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曙蓉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湖北武漢 430079)
陳維崧是清初陽羨派的領(lǐng)袖,學界一般關(guān)注其詞的創(chuàng)作,而對于其閨秀詩話《婦人集》[1]則缺乏關(guān)注?!秼D人集》取名契機應(yīng)源于南朝宋時殷淳所撰《婦人集》[2]1082,這是筆者目前所能發(fā)現(xiàn)的有殘存文獻,最早記載漢魏六朝女性事跡及其作品的總集。作為一部被人忽視的閨秀詩話,陳維崧的《婦人集》刻畫了明末清初的女性群像,她們身處改朝換代的特殊歷史階段,其身世命運與國破家亡密切相聯(lián),其中顯然寄托了作者對明亡的悲悼之情,更表達了他對于眾多才女、奇女子的才華與氣節(jié)的由衷欽佩。據(jù)筆者統(tǒng)計,《婦人集》共記載了105位女性,除去無作品傳世的女性共8位外,有詩集或文集傳世者據(jù)《婦人集》粗略記載和筆者初步統(tǒng)計共42位。其事跡可歌可泣者,貫穿了整部《婦人集》。陳維崧真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值得深思。通過對集中女性群像進行分類,眾女性的身份地位及才藝遭遇的共同點得到明確,即可從中探討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
這類女性大多在集中首先出現(xiàn),雖無詩流傳,其生命卻與明朝共存亡,其事跡亦匯成亡國大悲劇中的小悲劇,使文人為之作詩立傳以表黍離之思。如:明思宗女長平公主朱徽娖、明思宗田貴妃、長安女尼妙音、故襄王宮人鄭妗、臨淮老妓、宮女費氏。其中,費氏的悲劇可以作為該類女性形象的代表。作者敘費氏之事筆法簡勁:“甲申之難,賊入后宮,有宮人費氏者,為賊所獲,將污之。氏紿賊曰:‘身是長公主也,鼠輩詎敢爾?!\舍之,居無何,俟賊沉湎后,挾匕首立斷數(shù)賊首遂自殺?!逼浜箐浻心喜惡昃w的一首敘事七古[1]130-131,有存史的價值(經(jīng)檢索,不見有他處載有該詩)。
這首詩是刻畫亂世的一幅紀實短卷,不僅流露出作者對費氏的深深悲憫,更對她毅然赴死與國家共存亡的高貴精神,表達了真誠的敬意和贊美。在中國封建時代,每逢易代之難,后宮女性的命運始終與朝廷聯(lián)系在一起,或被殺戮或被擄掠或流落民間不知所終,總之,她們是一群完全無法掌控自我命運的宮廷女奴,生亦不幸,死亦不幸。如詩中所述,費氏當國破時本已投井自盡,無奈井水干涸,被“沖天巨盜”發(fā)現(xiàn)救起,見其美色欲強行污辱。所幸費氏急中生智,把自己的身份夸大為長公主,才暫且逃脫虎口。然而其假身份終被識破,危難之際,她再次生計騙取對方信任并將其醉倒,然后砍斷幾個強人之首,最后自殺。但費氏為何在自救后又選擇自殺呢?試想,亂世中她必將才脫虎穴又入狼窩,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這中間不僅能見出費氏的膽識、節(jié)操、其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更有洞悉命運的判斷,與無法改變自我悲劇命運的徹底毀滅的痛苦。從詩作者和《婦人集》作者的角度看,則費氏身上竟又體現(xiàn)著一種捐軀報國的精神。改朝換代之時,貪生畏死者大有人在。反倒是如費氏之類無依無靠的女子不懼生死,潔身自愛??梢?,深藏在這一形象后的創(chuàng)作意圖,影射著對投靠侵略者的士人的不滿之情。深受“忠誠”教育的文人武將們,易代之際,最終大多對國不忠,對己不誠,侍奉新主,復生悔意(如吳偉業(yè)、錢謙益、龔鼎孳、洪承疇、吳三桂等),這恐怕是作者試圖通過費氏之類“亂世女杰”對當時男性世界的一種反觀和檢討。
