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娟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430079)
在18世紀的英國文壇,亨利·菲爾丁是一位對現實主義文學發(fā)展作出了突出貢獻的重要作家。由他開創(chuàng)的“散文體喜劇史詩”,不僅融合了此前騎士文學的浪漫情懷和傳奇因素,而且在考量18世紀英國社會道德狀況的基礎上,真實再現了啟蒙時代英國的倫理現實。在這當中,菲爾丁對于經濟問題的關注,盡管略遜于對懲惡揚善之道德主題的大力宣揚,但因為關系到18世紀英國社會的資產階級價值觀,故而仍有其不容忽視的研究意義。
一
在亨利·菲爾丁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塑造道德英雄形象和講述其成長經歷,歷來是作家借以批判社會現實及提倡美德觀念的倫理線。但在湯姆·瓊斯、約瑟夫等道德英雄的成長故事中,讀者卻分明可見某種經濟問題亦或是財富倫理思想的形成。盡管較之菲爾丁所宣揚的忠貞、勇氣及正義等其他道德觀念,這種觀念或思想未必時刻縈繞于作家筆端,但它對作家倫理觀念的表達、作品人物倫理意識的完善卻發(fā)揮了關鍵作用。
在菲爾丁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財產問題是小說倫理敘事中的一個重要因素。如在《阿米莉亞》中,布思夫婦恰恰是在接納了哈里森博士贈送的一百英鎊后才有資本開始其人生冒險,而《約瑟夫·安德魯斯》的主人公約瑟夫,也是由于一小塊金子和號衣的失而復得方才脫離困境,至于湯姆·瓊斯,則更主要是依靠奧爾華綏先生等好心人的接濟。由此可見,金錢在菲爾丁筆下其實成為了主人公開展其道德歷練的必需品,也是他們在踏上冒險旅途時的必帶之物。甚至可以說,假如沒有金錢,主人公就很難實踐自己的善心,比如與慷慨、同情等美德有關的饋贈行為就充分體現了金錢的重要價值。湯姆·瓊斯等道德英雄之所以能夠救濟窮人、實踐其慷慨美德,所依賴的正是金錢等物質財富。而且,菲爾丁所推崇的慷慨等道德本身就是一種有關財物的美德。按奧爾華綏先生所說,“衣食無著,往往就會把你逼到恥辱和貧困的境地。最后,肉體和靈魂必然會同歸于盡”[1]。這就是說,假如沒有足夠的經濟力量,菲爾丁筆下的道德英雄們便無法真正實踐其美德訴求。
而在寫到主人公的愛情追求時,菲爾丁更是將經濟問題置于一個醒目的地位。只要出現男性追求或占有女性人物的情節(jié)模式,就脫離不了財產因素的深刻影響:如反面人物追求女性是為了覬覦其財產,男性英雄和女性英雄的結合,則大體上也以獲得巨額財產為結局。如果說愛情和婚姻問題是促使菲爾丁小說人物展開道德探索的基本動力,那么追逐財富則成為他們在道德訴求之外的另一重要目標——不論這些人物的主觀動機如何,財富收益都已經成為了他們個人成長與道德完善的一個必然結果。
作為一個具有轉折意味的時代,18世紀是英國社會發(fā)展資本主義的重要歷史階段。其間隨著資產階級力量的發(fā)展和壯大,強調個人價值的啟蒙主義與追求現實利益的商業(yè)風氣,正逐步成為當時社會的一種主流思潮。受此影響,人們不僅追逐財富、渴求更為美好的物質生活,而且也希望在個人經濟的增長和積累中去實現個人價值。這種將財富追求與自我認同合二為一的現實狀況,體現的正是當時新興資產階級所特有的價值觀念。如為追求利益,資產階級積極宣揚勤奮發(fā)家、服從主人、信守諾言和保持貞潔等美德觀念,并致力于在強調勤儉刻苦、富有實驗和開創(chuàng)精神的道德層面將追逐財富這一人類的原始欲望合法化。如在評價加爾文的預定論時,恩格斯就曾經指出,“加爾文的信條適合當時資產階級中最勇敢的人的要求。他的先定學說,就是下面這一事實在宗教上的反映:在商業(yè)競爭的世界中,成功或失敗不取決于個人的活動或才智,而取決于不受他支配的情況。起決定作用的不是一個人的意志或行動,而是未知的至高的經濟力量的擺布……”[2]在這個意義上說,即便是最為真純執(zhí)著的道德追求也與經濟問題息息相關。倫理學家、哲學家和作家探討道德問題和進行倫理探索也離不開財產或經濟力量的考量。斯賓諾莎在他的《倫理學》中就是以自我保存的概念為基礎建構了一個倫理學體系。“保存自我的努力乃是德性的首先的唯一的基礎?!谝欢ㄒ饬x上可以說,道德價值恰恰在于對自保欲望的克制和調節(jié)”[3],而教育人們如何正確地看待財富問題,培養(yǎng)與之相關的道德意識,就成為當時以道德教化為己任的小說家們的重要使命。
