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羖大夫”暢體元事跡考稽——兼議《五羖大夫》作者畢載積

《聊齋志異》第三卷中的《五羖大夫》，寫河津暢體元早年做秀才時，夢見有人稱他為“五羖大夫”（春秋戰(zhàn)國時期秦國大夫百里奚的號），醒來暗喜是個始窮終達的好兆頭。實際上暢體元最后只做到雒南知縣，與夢兆相差甚遠。這則故事并非那些狐鬼花妖精魅篇什，而是寫人世間的奇聞異事。作者的動機無疑是通過暢體元夢的內(nèi)容、夢驗經(jīng)過和結(jié)果來取笑他熱衷功名、希求顯達的思想行為的。本來，夢幻故事不足為信，但作者在故事的末尾，有意識地交代了故事結(jié)局“以明經(jīng)授雒南知縣”，以強調(diào)其真實性。既是這樣，那么清代河津究竟有無暢體元？做過雒南知縣否？虛也，妄也，實也？作者查閱清代幾部《河津縣志》及《雒南縣志》資料，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暢體元是河津人，確曾“以明經(jīng)授雒南知縣”，是清朝在雒南的第六任知縣，并且以突出的治績受到縣民擁戴。

一、致力于儒家學說研習

據(jù)康熙版《河津縣志》載，暢體元，字汝玉，山西省河津縣暢孝里人。從他的《洙泗從信錄序》一文中可以看出，早在他“舞勺”之年，就受到嚴格而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教育。其家人常以《圣門名位圖》給他看，要他知道哪位是圣人，哪位是賢者，哪位是賢儒。還要他牢牢記住，并立志將來學習他們，“做天下第一流人，步斯、趨斯”，無怪乎，“夢人呼為五羖大夫”，喜為佳兆。試想，如果他目不識丁，或粗通文字，怎么可能知道“五羖大夫”是誰，并以為喜兆呢？

幼年的暢體元，“以純孝稱，父疾，祈以身代，痛哭骨立，鄉(xiāng)人化之”，而且很勤奮、富于理想。他依照家人的諄諄教導，不分“昕夕”，刻苦研習儒家典籍，自然興趣越來越濃，竟然癡醉到“儼然如在嗣”的程度。從這種勁頭可以看出，他不僅崇拜，而且在以頑強的意志學習靠近儒家先賢。正因如此，所以很早、也很快地全面接受了儒家思想，并成為孔孟的忠實信徒。他先考取秀才，再博得科貢，并以科貢身份順利地踏上仕途，當上雒南知縣。在仕途的起步上，暢體元是一帆風順的。

二、本人和家庭受過農(nóng)民起義軍的重創(chuàng)

《五羖大夫》寫暢體元曾“遇流寇之亂，盡剝其衣”。幾本清代《河津縣志》及《雒南縣志》沒有提及，但北京國家圖書館保存的清康熙版《河津縣志·烈女》記載：“賀氏，故鎮(zhèn)里人，貢生暢體元之妻。順治元年（1644），闖逆攻固鎮(zhèn)，垂破，氏攜子女并兒媳呂氏俱投井盡節(jié)。”大概正因此“國仇家恨”，所以暢體元于清康熙二年所撰《雒南縣志》（這本書流傳很少，僅中國國家圖書館有原刻本）對明末李自成起義軍在商洛活動有具體記載，為我們今天研究李自成起義軍留下非常寶貴的歷史資料。

三、任雒南知縣政績斐然

1.對賦稅靈活征收。

暢體元到任雒南，是清圣祖順治己亥（1659）年間，離任是康熙七年（1668），接任他的是河北永年人張揚采，暢體元“居官九年”。這時候，清王朝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與南明政權(quán)和農(nóng)民起義軍之間的長期紛爭，完成了國家統(tǒng)一的大業(yè)，社會已初步呈現(xiàn)出穩(wěn)定太平的局面。然而擺在這個新生政權(quán)面前的最緊迫的任務，莫過于鼓勵人民從事農(nóng)耕，盡快使百姓安居樂業(yè)，發(fā)展生產(chǎn)，繁榮經(jīng)濟，改變戰(zhàn)爭后的蕭條、凋敝景況。

暢體元到雒南后，結(jié)合雒南的實際，把自己的思想、經(jīng)歷和積蓄，全部投放在這項工作中。

首先碰到的就是賦稅問題?！蚌霉蜀は隆?，唐宋以來的兵燹饑饉、鑿山開礦、開監(jiān)鑄錢等災異和弊政，搞得雒南“國初田園長蒿萊，行百里間絕人煙”，四顧一片荒蕪。“現(xiàn)戶往往耕隴數(shù)畝，負荒糧以石斗數(shù)，而賦額率責取。”暢體元到任后，狀況并未好轉(zhuǎn)，依然是“民寠甚”，“多不能入賦”。面對這樣實際情況，他采取了“許以麻縷雞豚”等物皆可作為賦額抵償?shù)撵`活辦法，既不減少國庫收入，又大大減輕或緩解了縣民經(jīng)濟負擔，從而受到縣民“雅好恤民”的贊譽。