明末金陵,活動著名聲盛極一時的八位名妓:柳如是、顧橫波、馬湘蘭、陳圓圓、寇白門、卞玉京、李香君、董小宛。《婦人集》提到了除馬湘蘭外其她七位藝妓,她們作為色、藝皆絕的末代佳人,個人命運與時代巨變均息息相關(guān)?!栋鍢螂s記·序》評之曰:“此即一代之興衰,千秋之感慨所系也!”“蒿藜滿眼,樓館劫灰,美人塵土,盛衰感慨,豈復有過此者乎?”[3]1-2集中雖沒有具體敘述幾位名妓的民族大義,但此八位女子乃時代的焦點人物,其愛國情操與幾位著名文士投靠清廷的事跡形成鮮明對比,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一種有著豐厚內(nèi)蘊的文化符號,只要在特殊的語境中略微提及她們,就已含有哀悼明亡和稱許民族氣節(jié)的深悲隱衷。作為出身社會底層的藝妓,她們的高貴人格與最后的人生選擇,實際上成為《婦人集》中對于改朝換代之劇痛隱忍未發(fā)的一種含蓄表達。借用《板橋雜記·續(xù)板橋雜記》的說法,這些末代名妓就是“俠妓”、“儒姬”[3]38。作者哀嘆她們的命運,透露出對女性命運的人文關(guān)懷和思考。在明末清初,對才貌雙全的不幸女性的關(guān)注,不僅是當時男性知識分子的一種集體視野,更體現(xiàn)了他們對女性主動擔當國家責任的重視,也顯示了借此以反觀男性世界的一種反省意識。
《婦人集》中女性群像,其主體為名媛閨秀麗姬,著名的如:徐燦、顧諟、俞桂、吳琪、周瓊、黃媛介、王端淑、邢慈凈、葉小紈、葉小鸞、商景蘭、章有湘等。通過這些才女,可以分析出作者及同時代男性文人所認同的才女形象的系列特征。陳維崧作為明末清初一批男性文人的代表,超越了狹隘的性別意識,敏銳地認識到亂世才女們的杰出才華和愛國情操,為之撰集傳世。集中不僅表達了對于女性才華的高度肯定,也反映了以男性為主流的文學界對于女性寫作的認知,對于女性面臨國難時寧死不屈的高潔人格的肯定,以及男女兩性文人在改朝換代之際交往唱和的特殊意義。
《婦人集》中品藻的核心詞匯均與“才”有關(guān),諸如:才色、才鋒、才調(diào)、才情、才致、才思、博學、高才、才藻、詩才、才藝、才調(diào)、綺才、才學等??梢哉f,幾乎運用了所有與“才”相關(guān)的詞語來贊美女性作者及其才華。其中,“才情”、“才思”、“詩才”各出現(xiàn)三次,是核心語,也可看成是主流文學界評判女性作家的標準。值得追問的是,為什么易代之際男性文人對女性作者的“才”產(chǎn)生如此強烈的推崇?這與反清復明的家國大業(yè)有何關(guān)系?筆者認為,才女之“才”,不僅是其受教育能思考和寫作的一種本領(lǐng),更是才女們對自身才華對國家命運的一種覺醒和認知。因為有了“才”,女性才得以更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在國家滄桑巨變中需要同男性一樣擔負作為一個國民的責任,因此便有了與男子縱談國事直欲報國的情懷,甚至達到憂國憂民至死的地步。如顧諟,即因憂國念家而逝,有遺集百余篇。其夫董扆的堂侄董以寧說:“家嬸以國破家亡,流離不偶,每吟舊事,不勝惋嘆。……未幾云逝。”[1]103