作為一位現實主義作家,菲爾丁不可能置資本主義的商業(yè)化現實于不顧,轉而一味宣揚抽象的道德理念。因此,在論及資產階級的道德觀時,菲爾丁充分考慮到了人們的生命欲求(自利本性)與道德律令(善行)之間的平衡關系:一方面,他在強調美德有報的同時也看重利他的助人美德,希望借此反對道德律令的過度功利化;另一方面,他也不偏廢人們自利本性的合法性,如菲爾丁從不排斥在婚姻中獲得財產利益。盡管他不恥于完全出自財產算計的婚姻,但他也相信倘若沒有足夠的物質財產,愛情也會變得易碎。就像他所說,“倘若古人認為人光靠道德就可以生活得很舒服的那種見解確實是(有如上述那些現代聰明人居然發(fā)現出來的)荒謬絕倫,那么我恐怕有些傳奇作家認為男人光靠愛情就可以生活的論調也同樣是錯誤的”[4]。此番論調無疑是菲爾丁對于人類合理生命欲求的肯定:盡管人的生命欲求有時會沖毀道德的堤岸,但它在更多時候卻是抽象道德律令的物質基礎。從某種程度上說,菲爾丁看重人們在道德處境中的物質基礎,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道德關懷,也再次證明了菲爾丁的道德訴求對于個體生命欲求和普遍道德律令平衡關系的考量。
在菲爾丁看來,自利作為個體生命欲求的自然外化,是人類的天然屬性,并不帶有先天的道德判斷。這仍然傳達了菲爾丁對于人們具體生存處境的關注。同時,為求得平衡,菲爾丁又認為自利行為不能凌駕于社會道德之上,換句話說,唯有在社會道德的普遍性和利己的生命欲求中取得平衡,才能使得自利具有道德合法性。從菲爾丁對于自利的道德描述中,可以得見菲爾丁并不想否定資產階級式的自利道德,而只是認為這種自利行為不能凌駕于社會道德之上,換句話說,就是不能給其他人帶來損害:“自私的沖動也是善的,它們對于生物的自我保存是不可缺少的,它們只是通過片面、過度的發(fā)展才變成惡。獲取財富的沖動本身是善的和必需的,只有當它作為貪婪成為占支配地位的動機,使其他沖動萎縮時,它才變成惡。”[5]每當男主人公陷入人生低谷和道德困境的時候,便會有一些女性恩主適時出現,她們不僅能憑借自己的高尚美德感化對方,而且還常常依靠殷實的財產解救男性英雄。兩者之間的結合,最終生動詮釋了菲爾丁“美德有報”的倫理思想。毫無疑問,這種倫理思想打上了資產階級鮮明的價值烙印,即個人在道德層面的自我完善,勢必會帶來精神及物質兩方面的最大收益。而美德有報者,盡管要依靠男主人公自身艱苦的道德探索和女性恩主的道德感召,但提升自我的結局,卻是美人和財富的雙重收獲。
他深知在一個資本主義價值占據主導地位的時代,如果脫離了資產階級的經濟生活去強調虛空的道德修養(yǎng),就必定會造成道德的虛無主義傾向。因此,菲爾丁對財產問題的重視,本身就體現了他對人們道德追求的現實主義觀察。不僅男主人公無力借助金錢貫徹其慷慨和仁慈之心,即便以解救者身份出現的女主人公,也會因為財產的匱乏而喪失其解救功能,由此造成的命運結局,勢必會令男主人公在生存困境中越陷越深而無法自拔。在此情況下,即便道德英雄們在主觀上仍有一心向善的道德訴求,也改變不了自身所處的尷尬處境。因此可以說,在菲爾丁筆下,財產其實成為了主人公完善自我道德的一個必備工具。
二
從現實人生的角度來看,財產本身如果作為自在之物的話,與道德問題無關,也并不構成一種倫理問題。只有當人占有和使用財產時,才會出現所謂的倫理關系。在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中,處理財產、經濟問題時的好惡臧否也流露出作家明確的道德意識和倫理觀念。也就是說,作家塑造的人物們在獲取、積累、使用財產的過程中會形成某種人際關系以及調節(jié)或維系這種關系的道德準則,這一倫理關系或準則我們姑且可以稱為“財富倫理”。在菲爾丁的小說中,這一財富倫理毫無疑問地主要體現在男女主人公之間,尤其是女主人公,作為財富的擁有者和饋贈者,其與財產之間的關聯頗值得玩味。財富并不僅僅是男主人公實現道德完善的倫理媒介,它同時也能彰顯女性英雄的高尚美德。