2.致力《雒南縣志》搜集編纂。

暢體元在《雒南縣志·舊序》中提到自己剛到任時，就詢問有關(guān)雒邑縣志和縣志的種類，得知有“舊志”、“洪志”、“李志”三種，而以“洪志”為善本?！昂橹尽笔敲魅f歷天啟年間，在雒南擔任知縣的洪其道所修的縣志?？上н@個稱得起“善本”的“洪志”，卻因明末兵變革，搞得“書與板舉付煨燼”。這不能不說是古雒邑文化典籍上的一大損失。但經(jīng)過暢體元的苦苦覓尋，“加意訪求”，總算得到“‘洪志’之半”?！啊?洪志’之半”的失而復得，既為他重編、續(xù)編《雒南縣志》提供了事實依據(jù)和借鑒上的方便，也是他對雒南歷史文化資料收集整理上做出的重要貢獻。

“洪志”記事年代截至明萬歷乙未年（1595）。從萬歷乙未到康熙二年（1663），其間雒南69年的事跡、見聞沒有得到后人記載，暢體元有感于這段歷史的興衰昭燦，于是以修志為己任，開始搜求整理。其中有些人物事跡，因歲月的沖刷，已被搞得渺茫不清，不能“復知詳悉”。但暢體元仍效史學家的嚴謹態(tài)度，深入調(diào)查，廣泛了解，即使“隱微”之事，也要予以“顧問”，方才“采摭”，千方百計鼓勵縣民提供真實可靠的資料。征得第一手資料后，康熙二年（1663），在“洪志”基礎上動手重纂，“四歷月”后而終于“告竣”?！?/p>

3.修復城墻、護城河堤和古塔。

雒南古城墻，最早為土木結(jié)構(gòu)，是金朝興丁二年（1218），擔任大將軍的金人粘割子仁，在代行雒南縣事時所建。以后在高、長、寬度、質(zhì)地原料結(jié)構(gòu)等方面，經(jīng)歷代幾任縣令的重新設計和努力營造，已變得氣勢恢宏，蔚為壯觀：長長的城墻上，四維設有四個護城敵臺，四門設有八個護門敵臺，敵臺的兩重飛樓凌空兀立，與縣前鼓樓周遭相望，對面呼應，嚴密地守護著雒邑城池的安全。但城門、城墻卻先后遭到明萬歷二十一年（1593）、萬歷四十七年（1619）、清康熙元年（1662）幾次大雨猛水襲擊而毀壞，于是暢體元分別于順治己亥（1659）和康熙元年“出資繕新之”。

城墻外的護城堤壩，年久失修多年受到河床逼城態(tài)勢的威脅。明萬歷年間，洪其道在堤壩以外筑了重堤，用以加固防險，并拓園地21畝，用做植桑、修筑“課桑亭”，勸民不忘農(nóng)桑和從事農(nóng)桑。但在崇禎庚午年（1630），由于河水泛濫，這些已蕩然無存了?！皶沉铙w元修堤堰，復蠶桑?！?/p>

城東，龍山之上有附城塔一座，萬歷戊午年（1618），縣令李燦在城南狀頭山（狀頭即狀元，疑為今之饅頭山）上建三座古塔，明天啟甲子年（1624），縣令陳應顯建在東南兩處筑塔，對雒邑外景無疑增色不少，可饅頭山上西邊的兩座，在建起不長時間便倒掉了，又是“暢令體元”加以補筑。

4.重修文廟，興復學宮。

雒南文廟始建于明洪武三年（1370）。嘉靖二十五年（1546），縣令高授重修；隆慶中，縣令徐旭增修了“欞星門”等工程；萬歷中，洪其道又擴建了“明宦”、“鄉(xiāng)賢”二祠，并在欞星門外，樹起“騰蛟”、“起鳳”二坊。于前院正中開拓泮池，圍上石欄桿，空中架起三孔月弓橋。清圣祖順治二年（1645），文廟被李自成“部下”“突入焚毀”。暢體元和《縣志》撰稿人，把文廟殘破的情形描寫得異常凄慘：“青青子衿久不聞”，“睹學門門，瞻學宮宮頹”，“風松冽洌，猥雜茂草”?！俺跞雱t頹柵數(shù)欞也，進數(shù)武則廢階斷碣也，正殿則飄瓦摧棟也，兩垣數(shù)尺也，中則交而隙則茂草也，登瞻神位則敗土堆埡也。”[5]如此描述，不難看出他們對農(nóng)民軍的偏見和憎惡。

其實，暢體元自讀書時代起，始終以孔孟圣賢為膜拜偶像，以儒士自我修身，對文廟原本就懷有特殊感情。因此對文廟被“突入焚毀”，自然是痛心在目，惻然如刺，對農(nóng)民軍焚毀文廟也自然是憎惡憤恚之至的。