才女“名士化”的作風,可追溯到東晉謝道韞,所謂“林下風”也。但一個時代的一些女性都呈現(xiàn)出“名士化”傾向,則在她們名士風度背后的心理,就應(yīng)該引起重視了。這不僅與她們不約而同受到男性化文人作風的影響,自覺向主流文學界靠攏有關(guān),也標志著她們自我意識與獨立人格的覺醒和建立。明末清初女性就有這種傾向。如:周瓊,字羽步,一字飛卿。其“詩才清俊,作人蕭散,不以世務(wù)經(jīng)懷,傀俄有名士態(tài)。生平尤長七言絕句?!保?]117謝瑛,字玉英?!霸娒迳酰院嗊h蕭勝,不嬰世務(wù)。太守(其夫徐可先)之官后,夫人盡斥其橐中數(shù)千金,買青山莊居之。時于橋上憑欄小立,吟哦竟日。其風味如此。著有《博依小草》。”后來她漸少作詩,而轉(zhuǎn)為“留心禪理”[1]109。閻素華,字云衣,“羅羅羸秀,孤情絕照,綽有林下風”[1]134。顯然堪為女中名士的代表。
明末清初涌現(xiàn)出一批受過良好家庭教育,喜愛讀書,資質(zhì)穎悟的博學才女。如:“幼穎悟,讀書善強記”的金屋[1]97;“資性穎異,好讀書。文選杜詩一二遍即能覆誦”的吳湘逸[118];“酷精禪藻”又“文章宏贍”的姚維儀[1]101;“意氣落落,尤長史學”的王端淑(字玉映)[1]106;對于書史無不明曉的崔秀玉[1]122,“博學高才”的祁彪佳、商景蘭家一門女性[1]107。
以上需注意的,是作者及其他男性文人贊許她們的角度,即把原來只適用于男性知識分子的評語,轉(zhuǎn)移到女性身上。然而,其用意并非認為這些才女被改造得男性化,究其潛意識,陳維崧等還是認同女性應(yīng)該和男性一樣接受平等的教育,并肯定部分女性在接受文化教育后較之男性更出色出眾。
清軍的殘酷行徑,使明末清初的才女們比前代才女更加普遍地懷有憂患意識、民族意識和愛國情操。她們有知識、襟懷、善于讀書評點,并喜歡談?wù)搰隆S械纳踔烈粋€家族中的幾乎所有女性都既有才學又有愛國憂國的精神。如顧若璞家。顧氏為杭州人,才思綺麗,著《涌月軒稿》,“文章詳贍”,“性喜學佛”,其文集中“多經(jīng)濟理學大文,率經(jīng)生所不能為者”[1]109-110,另作有宮詞??上偶词攀馈n櫴献狱S燦的妻子丁玉如,“慷慨好大略,常于酒間與燦論天下大事,以屯田法壞為恨。其言曰:‘邊屯則患戎馬,官屯則患空言鮮實事。妾與子戮力經(jīng)營,倘得金錢十二萬,便當北闋上書,請準南北閑田墾萬畝。好義者出而助之,則粟賤而餉足,兵宿飽矣。然后仍舉鹽筴,召南北塞下,則天下可平也。’”[1]110丁玉如的繼母張姒音,其才學與顧氏相當。而顧氏的孫女埈兒也“能詩歌小令”。
周庚家。周氏字明媖,莆田人,有《羹繡集》,凡百余首。其《與外一書》曰:“《離騷》之所以妙者,在亂辭無緒。緒益亂則憂益深,所寄益遠。古人亦不能自明,讀者當危坐誠正以求,然后知其粹然一出于正,即不得以奧郁高深奇之也?!保?]130“亂辭無緒”四字對《離騷》的評價可謂精當,指出其高妙在于看似凌亂無緒實則憂思貫穿,高度概括了屈原遭讒被謗憂國憂民的痛苦心緒,并在其中寄托了自己的憂國情懷。她還指出,讀者在鑒賞方面只有寧靜心緒,“誠正以求”,才能了悟屈原情操之純正與寄托之高遠。
從以上記載可知:顧若璞一門女性皆滿懷愛國熱忱,足以令那些投靠清廷的文士名臣武將無地自容。其中,丁玉如胸懷最闊達,不僅常思報國,更擬諸具體想法和行動方案,以“平天下”為己任,沒有任何屈服之念。而周庚對《離騷》的評點,實也表達了她對屈原的的愛國思想和情操的接受。喬以鋼認為,儒家思想對封建時代男女兩性的教育,女性較之男性,更多地吸取的是“克己自抑、保守拘謹?shù)囊幻妗保凹词故峭粋?cè)面的吸收,在男女身上也往往產(chǎn)生大不相同的效應(yīng)。溫順平和、謹慎謙恭在男人那里有時可以衍化為以屈求伸、以柔克剛、寧靜致遠的人格特點和行為方式,而在女性方面則幾乎沒有這樣的內(nèi)在意味,卻是基本導向隱忍妥協(xié)、自卑自賤的人生姿態(tài)?!保?]6-7然而,從以上女性事跡看,我們卻有理由認為,儒家思想對女子的人生也產(chǎn)生積極影響,給予她們博大的胸懷和過人的見識,并在特殊外因——國難的誘發(fā)下展現(xiàn)出來,使某些“軟骨”的男性汗顏。