與瓊斯、約瑟夫等最終獲得了巨額財產的男性英雄相比,作為財產主要擁有者的女性英雄,似乎并不具備獨立于財產之外的個人價值,即便有所謂的個人價值,也大多來自她們所擁有的個人財產。盡管菲爾丁對于女性英雄的完美道德有著生動描繪,但其敘事目的卻仍是為了彰顯女性英雄的解救者身份——那些為男性英雄道德完善作出了突出貢獻的女性人物,其個人價值如果離開了財產便顯得無足輕重。從這個角度說,在女性英雄和財產之間,其實存在著一種微妙的隱喻關系:對于男性而言,女性既是財產的擁有者,同時又是財產自身。如在《湯姆·瓊斯》中,布利非少爺之所以決定展開對蘇菲亞的追求,其實主要是出于增加自己財富的考慮,至于蘇菲亞的美貌,不過是他追逐財富以外的附加目標。女主人公對于布利非少爺來說,僅僅是和金錢、田地等私有財產并無兩樣的一種物質符號。即便像瓊斯這類男性英雄,也在傾慕女性英雄高尚道德的同時,通過婚姻的形式將她們轉變成了自己的私有財產。這當中甚至包括一些較次要的女性人物,如《湯姆·瓊斯》中的貝拉斯頓夫人、《阿米莉亞》中的馬修斯小姐等人,也因向男性英雄饋贈金錢,從而具有了某種財產符號的隱喻意味。
女性人物的符號化,或者說女性人物與財富的同質關系,顯然反映了18世紀英國社會基于資產階級價值觀之上的某種性別歧視,即不論女性的社會地位較之以前有了怎樣的提高,她們都只不過是隸屬于男性的私有財產。然而,菲爾丁強調女性人物的財富隱喻,并不僅僅是為了反映英國社會的性別偏見問題,他這么做的真實目的,其實是為了提升女性人物作為男主人公恩主形象的功能性價值。作為男主人公身處道德困境之后的解救者,女性人物如果僅僅憑借自身的道德優(yōu)勢,并不足以使男主人公脫離險境,反倒是她們擁有的財富,可以真正幫助男主人公實現道德完善。就這一點而言,可以說女性英雄所擁有的財富,其實已經成為男主人公道德成長的某種現實回報:只要他們遵從了女性英雄的道德感召,那么通過完善自我道德的方式,就能夠最終擁有財富——財富既是對男主人公勇于挑戰(zhàn)自我、完善道德的物質獎勵,也是他們道德成長的一種符號化象征。在這當中,財富已不再是一種客觀的自在之物,而是因其對男主人公道德完善的引導和獎勵意味,從而在“物盡其用”的基礎上獲得了一種倫理學價值。
由此可見,在男、女主人公的道德形象塑造上,金錢所發(fā)揮的作用都不可小視;而這一切,顯然都與人們對財富問題的倫理理解密切相關。譬如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道德與財富即“義與利”常常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論語·里仁》)。重義輕利的道德秩序規(guī)范了以謀求財富為目的的商業(yè)活動,故而在中國有重農輕商一說,而商賈之流也往往難登大雅之堂。這一狀況似乎普遍存在于人類社會。即便是以商業(yè)利益至上的18世紀英國社會,也并不完全推崇以求利為終極目標的價值觀念。資產階級的清教道德觀,本身便有諸多義利之辯;而何謂手段,何謂目標?如果菲爾丁筆下的女性英雄是財富的化身,那么她們?yōu)榻饩饶兄魅斯佡涁敭a的行為,就具有了“舍身取義”的美德內涵。饋贈財富,意味著女性在失去財富的同時也獲得了大義,所謂以利效義,即為此也。
菲爾丁不僅高度贊揚女性的奉獻精神,而且深刻地發(fā)掘了財產對于女性所具有的雙重價值。在他看來,財產一方面開拓了女性英雄的自我潛力,使其獲得了解救男性英雄的非凡才能,但另一方面又可彰顯其甘愿奉獻的個人美德。菲爾丁對此問題的深入描寫,首先促成了女性英雄的自我退場:她們往往在完成解救男主人公的重要使命后,便選擇了對自我個性的主動放棄。如在《湯姆·瓊斯》中所描寫的宴會場景上,“我們被告知‘蘇菲亞坐在桌子旁邊像一位接受朝拜的女王,或者更像一個接受四方頂禮膜拜的天仙’。從‘女王’到‘天仙’的轉變證實了她個性的被抹去,因為它不僅強調了她的被動性,而且強調了她對獨立稱號的放棄”[6]。