者從2004年開始關(guān)注黃陂木蘭傳說,以此為碩士和博士論文選題,并于2005年元宵節(jié)期間、2010年2月至7月底、2011年9月至10月,在木蘭山、將軍廟和大城潭做了持續(xù)、細致的追蹤式的田野調(diào)查,采錄了當代活躍在民眾口頭的傳說,考察了許多與木蘭相關(guān)的遺跡和古跡。
民俗學關(guān)注一個民俗事項,主要包含三個要素:文本(text),講述者或傳承人(informant,teller,narrator,performer)和語境(context)[10]。從這三個要素切入,反思黃陂木蘭傳說保護中出現(xiàn)的問題,具有重要意義。
民俗或民間文學的文本(text)的屬性是復雜的多元文本形態(tài)。
既可以是口頭的,也可以是書面的;既可以是完整的,也可以是零碎的;既可以是敘事的,也可以是其他方式的;既可以是民間的,也可以是官方的;既可以是世俗的,也可以是宗教的;既可以是原始的,也可以是再生的。
就黃陂木蘭傳說而言,擁有所有上述性質(zhì)的文本,但是在保護和研究的過程中,那些書面的、完整的、敘事的、官方的、再生的文本受到關(guān)注,其他的文本則被束之高閣或者從調(diào)查整理階段就被忽視。在搜集整理以及運用的過程中,我們往往關(guān)注的是形式完整的那些文本。簡短零散的文本也有其價值的,特別是對于民間文學和民俗學來說。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群眾記憶完整的故事傳說很難,但是他們能記住并講述的,必然是印象非常深刻的,也許就是木蘭傳說中曾經(jīng)非常流行的文本。在將軍廟附近村落走訪過程中,雷金華講,將軍廟門口的那口水塘曾經(jīng)叫“搭命塘”,來歷是木蘭將軍在仙河店剖腹之后,走到這個地方,口渴想喝水,就舀了這個塘的水喝了,結(jié)果死在這里。這一講述得到了另一位村民的證實,可見這是當?shù)亓餍械囊粍t傳說。他們村還有一個地名叫血里灣,說是木蘭將軍從仙合店那邊過來,血流在這里。這兩則簡短的傳說在我所接觸的書面材料中沒有見過,但是作用是非常重要的,它們可以把木蘭將軍的一系列傳說通過地名串連在一起:大城潭、仙河店、一里河、血里灣、搭命塘、將軍墳、將軍廟。這兩則地名傳說將木蘭的生與死的傳說,即她在仙河店剖腹洗心的傳說和葬在將軍墳的傳說串聯(lián)起來。有的人記得這一點,有的人記得那一點,綜合起來,也許就是非常完整的傳說文本,所以不能忽視那些非常零散簡短的文本。
此外,宗教文本沒有得到重視。黃陂木蘭傳說與道教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系,道教徒中仍流行或保存著《木蘭傳》小說,《木蘭醮科》、《朱木蘭救世真經(jīng)》和《木蘭寶傳》,這些資料很少被納入研究視野。經(jīng)過比較,這些文本與當今流行的文本存在很大的差別,應該是黃陂木蘭傳說較為古老的形態(tài);此外,對這些文本的研究,考察木蘭傳說與佛教、道教和民間宗教以及通俗文學的關(guān)系,有利于考證其來源和發(fā)展演變的軌跡。
另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是出版發(fā)行物中的官方傳說文本與口頭文本、民間文本存在很大的出入。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第一,很多仍活躍在口頭的傳說文本并不見于之前的書面材料。有一則傳說流傳非常普遍,說的是木蘭回鄉(xiāng)之后,因為發(fā)身(長胖)了,家里的一個堂嫂就說她懷孕了,木蘭沒有辦法,與她打賭,輸?shù)娜艘杨^砍掉。木蘭剖開自己的肚子證明沒有懷孕,嫂子的頭被割掉了。老人們回憶,將軍廟之前有一個塑像,提著一個女人的腦袋。將軍廟一帶的幾乎所有民眾和木蘭山上的部分人都持此種說法。可見這則傳說應該是非常古老而且流傳非常廣泛,但是書面文本中卻從未見過,那么是當初沒有采錄到,還是在整理、編輯出版的過程中被有意識地去掉了呢?第二,所謂官方的權(quán)威的文本嚴重脫離傳統(tǒng)。最有代表性的官方文本莫過于《木蘭傳說》申報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文本。