《婦人集》中的才女們是才貌并美的,不僅如傳統(tǒng)才女那樣詩書琴棋畫藝全面發(fā)展,還修習禪學(如上述謝瑛、姚維儀、顧若璞)和道學。如王朗,“詩歌書畫,靡不精工。尤長小調(diào),為古今絕調(diào)。生平著撰甚多,兵火以來,便成遺失?!胖氯缭S,真所謂卻扇一顧,傾城無色矣。”[1]103-104湯淑英,工詩善弈,詞亦擅名[1]129。李季嫻,撰有詩集五卷文集一卷。愛好老莊道家,“游心元虛,托情道味。賦詩不多,殊復令人咨賞?!保?]101邢慈凈,“雅工詩文”,詩集有《非非草》、《蘭雪齋集》。文章則文筆高古雅健,“有班惠姬之風?!庇止そ鹗瘯ǎ逃小吨壹罚?]126。邢慈凈詩文書畫金石皆長,可謂全才型女才子。這就反映了,封建社會的女子只要受到較全面的文藝教育,其才智識見就可同步發(fā)展,故能贏得文學界男性的高度贊揚。
明末清初的才女們不僅受到比較良好的家庭和文學教育,開始有了一定人生獨立意識,也試圖建立屬于她們自己的文學圈和社交圈。許多知名才女相互間都有交游唱酬,她們惺惺相惜,合作出詩集,相互寫序,杰出者甚至為其他女性作者編集傳世。如王端淑編撰有《名媛詩緯》、《名媛文緯》等。才女們借此尋求到閨居生活以外的新世界,同時也與當時著名的男性文人進行文學交流。據(jù)《婦人集》,如吳琪、周瓊、黃媛介三人就是閨中好友。她們都有男兒性情,都有點特立獨行,可謂紅顏知己。其中,吳、周合著有《比玉新聲集》,黃媛介為之作序云:“不意唐山房中而后,復聞?wù)肌O茨芙杞妨晡迳P,展薛洪度十樣箋;倩衛(wèi)茂漪手書之,藏之白間靚闥間耳。”[1]118對二位好友的作品作了高度的評價,認為其中傳達出一種“正始”之音,也即隱晦地含有一種對黑暗時世的憤激之情。
此外,荊隱君為章有湘(字玉筐)詩集作序曰:“夫人之詩,其旖旎則月中楊柳,露下芙蓉。其沉郁則寒蟬際霄,白云不動。琉璃錦匣,聯(lián)翩劉氏之風流;翡翠筆床,掩映徐家之名勝?!泵跋遄⒃?“荊隱君,夏瑗公先生女也”[1]108。荊氏的評價本已極富文采,她還注意到作者的不同風格。所謂“劉氏”當指南朝皆富有才華的劉令嫻三姐妹,“徐家”指梁時宰相徐勉一門,劉令嫻是徐勉子徐悱的妻子。荊隱君對章有湘高度的推崇本身,實際已含有當時才女們對追求自我人生價值的強烈期許。才女們之間的交流還表現(xiàn)在她們在讀書方面的理解。如周庚《與仲嫂書》云:“《三國志》經(jīng)嫂所點定,庚應(yīng)窮其贊辭,但不解于古人何所厚薄,只覺此心為劉。”
黃媛介,字皆令,“詩名噪甚。恒以輕航載筆格謁吳越間。余嘗見其僦居西冷段橋頭(在杭州),憑一小閣,賣詩畫自活,稍給,便不肯作?!保?]114黃媛介是一位真正的奇女子,不僅詩名顯著,且能自力更生。封建時代,女子完全沒有經(jīng)濟地位。在種種嚴酷的禁錮和枷鎖中,黃氏不僅敢于拋頭露面,與世俗傳統(tǒng)抗爭,更表現(xiàn)出其蔑視封建禮教的魄力和獨立謀生的能力。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并不貪慕金錢,所賣詩畫只要能維持簡單生計便“收工”,顯示出她珍重自我與尊重文人價值的自覺意識。
洞庭女子藺玉真,又稱其為湘潭人。遭亂,投漢陽江自盡,尸體流至壽昌,土人憫而瘞之。人們在其貼身衣服內(nèi)發(fā)現(xiàn)書于寸帛的十首絕句,聞?wù)郀幭鄠髡b。詩有云:“征帆又說過雙姑,掩淚聲聲怯夜鳥。葬入江魚沉底后,不留青冢在單于?!弊髡咴u曰:“結(jié)響悲楚,運格端好,詎在班婕妤下,令千古以下王嬙、蔡琰、花蕊夫人流輩讀之,能無愧赧欲死?!保?]132《婦人集》又載錄其詩四首,從其詩自述看,藺玉真選擇自盡確屬甘心為國赴死,“單于”當指滿清異族。而其之所以不愿偷生,原與她自幼蒙母兄授學,苦讀《離騷》有關(guān)。正因為屈原為國而死的精神深深影響了她,所以盡管她死前對人世還有太多留戀,如依戀家鄉(xiāng),向往婚姻,但面對大是大非,她深知只有坦然一死才能報答家國。
