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伴郎

鞏高峰

小丫姑出嫁的消息，我是天黑時才知道的。

大人們很無聊的，今天嫁明天娶，每年總要折騰那么幾次。不過，我不討厭這種折騰，他們不折騰，我們怎么會有好吃的好玩的好鬧的？

天黑之前，我一直賴在池塘的冰面上，S路線騎車，邊滑冰邊滾鐵環(huán)，抽陀螺，冰面玻璃球，能想到的都玩了個遍，最后只好胡亂地瘋跑，瞎追逐一氣，就是不想回家。直到看見我奶奶小心翼翼地挪著她的小腳從小丫姑家踩著雪回來，我知道準(zhǔn)有事兒。大冷天我奶奶從不出門的，就在屋里忙活著一堆針頭線腦。

所以我一溜煙狂奔上岸，進(jìn)院門前追上了我奶奶。

沒等我張嘴問，奶奶就從腋下抽出手絹，邊給我擦汗邊笑著說：“我大孫子要當(dāng)伴郎嘍！”

我怔住了。伴郎？

直到一幫大叔大娘在我家整晚翻來覆去商量婚禮的事情，我才明白了個大概──小丫姑要出嫁了，臘月二十九。每個姑娘出嫁都是要經(jīng)歷那些繁縟的禮節(jié)和程序的，可不能失禮。關(guān)于伴郎，我只零星聽懂一點(diǎn)點(diǎn)：出嫁，女方的伴娘是少不了的，少則兩個，多則四個，可伴郎只有一個，而且必須是八歲以內(nèi)、眉清目秀、聰明伶俐的小伙子，主要任務(wù)是押車。也就是說，每個男孩能做伴郎的機(jī)會并不多。只要過了八歲，就徹底沒戲了。

當(dāng)過伴郎，長大后找對象、娶媳婦，都會很順利呀。

我奶奶扭頭笑盈盈地看了我一眼，催我上床，因?yàn)槊鲀阂缙?。我乖乖上床鉆進(jìn)被窩，可哪里睡得著啊，耳朵支棱著，大人的話一個字都沒漏。

通過年齡、長相、機(jī)靈程度等好幾關(guān)的篩選，我和小利打了個平手，最后我能險勝，是因?yàn)樾⊙竟眉薜娜思沂俏夷棠痰囊婚T遠(yuǎn)房親戚。

做伴郎，可是要穿著新衣服、新鞋去押車收紅包的，回來加上我的壓歲錢，就可以換個大一點(diǎn)的書包了，還能順便升級我的文具盒，如果錢夠，我還想弄一套十二種顏色齊全的蠟筆──所以那天晚上直到大人們散了，燈也滅了，我還是睜著眼。我頭一次失眠了。

直到月亮挪過了窗戶，天色泛亮，我才迷迷糊糊睡著了。感覺剛合眼，奶奶就拿著一套在她被窩里焐熱了的新衣服催我起床，那本來是大年初一我才能穿的。跟著奶奶來到小丫姑家的時候，院子里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大人擺酒席，小孩子到處亂竄。見我一身新衣服，伙伴們呼啦把我圍了起來，但是和平日不一樣，似乎有點(diǎn)距離。我看到小利也穿了一身新衣服，用羨慕夾雜著嫉妒的眼神上下瞄了瞄我，一直不肯靠近。

接著，大叔大爺們輪流拿我開心，你掐一把他摸一下。沒想到王青皮也在，穿一身西裝，人五人六的，他竟然和小丫姑是同學(xué)。他弄了一盅水，說當(dāng)伴郎的必須喝，這是規(guī)矩。我上當(dāng)了，一口下去，竟然辣得咳嗽不止，眼淚鼻涕都出來了。是白酒，所有人哄然大笑。

無論羨慕還是捉弄，毫無疑問，我成了焦點(diǎn)。

到小丫姑的房間時，她剛化了妝，我竟完全認(rèn)不出那是她，只覺得一個濃妝艷抹的陌生女人使勁兒往我兜里塞糖果。

我有點(diǎn)暈，邊在眾多伙伴中分糖果，邊接受他們的問東問西和好奇眼紅。門外的嫁妝裝好了車，花轎上插滿了花，喇叭班子都吹累了，新娘必須在正午前上路，于是王青皮把我一拎，凌空放在一堆紅紅綠綠的棉被上面。王青皮滿口酒氣，兩頰泛紅，顯然酒足飯飽。不過，我顧不上討厭他，因?yàn)槲彝蝗幌肫?，竟然沒人讓我這個伴郎去吃飯?？墒俏掖丝逃周浻诛h，像被輕輕放在一堆云彩上，卻覺得屁股硌得慌，摸索半天，才知道屁股底下有不少好東西：棗、花生、桂圓、蓮子?？上Ф伎p在被子里，拿不出來。

王青皮歪著腦袋又遞進(jìn)一只大公雞，鄭重地叮囑我：看好這些嫁妝，再抱緊這只公雞，他們不給個又大又厚的紅包，堅(jiān)決不撒手不下車，聽到?jīng)]！

我只顧七葷八素地點(diǎn)頭，那只紅雞冠綠尾巴的大公雞大得我根本抱不過來。

車啟動時，本來笑容滿面坐進(jìn)花轎的小丫姑突然號啕大哭，滿臉都花了。用我奶奶的話說，這是哭嫁，也是規(guī)矩。可我實(shí)在餓得不行，于是剝了三顆糖果含在嘴里，享受著洶涌的甜。車子越來越顛簸，我慢慢陷入一堆被子里，滿腦子滿鼻子都是新鮮的棉花味兒……

醒來時，我竟然在一個陌生的大叔懷里。他又黑又壯，一下把我嚇清醒了。他哈哈大笑，滿口的煙味：“哈，你這個小親戚，倒睡得踏實(shí)啊，被子、嫁妝，都被搶跑嘍！”

我環(huán)顧，裝嫁妝的車上除了貼著紅雙喜的紅紙，真的空無一物。司機(jī)不見了，花轎上的花也沒了，新娘子和四個伴娘也不見了，更別說我屁股底下的被子，被子旁邊的公雞……

我哇的一聲大哭，悲從心來。王青皮交代過的啊，不給個又大又厚的紅包，是不能撒手更不能下車的??！這下好了，什么都沒了，我的書包、文具盒、蠟筆……

很多人看著我哭，倒笑了，笑得一直停不下來。

吃飯的時候，他們把我安排在最大的一張桌子上，那個黑壯大叔專門負(fù)責(zé)給我夾菜?？梢韵胍娢矣卸嗝淳趩剩员M管餓得前胸貼后背，我一口都吃不下。

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押車伴郎啊，竟然砸了，睡了一覺就回來了。于是，整個過年期間，我一天門也沒敢出，整天托著腮，看我奶奶歸置那堆針頭線腦。

我奶奶說，紅包沒少，他們是怕我這個小迷糊給弄丟，讓大人帶回來了。可我沒有失而復(fù)得的喜悅，一點(diǎn)兒也高興不起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