該申報書將木蘭傳說分為以下九個部分進行介紹:木蘭出世,少年木蘭,替父從軍,塞外征戰(zhàn),立功凱旋,皇上封賞,辭官回鄉(xiāng),生死戀情,終老故里。對比該官方文本與筆者調(diào)查搜集的文本和其他記載,發(fā)現(xiàn)有明顯的改動之處:1.木蘭生活的時代由地方傳說之中的隋唐改為漢朝,此說法來自黃鋰的研究成果;2.木蘭的師傅喪吾和尚和鐵冠道人不再出現(xiàn);3.增加了皇帝欲納木蘭入后宮的情節(jié),該情節(jié)與河南虞城木蘭傳說相同;4.伍登此人并不見于口頭傳說,而是出現(xiàn)在道教傳本《木蘭傳》中,他與木蘭并沒有產(chǎn)生戀情,只是普通的戰(zhàn)友,關(guān)于兩人相戀的情節(jié)出現(xiàn)在后來黃陂文化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并被不斷加以渲染;5.木蘭高壽而死的傳說見于同治《黃陂縣志》所輯錄的《木蘭古傳》,但在調(diào)查過程中并未發(fā)現(xiàn)口頭文本;6.口頭文本中,木蘭之死都是悲劇的,被誣陷謀反或者失貞懷孕而剖腹洗心以證清白??梢?,申報書中的官方文本是一個綜合各種材料或研究成果,甚至帶有虛構(gòu)成分的文本。
地方政府將大量金錢和時間投入到再創(chuàng)作文本,也即那些官方的、精英的文本中,比如《木蘭組歌》、楚劇《少年花木蘭》等,目的在于向全國推廣木蘭文化,這無可厚非,但是真正根植于黃陂民間的口頭傳說、民間資料卻完全沒有得到重視,在研究、宣傳中沒有任何地位。這使真正的黃陂民間木蘭傳說與世人隔絕,同時使偽民俗在主流話語中逐漸占據(jù)統(tǒng)治地位,同時使官方和民間的隔離和對立逐漸形成,嚴重影響了木蘭傳說的保護和傳承。
講述者或傳承人是民俗和民間文學研究中不可缺失的一環(huán),國內(nèi)外對故事講述者、對非遺傳承人的研究都屬于此類。但是國內(nèi)學者對傳說的講述者和傳承人的研究相對較少。
民間文學的相關(guān)體裁中,神話、史詩和故事以及講述者、歌手或傳承人相對容易發(fā)現(xiàn),其研究成果也較多,但是傳說的講述者往往數(shù)量眾多,卻難以發(fā)掘杰出的講述者,國內(nèi)對其的關(guān)注和研究也相對較少。在黃陂木蘭傳說的保護和研究中,就講述者而言,地方文化工作者完全取代普通民眾成為公認的木蘭傳說的傳承人。黃陂區(qū)委的黃鋰、黃陂人武部的明德運、長嶺文化館的杜有源、木蘭山武術(shù)學校的甘治國被任命為傳承人,這四人中只有杜有源一人生長于木蘭故里,從小接觸木蘭傳說,并從事過搜集工作,但是他和其他三人一樣,都以研究者的身份進行講述,他們的講述全部都是再創(chuàng)作的文本,他們的文章、著作都打上了深深的個人烙印,并且在木蘭傳說的保護和傳承體系中占據(jù)了統(tǒng)治地位。這些講述者是造成官方和民間文本巨大差異性的源頭。
即使是民眾中較為杰出的講述者,如木蘭山的展道人、付道姑,其講述、生活史等重要的第一手研究資料并沒有納入搜集整理的計劃中。他們?nèi)匀皇前凑諅鹘y(tǒng)的方式,在宗教群體內(nèi)部自發(fā)進行講述,沒有充分發(fā)揮積極作用。隨著老一代宗教人士的離世,許多問題成為謎案,比如手抄本《木蘭寶傳》一直保存在古金頂,住持馬至立只知道這是師傅遺物,不清楚來歷。弄清此抄本的來歷有助于解決黃陂木蘭傳說的來源問題。
民間廣大的傳承人完全失去了話語權(quán),他們的講述缺乏必要的搜集整理和調(diào)查研究。他們?nèi)绾慰创咎m及其傳說代表著民間的立場和審美[11],是推動木蘭傳說在當?shù)厣l(fā)展的重要因素。在調(diào)查過程中,民間講述者對木蘭被誣陷失貞而剖腹洗心的悲劇充滿了同情,有的甚至忍不住流下眼淚,在他們看來,木蘭是一個聰明能干、孝順父母、保家衛(wèi)國、個性剛烈的鄰家女子,是一個值得同情的悲劇人物;同時,她也是一個愛護百姓、守衛(wèi)一方的神靈。口頭講述中,木蘭之死是重復率高,也最精彩的部分,是口頭傳統(tǒng)的主體內(nèi)容。這與官方的、學術(shù)的講述者口中那個高大全的道德偶像或者靠近當代主流價值觀的自立自強、勇于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相去甚遠。此外,他們的講述中所攜帶的重要信息也被淹沒,比如他們曾經(jīng)提到在村落中廣為流傳的刻本小說、將軍廟的修建、朱氏家族的歷史等,這些信息對于研究木蘭傳說在黃陂的歷史有著非常重要的價值。