吳銀姊,松陵人,與鄰邑王生因才藝相投而相愛[1]125。后二人戀情被人告發(fā)并訟于庭,吳氏的供狀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一時爭相傳誦。其中有云:“昔淡眉卓女,服縞素而奔相如,漢皇弗禁。紅拂張姬,著紫衣而歸李靖,楊相不追。古有是事,今亦宜然。’蓋表放誕于閨房,寄清狂于螓黛矣。”[1]125吳氏的事跡表明,她力爭戀愛自由與人格獨立,追求雙方在才藝上的志同道合,并借助庭審“供狀”,引用古人私奔的事例,理直氣壯向政府大膽申述自由相愛的合理性,其抗議其膽識其才學,確可稱為一奇女子。
瑯玕,濟南德州人。她曾題詩德州旅壁,有一序二詩。序云:“妾家齊右,歡是吳儂。玉樹其人,紅葉贈我。既見君子,信綠綺之可媒。我思古人,愿紅拂以為友。佳人久嗟薄命,好緣肯俟來生?!念}短句,用示情癡。”其詩之一云:“何須押衙妙手,五更暗度香鞍。誰續(xù)奇女子傳,小名喚作瑯玕?!敝?“昨宵紅拂深閨,今日高唐去矣。自憐身似楊花,愿向天涯情死?!泵跋遄⒃?“此女子不特筆艷,人亦復奇。”[1]127頗值得注意的是,此處“奇女子”乃瑯玕自許。而“奇”的內(nèi)涵,一則為情私定終身,二則愿為“情癡”,生死不懼。可以說,瑯玕在情愛上表現(xiàn)出一種大無畏的勇氣,這多少與中晚明以來情愛至上的思想影響有關(guān)。
吳柏,字柏舟,錢塘人。未嫁而夫卒。她從此不歸娘家,守節(jié)十幾年直至病死。其所著《柏舟集》數(shù)卷,“詩極鍛煉,詞尤富。而長調(diào)更絕,工不減徐夫人湘蘋也。古文尺牘,在明瑛之上,真奇女子矣?!保?]131此處“奇女子”,乃作者所認可者。與瑯玕自許之“奇”相比,二者內(nèi)涵完全不同。吳柏是反面意義上的“奇女子”,她深受明清理學思想的影響,不惜走向極端。而從陳維崧贊其為“奇女子”的態(tài)度看,可以發(fā)現(xiàn)他思想觀中極矛盾的一面:他不但忠實記錄(記錄的本身意味著選擇和態(tài)度)了吳銀姊、瑯玕的自主戀愛經(jīng)歷,也表達了他對于遵守封建婚姻制度守節(jié)而死者的贊賞之情,甚至毫不顧惜吳柏是一位未嫁女子的事實,這表明了作者在婚戀觀上陳腐落后的思想。正如喬以鋼說:“清時貞節(jié)觀念不僅成為畸形道德流布整個社會,而且趨于宗教化,成為各階層崇奉的信條?!齻円詺埧岽鷥r所尊奉的病態(tài)道德,又被統(tǒng)治階級和男性社會利用來作為教育、規(guī)范現(xiàn)實生活中婦女的人生樣板,無形中充為強化病態(tài)道德的工具?!保?]67-68
劉淑,自幼聰穎,能寫小詩。王諧妻?!凹咨甓儯蛉藝@曰:‘……吾恨非男子,不能東見滄海君。借椎報韓,然愿興一旅,從諸侯擊楚之弒義帝者?!旖x旗。適滇帥蠻兵精悍冠諸軍。聞夫人名,請謁。夫人開壁門見之。旦日報謁,滇帥具牛酒于軍中。高宴極歡。然帥武人也,陰持兩端,又醉后爭長,語不遜。夫人怒,即于筵前按劍欲斬其首。帥環(huán)柱走,一軍皆擐甲。夫人擲劍笑曰:‘殺一女子何怯也?!骷埞P從容賦詩一首。辭旨壯激。帥悔且懼。夫人曰:‘妾不幸為國難以至于此。然妾婦人也。愿將軍好為之。’遂跨馬馳去?!保?]110-111劉淑之“奇”,在于其文武雙全的才能,不僅能寫小詩,且有一身好武藝,更有慷慨報國生死度外的胸懷與精神。而所謂將軍武人,胸襟狹小,爭于意氣,比之相形見絀。更不用提,那些在明末戰(zhàn)爭中先后降清的將軍們,如洪承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吳三桂、李成棟等[5]431。作者的褒貶與鞭撻之意,在此顯得格外鮮明突出。