這意味著菲爾丁在考量女性英雄和財產的同質關系時,盡管由于受到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將女性英雄等同于男性的私有財產,但他卻同時在資本主義時代的經濟壓力下兼顧到了女性人物的道德價值。由此也可反映出菲爾丁與理查森的不同之處,他不像后者那樣一味考慮現實的利益回報,而是通過對女性英雄的道德獎賞,表達了一種對于她們奉獻精神的贊揚。但話說回來,由于受時代所限,菲爾丁盡管在人物形象的刻畫上表露了某些重視女性個人價值的思想萌芽,但他卻不可能在此基礎上走得更遠。有論者認為,“正像菲爾丁在這里將興趣指向女性社會地位(the female estate)的說明,而不是這一社會階層的經驗,那么,當提供蘇菲亞的逃逸,他著重強調了她對禮節(jié)模式的堅持,而不是她內心的斗爭”[7]。這一現象說明,作家的描寫對象始終固定于女性對外在社會秩序的順從上。而財富所代表的商品價值,則始終是菲爾丁進行道德觀察的重要視角。比如在英雄的身世問題上,我們可以看到主人公身世大白的重點,并不在于驗證主人公身份的高貴,也不在于體現他們身份地位的提高,而是希望借此使其成為財產繼承人。作為擺脫困境時的一種方式,繼承遺產顯然是最傳統(tǒng)和最無可非議的行為。就此而言,盡管菲爾丁極度不滿于理查森作品重視物質利益的道德主題,但他們在本質上并無抵牾,都具有好人好報,以及美德鑒別可帶來財富的倫理思想。綜上所述,“財富”在菲爾丁的倫理敘事中,已從一種自在之物轉變成了“調節(jié)或維系”男女主人公之間人際關系的道德準則:男主人公依靠財富擺脫道德困境,并借其追求更高的善,女主人公則通過饋贈財富彰顯個人美德,兩者同以財富為媒介顯示其道德追求。
三
但是,無可否認的是,這種強調合理追求個人價值和財富的新興資產階級價值觀在反映啟蒙時代社會進步的同時,也引發(fā)了資本主義在原始積累階段所特有的種種道德惡相——貪婪自私、狹隘勢利的利己主義,逐漸變得與勤奮獨立、自主自強的個人主義軒輊難分。對于物質欲望的滿足,實際上構成了人們追求美德的前提條件——道德被籠罩在了經濟壓力的陰影之下。而這種經濟壓力幾乎貫穿了18世紀的英國社會人類所有的精神活動。也就是說,倘若過分強調美德追求的物質回報,那么主人公個人的道德歷練就有可能背離美德的某些價值規(guī)范,從而在一種經濟壓力下造成美德的世俗與功利。
對于財產問題所導致的經濟壓力,菲爾丁無疑有著沉痛的切身體驗,當他走上小說創(chuàng)作道路之時,正是人生前景最黯淡和經濟最困難的時期,倘若沒有別人的經濟救助,菲爾丁根本就無力去高調談論那些道德問題。菲爾丁對此問題可謂是感同身受,他總是習慣用經濟的窘迫困苦去比喻作品中較為凄慘的場景,比如在寫到蘇菲亞對姑媽的求告時,菲爾丁就將之描繪成衙吏對債戶的催逼[8],等等。值得注意的是,盡管菲爾丁洞悉了人們在道德追求中所必須承受的經濟壓力,但他卻仍然強調物質回報和現實利益不能也不應成為人們道德追求的首要地位。他對《帕梅拉》當中無意流露出的道德功利性如此敏感在意,又如此,也能夠充分說明道德的現實利益和物質回報問題,將成為他筆下倫理探討一個無法回避的關鍵問題,也就成為他作品主人公自我道德成就的主要歷練。
因此,在討論幸福這一“終極的和自足的”、“最高的善”[9]時,菲爾丁反復強調財產或金錢并不決定人們的幸福,真正的幸福理應來自道德主體的美德完善。在《阿米莉亞》中,菲爾丁指出“幸福并不需要很大的財產……因為我們的需求主要不是從本性中產生,而是從教育和習慣中產生的”[10]。這就是說,盡管人類在本能上需要金錢維持生命,但對于幸福的需求卻出自精神而非肉體。因為說到底,在菲爾丁美德有報的倫理思想中,獲得金錢只是道德完善的附加利益,而人們內心道德情感的滿足才是對道德追求的真正報償?!稖贰き偹埂分幸舱f:“我大致把幸福歸結為具有這種樂觀的性格。這樣一來,就使我們擺脫了財運的轄制,沒有它的幫忙,我們照樣也可以幸福。事實上,這種性格給予我的快感,遠比財運那個瞎女人所給予的更為持久而深切。”[11]這就是說,人們的樂觀性格有時比財產更能幫助獲得幸福。也難怪作者在刻畫瓊斯、布思等男主人公時,竭力強調他們處世不驚、順其自然、樂天知命的性格特征。而菲爾丁對于脫離了財產控制的幸福感的描寫,本身也反映出他對于道德情感問題的重視。換言之,在最本質上最能夠報償人們美德追求的東西,始終是內心情感的滿足,亦即幸福感的獲得。這對于強調動機論倫理學的菲爾丁來說并不新鮮,因為在他看來,再沒有什么比滿足人們追求美德的最初動機,亦即內心的道德情感更為重要的了。