民間傳承人不受重視,同時也因為官方和民間傳說文本的巨大差異,直接造成了兩者間的不滿和對立。官員們理所當然地認為村民們沒有受過教育,講不清楚,有的帶有迷信色彩;地方群眾認為官員和學者們胡編亂造,玷污神靈。官員和專家走馬觀花式的考察,并未深入民間,無法獲得有價值的材料和線索,嚴重局限了他們的研究和創(chuàng)作,只能大量運用第二手甚至第三手的材料,或者與黃陂木蘭傳說無關(guān)的文獻和材料,甚至自我創(chuàng)造;民間傳承人無力改變現(xiàn)狀,只能任憑流傳千百年的木蘭傳說自生自滅。
三
語境(context)是民俗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本·阿莫斯將其劃分為兩大類:場景的語境(contexts of situation)和文化的語境(contexts of culture)。前者是講述和表演民俗事項的具體語境,后者則是包含所有因素的最廣泛的語境[12]。
從語境的角度來考察,木蘭傳說原有的生存和講述語境遭受嚴重破壞,新建立的語境脫離歷史和傳統(tǒng)。場景語境的消失是社會歷史發(fā)展的結(jié)果,這也是民俗和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面臨的重大問題,黃陂木蘭傳說講述的場景語境雖然面臨著消亡的危機,但是依然存在,木蘭山的宗教群體、當?shù)厝巳匀蛔杂芍v述著木蘭將軍的傳說,對于這樣的語境并沒有得到重視和鼓勵。甚至可以創(chuàng)造新形勢的相關(guān)語境,鼓勵講述者積極參與,從內(nèi)部激活木蘭傳說的保護和傳承。
就文化的語境而言,黃陂木蘭傳說相關(guān)遺跡和古跡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比如大城潭,原本是地方的商貿(mào)中心,三面環(huán)水、二龍戲珠的風水寶地,堅固高聳的城墻,高大壯觀的城門,甚至還有傳說是朱木蘭出生的朱家臺子老屋?,F(xiàn)在的大城潭,除了隱藏在樹叢中的殘破城墻和已經(jīng)干涸并被辟為菜地的護城河,已經(jīng)看不到大城的影子。二龍戲珠的珠是河對面的一塊大石頭,現(xiàn)在石頭上修建了一座小泵站。將軍墳聳立千百年,仍屹立在一座高臺上,墳上樹木蔥郁;但是將軍廟在“文革”期間被打砸破壞,21世紀初修建的新將軍廟無人管理。還未上漆的木制神像散落在廟宇內(nèi),被人肆意破壞。那對有著神奇?zhèn)髡f的大獅子,被遺棄在村口多年后,竟然在數(shù)年前莫名其妙失蹤。兩地村民都希望能弘揚木蘭文化,對政府曾經(jīng)的計劃非常支持甚至充滿期待,但是久久不見行動,消極情緒逐漸蔓延。相關(guān)遺跡,即“傳說核”[13]的消失對傳說的傳承和保護是非常不利的。如果將軍廟還在,到訪的人會問將軍廟是紀念誰的,有什么故事和傳說,這是傳說被不斷講述的重要語境。
相反,在旅游開發(fā)過程中,一些與木蘭毫無關(guān)系的景點被冠以木蘭的名稱,在所謂的“木蘭八景”中,只有木蘭山與木蘭是息息相關(guān)的,其余的木蘭湖、木蘭天池等與木蘭沒有任何關(guān)系,那些所謂的傳說和故事是地方文人的編造,這一點他們自己都承認了。這形成了一個非常具有諷刺意味的現(xiàn)象,真正木蘭文化的遺跡沒有得到保護和開發(fā),與她無關(guān)的卻聲名鵲起,后來居上。從木蘭傳說的保護角度來看,旅游開發(fā)卻是能從某種層面上對木蘭傳說的保護起到積極正面的影響,但是這種開發(fā)也有不合理的層面,甚至混淆視聽,破壞傳說的本真性。在這些偽造的語境中,傳說沒有生存和生長的土壤,缺乏生命力和活力,淪為招攬游客的噱頭。
結(jié) 語