林四娘,金陵人,《婦人集》中身份為一位奇特的女鬼詩人。林四娘的故事在康熙年間曾流傳一時,而其人是否存在仍有爭議。有學者認為,“林四娘是陳寶鑰部署的代言人,陳寶鑰用自己和林四娘的唱和來抒發(fā)其亡國之思?!保?]《婦人集》收入了王太史作《<林四娘歌>序》,講述了一段頗為詭異怪誕的故事,即女鬼林四娘拜訪并結(jié)交青州官員陳寶鑰及其妻室友人之事。她面見陳寶鑰時,述其“幼給事衡王。中道仙去,今暫還舊宮。竊見殿閣毀于有司,花竹淪于禾黍?!保?]133此后,她每晚必來陳家,夜半才走。且與陳夫人和姬妾們情同姊妹。陳家客人來其接見,她也態(tài)度無不友好。并常與客人“即席酬和,落紙如飛,詞中憑吊故苑,離鴻別鶴之音為多”。王太史記其一詩云:“玉階小立羞蛾蹙,黃昏月映蒼姻綠。金床玉幾不歸來,空唱人間可哀曲。”“金床玉幾”,即象征著故國繁華的往事,而人間最可悲哀之事,莫大于國家被異族占領(lǐng)最終改朝換代。《婦人集》所轉(zhuǎn)述林四娘故事,當然應(yīng)屬虛構(gòu),其主要動機在于借虛妄之事抒發(fā)亡國之痛與追懷故國之思。
題壁詩本是羈旅游子擅長的風雅之舉。明末清初,諸多遭逢兵燹的女性,卻也紛紛不約而同效仿男子作題壁詩,這種現(xiàn)象頗值得注意和探討。如王端淑輯撰的《名媛詩緯》[7]就有一些才女的題壁詩?!秼D人集》記載了十一位女子的題壁詩,除去瑯玕的愛情題壁詩,其他十位女子的題壁詩全都與明末兵亂有關(guān),不僅真實記錄了“亂世佳人”的悲慘命運,也鮮明地刻畫了她們的悲劇群像。她們是:葉子眉、趙雪華、萬里女郎、夢兒、宋蕙湘、芳蕓、王素音、張氏、秦氏、無名氏。限于篇幅,只取宋蕙湘與王素音事跡如下。
宋蕙湘,本為秦淮教坊女子。被清兵掠去后,題詩郵壁,充滿去國離家之痛。詩共四首,其一云:“風動江聲羯鼓催,降旗飄飏鳳城開。君王下殿將軍死,絕代紅顏馬上來?!保?]122《板橋雜記·附錄》也記載了其事跡,當宋蕙湘被擄入軍,至河南衛(wèi)輝府潞王府第時,在壁間題寫了四首絕句。此僅錄其二首。其一云“風動江空羯鼓催,降旗飄飐鳳城開,將軍戰(zhàn)死君王系,薄命紅顏馬上來?!逼渌脑?“盈盈十五破瓜初,已作明妃別故廬;誰散千金同孟德,鑲黃旗下贖文姬?”后跋曰:“被難而來,野居露宿,即欲效章嘉故事,稍留翰墨,以告君子,不可得也。偶居邸舍,索筆漫題,以冀萬一之遇。命薄如此,想亦不可得矣!秦淮難女宋蕙湘和血題于古汲縣前潞王城之東?!保?]27-28《張蒼水集》附錄《人物考略》記宋蕙湘事亦基本相同:“金陵人。弘光宮女也。年十四歲,為兵掠去。題詩汲縣(河南衛(wèi)輝一帶)旅壁云……張公所和韻者?!保?]363諸書所記表明,宋蕙湘作為一位十四歲的未成年女子,被清兵擄走后,于末途苦旅血淚相合題詩四首,其悲苦之心,不禁令明末著名抗清英雄張煌言的心靈都為之震動。因此,他寫下《和秦淮難女宋蕙湘旅壁韻》詩:“獵火橫江鐵騎催,六朝鎖鑰一時開。玉顏空作琵琶怨,誰教明妃出塞來?!保?]113委婉地道出了造成這場歷史大悲劇的根源,在于明朝和南明小朝廷君臣的軟弱無能。宋蕙湘及其題壁詩在此歷史關(guān)頭,已經(jīng)不僅是一曲小小悲歌,儼然已成為女性悲悼故國和反抗異族侵略的一個悲劇符號。