由此看來,菲爾丁為實踐其動機論倫理學思想,有時降低甚而取消了財產在幸福中的重量,因為美德有報的不僅僅是物質,更是一種精神境界的滿足,比如愛情的甜蜜、家庭的美滿等。然而,這一剝離了經濟壓力的美德有報思想,僅僅是菲爾丁暫時脫離了經濟問題的理論空想。他深知在真正的道德實踐中,財產與道德的悖論關系始終會主導人們的道德完善。由此可見,在思考財產與道德的悖論關系時,菲爾丁其實持有一種辯證的看法,他既認可財產是促使人們進行美德追求的一個重要前提,同時也強調人們道德情感的滿足才是美德追求的真正歸宿。菲爾丁的這一觀點反映在他筆下,就是對小說人物身處財產與道德夾縫之間的形象描寫。
與笛福重商主義的道德觀念不同,菲爾丁小說的主人公從未將經濟問題置于其美德追求的首要地位,但擁有足夠的金錢保障,卻決定了他們在進行道德選擇時的靈活性與自主性。然而,能夠將財產與道德的悖論關系處理得如此出色,卻是非道德英雄所不能為也。他筆下更多的人物,都因未能克服經濟壓力而陷入了道德困惑。如《湯姆·瓊斯》中曾描寫了一個因為貧窮鋌而走險的人物安德生先生。他的家庭本來就處境欠佳,而且為了將自己的流氓弟弟從法院里保釋出來,他又被迫拍賣了家里的所有財物,一貧如洗之下,安德生不得不為了生計去冒險搶劫。在瓊斯看來,盡管安德生犯下了難以饒恕的罪行,但他卻是一個“為了保全自己的妻子兒女免于立遭毀滅而敢于冒最大風險的男子”[12]。在他身上,經濟壓力與道德追求顯然構成了一種典型的悖論關系,從道德層面講,安德生先生其實具有瓊斯所敬重的個人美德,即為了家庭甘愿犧牲自己的奉獻精神;但由于經濟壓力的存在,這一美德在具體的實踐過程中又因其搶劫行為而變成了道德的墮落。類似的道德狀況還發(fā)生在作品的另一人物黑喬治身上,他為了自己的家庭而不惜對瓊斯恩將仇報。這些人物的道德轉變,充分反映了菲爾丁所持有的辯證倫理思想,即經濟壓力既能給那些善于處理財產與道德關系的英雄人物帶來實際利益,又能毀滅像安德生這樣因經濟壓力而陷入道德困境的平凡人物。
從某種程度上說,菲爾丁筆下這些普通人和那些非凡的道德英雄之間的區(qū)別,就在于他們是否能夠處理財產和道德的悖論關系。湯姆·瓊斯在經歷了荒唐和曖昧之后,最終在倫敦能夠頂住金錢的壓力,再沒有犯下放縱自己個人情感的過錯、辜負蘇菲亞,也就完成了他冒險生涯中的道德歷練,從而理所應當地接受命運更好的安排,獲得最為圓滿的結果。而約瑟夫·安德魯斯和布斯在窮困中對自己的愛人矢志不移、不離不棄,也充分說明:只有當人們在道德完善的過程中,正確處理了財產與道德的悖論關系,才能在注重物質回報的同時真正做到對道德情感的滿足,所謂的美德有報,即是這種辯證關系的具體表現。
由是觀之,菲爾丁小說中道德的經濟考量,其實就是基于現實主義思想基礎之上的一種倫理敘事;菲爾丁借由這一倫理敘事,充分討論了自私與自利、“義”與“利”等富有爭論性的問題。應該說,充分考慮但又不過度強調美德有報的現實物質收益,不僅可以補正人們對于財產的偏執(zhí)看法,而且可以喚起18世紀讀者對于美德修養(yǎng)的真心向往。更具體地說,菲爾丁認為在現實社會中,倘若人們能以仁善之心面對財產問題,使之服務于個人的道德完善,那么就會成為高尚美德形成的有效助推器。由此看來,雖然菲爾丁美德有報的倫理思想看似充滿了功利主義色彩,但因其在義利之辯中強調了以利效義的道德觀,故而仍與他最為關注的倫理正義問題并行不悖。或許德國19世紀唯物主義哲學家費爾巴哈的說法最切近菲爾丁的倫理思想,他提出為了防止人們棄善從惡,就應該首先改善物質生活條件,因為“生活的基礎也就是道德的基礎。如果由于饑餓、由于貧窮你腹內空空,那么不管在你的頭腦中還是你的心中或在你的感覺中就不會有道德的基礎和資料”。但這種物質條件,“不是奢侈的貴族式的幸福,而是尋常的、平民式的幸?!保?3]。因為惟有如此,才能在擁有適當物質利益的前提下去滿足人們的道德追求。在這個意義上說,菲爾丁的辯證倫理思想正與其現實主義精神相匹配。