黃陂木蘭文化的研究大致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1.歷史的,重在考證,回答木蘭生平的問題,生活在什么時代,是否為黃陂人;2.文化的,重在構(gòu)建系統(tǒng)的木蘭文化,并挖掘其文化內(nèi)涵和價值;3.文藝的,考察典籍、當代各種創(chuàng)作形式中的木蘭形象;4.宗教民俗的,考察木蘭山的宗教文化、周邊地區(qū)的民俗文化,特別是與木蘭及其傳說相關(guān)的;5.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的,從文學藝術(shù)再創(chuàng)作、文化旅游以及其他產(chǎn)業(yè)開發(fā)的角度考察木蘭及木蘭文化。研究方面,重點在于歷史研究;保護方面,集中在旅游產(chǎn)業(yè)和文化產(chǎn)業(yè)。
民間傳說是中國民間文學的重要體裁,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重要組成部分,黃陂木蘭傳說可視為眾多列入各級“非遺”名錄的傳說項目的一個代表,其保護和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具有普遍性。從民俗學的角度出發(fā),依照文本、講述者、語境三個方面進行分析發(fā)現(xiàn),黃陂木蘭傳說的傳承和保護存在著脫離傳統(tǒng),遠離民間,逐漸官方化、精英化、個人化、市場化的傾向,民間和官方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保護和傳承表面繁榮,內(nèi)部存在眾多問題。近幾年,黃陂木蘭傳說的傳承、保護和研究有陷入僵局的趨勢。只有回歸民間、回歸傳統(tǒng)、回歸真正的民俗,從文本、傳承人、語境多個方面進行扎實細致的工作,木蘭及其傳說才能從原有的土壤中吸取養(yǎng)分,繼續(xù)茁壯成長,其相關(guān)研究也才能得以推進。
注釋:
[1]萬學洪主編:《木蘭山志》,武漢:長江出版社,2009年,第90頁。
[2]阮潤學:《黃陂境內(nèi)有座古木蘭縣城》,《炎黃》2002年第3期,第34—37頁。
[3]蔣紅瑤主編:《木蘭文化新論》,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
[4]木蘭文化研究會編:《木蘭文化(一)》,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8年。
[5]黃鋰:《木蘭文化初探》,《武漢文博》2002年第2期,第16—21頁。
[6]周大望:《花木蘭傳奇》,武漢:武漢出版社,1999年。
[7]明德運:《花木蘭》,北京: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2年。
[8]導演、編劇高秉江,武漢市藝術(shù)學校、黃陂區(qū)楚劇團聯(lián)合創(chuàng)作演出,2005年11月首演。
[9]《木蘭山詩詞集》編審委員會編:《木蘭山詩詞集》,1999年3月。
[10]Titon,Jeff Todd,Text,inEightWordsfortheStudyofExpressiveCulture,Ed.Burt Feintuch,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3,pp.69~98.
Georges,Robert A.,TheGeneralConceptofLegend:SomeAssumptionstobeReexamined andReassessed.InAmericanFolkLegend:ASymposium,Ed.Wayland D.Hand,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1,pp.1~20.
[11]Degh,Linda,LegendandBelief,inFolkloreGenres,Ed.Dan Ben-Amos,Austin: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81,pp.93~124.
[12]Dan,Ben-Amos,“Context in Context”,WesternFolklore52,1993,pp.215~216.
[13][日]柳田國男:《傳說論》,連湘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2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