王素音,長沙人。被亂兵擄掠后,題三首絕句并序于白溝河古驛,詩載于王士祿《燃脂集》中?!秼D人集》只引其兩句:“可憐魂魄無歸處,應(yīng)向枝頭化杜鵑?!蓖跛匾舻念}壁詩當時就引起了一些男性文人的心靈共鳴?!秼D人集》記載了一首王阮亭(王士禛)為素音所作的《減字木蘭花》(離愁滿眼)。此外,集中還記載了兩位男性文人尋找王詩并追和其詩的故事[1]128。故事最耐人尋味的是兩位主人公對王詩的尋覓與追和心態(tài)。阿貽與同鄉(xiāng)傅扆客居旅社,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某人和王素音詩的題壁詩,于是興致大發(fā),不顧天寒地凍而急欲覓讀王詩。費了很大力氣后才找到原詩,二人持火照明,錄詩完畢后共讀之并又各寫和詩題于壁上。整件事情完成后,他們才察覺到彼此連手腕都凍僵了,然后自笑其癡也。其實,支持他們尋與和詩的內(nèi)在動機,絕不僅是文人好題壁的風雅心態(tài),而是痛心于國破家亡全民遭難的憤世心態(tài)。越是封建亂世,女性的命運越悲慘,從漢末蔡琰被胡兵搶奪到明末眾多女性被清兵擄掠,歷史的悲劇在女性命運史上的上演竟如此相似!豈不令文人學士痛心悲憫!王士祿后也來到白溝河旅邸,不僅有和王素音詩,“末有也學低頭拜杜鵑之句?!笨傊?,關(guān)于王素音題壁詩的故事,實含有男女兩性在改朝換代之際面對山河破碎的現(xiàn)實,共同抒發(fā)愛國情懷的互動意識。對于宋蕙湘、王素音等心系家國卻不幸淪于敵手的才女們,男性文人不僅傾注了深切的同情,更由衷地表達了對她們愛國情操的崇敬之心。
以上,從四個方面分析了《婦人集》中女性群像和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從中也發(fā)現(xiàn)一個規(guī)律,即眾多才女都出自富有深厚文學教養(yǎng)和重視女性教育的家庭。一位著名的才女,其家中成員往往都有一定文學才能,有的甚至滿門才華譽滿當?shù)?。這表明,明末清初的文學家庭對女性教育在一定程度上的覺醒和重視。如果說家庭是社會的組成單位,那么在對女性教育進行普及的這個問題上,就不能不承認這些家庭在當時社會的先進性,它們逐漸匯成一股潮流引導著后世教育的改革與女子的覺醒和進步。這里僅簡單介紹幾個頗有名望的才女家庭。
江蘇吳江葉紹袁家是一個著名的才女之家,育有五女八男,其中,葉紈紈、葉小紈、葉小鸞,均為當時著名才女。葉小紈還是明代唯一的女戲曲家,著有《鴛鴦夢》。而葉紹袁與其妻沈宜修(著《鸝吹集》,著名戲曲家沈璟的侄女)、其八個兒子(葉燮為第六子)、葉小鸞的侍兒紅于(又名隨春),皆富于文學才華。后來,其長女、小女、沈氏及其他幾個兒子先后去世,葉紹袁傷心至極,輯錄了其所有家庭成員的作品,合成《午夢堂集》,作為對家中才女們的紀念,從而寄托其無限懷念之心。葉紹袁明亡后棄家為僧[9]311-315由此,也可推知陳維崧錄載該才女之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即借傷逝才女而傷悼故國。
以紹興祁彪佳與商景蘭為家長的祈家,又是一個才女眾多的文學家庭?!秼D人集》云:“會稽商夫人以名德重一時,論者擬于王氏之有茂宏,謝家之有安石?!駱浣痖|,無不能詠。當世題目賢媛,以夫人為冠?!保?]106祁彪佳在明亡清人招降時自沉于家中池塘,后商景蘭領(lǐng)導著一門女性繼續(xù)從事著文學活動。商景蘭有二子四女,女兒分別為:祁德淵、祁德茝、祁德瓊、祁德姬。媳婦為:張德蕙,長子祁理孫妻;朱德蓉,次子祁班孫妻。祁家四女二男二媳皆有文學才華,因此,祁家被稱為當時的“巨室名姝”。商景蘭以身作則,始終堅持著對于祁家才女們的文學引導。她“謹記亡夫遺愿,……努力以自身的才情學養(yǎng)教導女兒、兒媳詩歌創(chuàng)作,并與她們吟詠唱和,家庭中彌漫著一種濃厚的文化氣息。這種文化氛圍使得祁氏一門女性的精神得以提升,人格得以重塑,具有文化女性的獨特魅力?!保?0]