正因如此，暢體元才拿出最大的勇氣和力量重新修復文廟。當時，大多數(shù)士人缺乏信心：有喊“難哉”的，有苦“力薄”的，有建議他“言之于邑”做好“惟當途是籍”準備的。暢體元都既沒有因困難大而停工，也沒有“當途是籍”，而是本著“毋役民，毋累士”的原則，承擔起重修文廟、興復學宮的責任和費用。

修復重造中，暢體元不僅拿出自己的俸祿，而且典賣了家中的田產(chǎn)。陸朝瑛《重修雒南文廟序》中的“出俸不給田以董事”和《雒南縣志·暢體元傳》中的“遷輸額，家素豐，嘗質(zhì)田修學宮，輯邑志”便指的是他義修文廟學宮之事。暢體元慷慨解囊的善行義舉，感動了同僚、鄉(xiāng)紳和路過雒南的州官，也同心戮力，紛紛捐資捐物。在暢體元“寢不安席”積極奔走下，文廟修復從順治己亥年（1659）仲春開始，入冬“乃成”。不到一年間，“廟貌復如故”。

4.撰寫《洙泗從信錄》。

暢體元很早潛心于儒家學說，仰慕成為儒學的后繼者，并孜孜不倦地為之奮斗。撰寫《洙泗從信錄》就是很好的例證。編寫前暢體元參閱了先秦諸子和《史記》《闕里志》《先賢事跡錄》《孔門全集》《田明會典》等《洙泗從信錄》大量圖書資料，然后對收錄的儒學開派人物孔子及其以后的群賢、儒士逐一進行名位、里居、爵謚等方面的詳盡介紹，對其淵源、分流和有爭議的問題進行考古辨?zhèn)?。全書資料翔實，論述系統(tǒng)，是儒學研究中難得的書目。文廟落成時，他把自己撰寫的《洙泗從信錄》作為厚禮獻出。這部書的編撰和刻印，實際上是文廟修復同一工程中的兩個部分，“暢侯之功于洙泗也甚厚”。

書成以后，商雒道副使陸朝瑛、在南方做縣令的邑人李楷，對暢體元“始作孔廟以祀之，又為錄以記從祀之人”的可貴精神深表欽佩，并慨然為此書作序，給予很高評價。

暢體元在文廟落成時獻上此書，除了“成先大人之志，以無負趨庭之教”，還寄寓了他堅定不移推行儒家之道，并借此教育縣民“明禮以做人”、凈化社會風氣的厚望。

四、《五羖大夫》作者畢載積

《聊齋志異》的作者是蒲松齡，這是大家公認的。但《聊齋志異》中有四篇文章與畢際有（字載積）有直接關(guān)系。1.《楊千總》為蒲松齡聽畢際有口述家父自嚴事跡加工而成；2.《顛道人》則是記述畢際有姑父之事；3.《五羖大夫》和《鴝鴣》為畢際有親自撰寫，蒲松齡加工收入其短篇小說集《聊齋志異》。君不見，《五羖大夫》結(jié)尾有“畢載積先生志”字樣，志者，記載。志異，記載怪異的事情。

那么，畢載積何人也？蒲松齡和他有什么特殊關(guān)系呢？

據(jù)史料記載，蒲松齡生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山東淄川縣人，19歲初應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此后，在鄉(xiāng)試中屢屢受挫，51歲放棄應舉，在家鄉(xiāng)為塾師，71歲才成貢生，康熙五十四年（1715）辭世，享年76歲。蒲松齡家境貧寒，他一生，除了去揚州府寶應縣充當幕賓一年外，其余時間均設帳于縉紳之家，而在同邑西鋪畢際有家時間最長，設館37年?！读凝S》中400多篇，大部分都是在此間寫成的。他的東家也是鄉(xiāng)友畢際有，字載積，生于明天啟三年（1623），是明末戶部尚書畢自嚴中子。清順治二年（1645），畢際有考中拔貢，順治十三年（1656）任山西稷山知縣。稷山位于汾河河畔，因河水侵蝕，實際地畝少于糧賦之數(shù)。畢到任后，據(jù)實上報請減免空頭糧賦，并形成條文固定下來。又置二簿，收本縣各業(yè)之人分別選冊，由縣衙統(tǒng)計備案。對無固定職業(yè)者以法約束，從事正當職業(yè)。兩年后，晉升為江南通州知州。康熙二年（1663），畢因“通州所千總解運漕糧，積年掛欠，變產(chǎn)賠補不及額”，被免職?！读凝S》中收錄畢撰寫的兩篇文章，可能是畢讀了《聊齋》中已經(jīng)完成的篇章，一時興起，便寫出他在山西稷山聽說的兩個故事。蒲松齡加以文字潤色后，納入《聊齋》中。為了尊重館東的草創(chuàng)之功，便于篇末注明出處。

[1](清)范啟源修.雒南縣志.清同治 7年(1868)刻本.

[2]暢體元.洙泗從信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