綜上所述,從認同財產在個人道德完善過程中的積極功用、強調以利效義的倫理訴求出發(fā),菲爾丁通過講述一系列以財富為媒介的解救故事,充分宣揚了一種極具辯證法色彩的財富倫理思想,在為資產階級價值觀注入時代因素的同時,也奠定了自己作為一位現實主義文學大師的歷史地位。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亨利·菲爾丁小說研究”(09CWW009)的階段成果。
注釋:
[1][英]亨利·菲爾丁:《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蕭乾、李從弼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27頁。
[2]轉引自黃偉合:《歐洲傳統(tǒng)倫理思想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61頁。
[3]轉引自黃偉合:《歐洲傳統(tǒng)倫理思想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93頁。
[4][英]亨利·菲爾丁:《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蕭乾、李從弼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694頁。
[5][德]弗里德里?!ぐ鼱柹骸秱惱韺W體系》,何懷宏、廖申白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160頁。
[6]April London,“Controlling the Text:Women inTomJones”,CriticalEssaysonHenry Fielding,Eds.Albert J.Rivero,New York:G.K.Hall;London:Prentice Hall International,1998,p.139.
[7]April London,“Controlling the Text:Women inTomJones”,CriticalEssaysonHenry Fielding,Eds.Albert J.,Rivero,New York:G.K.Hall;London:Prentice Hall International,1998,p.134.
[8]參見[英]亨利·菲爾?。骸稐墐簻贰き偹沟臍v史》,蕭乾、李從弼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319頁。
[9][古希臘]亞里士多德:《尼各馬科倫理學》,苗力田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1頁。
[10][英]亨利·菲爾?。骸栋⒚桌騺啞罚瑓禽x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175頁。
[11][英]亨利·菲爾?。骸稐墐簻贰き偹沟臍v史》,蕭乾、李從弼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692頁。
[12][英]亨利·菲爾?。骸稐墐簻贰き偹沟臍v史》,蕭乾、李從弼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710頁。
[13][德]費爾巴哈:《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第570頁,轉引自黃偉合:《歐洲傳統(tǒng)倫理思想史》,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2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