其他如華亭章曠的五個女兒都能詩擅文,也是當之無愧的才女之家,堪比南朝劉令嫻三姐妹與徐勉一門。其他諸多才女家庭,均不再詳述??傊?,明末清初出現(xiàn)的才女之家,足可證明當時已比較重視女性教育,至少對女子有才學能詩文是持欣賞肯定態(tài)度的,這不僅表明了男性家長和名流們對閨秀教育的開明態(tài)度,也切實關(guān)系到這些文學家庭的社會聲望。聯(lián)系到彼時才女們對國家命運的普遍關(guān)懷,與該時期見證與詠嘆歷史類詩歌的繁榮,筆者認為,這是一個教育真正開始走向覺醒的時期。
綜上所述,可以認為《婦人集》的貢獻在于:在明末清初這個特殊的歷史關(guān)口,作者用文字描繪了一批真實的憂國愛國甚至以身殉國的女才子,并以為她們作小傳的形式塑造了眾多熠熠生輝的才女形象,顯示出一位男性文人的卓越見識和真摯之情,對中國古代女性文學的發(fā)展與推進客觀上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此外,集中還提到了當時許多著名的男性文人,如:冒襄、冒褒、陳宏緒、王思任、毛奇齡、黃運泰、吳偉業(yè)、王士禛、王士祿、葉紹袁、祁彪佳、董以寧、魏耕等等。他們不僅與才女們交游,也支持和欣賞她們,由此構(gòu)成了易代之際文學界雙性攜手互進的局面,旨在共同宣揚愛國情操與抒發(fā)憂患意識。這就是《婦人集》潛在卻又很鮮明的創(chuàng)作意圖:一批才女身負文化密碼的重任,被作者巧妙地隱藏在歷史的字里行間,一旦破譯了這眾多的密碼,也就讀懂了作者以及明末清初諸多愛國知識分子對于明亡的無限悲情與對愛國精神的無比崇敬。
[1]陳維崧.婦人集[M]//冒襄注,王士祿評,蟲天子編.香艷叢書:一集(卷二).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2]魏 征,等.隋書·藝文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3.
[3]余 懷.板橋雜記[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
[4]喬以鋼.中國女性與文學——喬以鋼自選集[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
[5]呂思勉.中國通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6]白亞仁.林四娘故事源流補考[J].福州大學學報,2008(5).
[7]名媛詩緯初編[M].刻本·清音堂1667(清康熙六年).http://digital.library.mcgill.ca/mingqing/search/details- poet.php?poet-ID=4249&showbio=1&showanth=1&showshihuaon=1&showpoems=&language=ch.
[8]張煌言.張蒼水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9]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
[10]董 雁.女性的抒寫與企望——商景蘭的文學活動與女性意識[J].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學報,20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