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清
[責任編輯 叢光]
英國當代著名小說家瑪格麗特·德拉布爾在 2004年創(chuàng)作的《紅王妃》是作者在讀完《王妃回憶錄》(韓國稱為《恨中錄》,亦稱《閑中錄》)受到強烈震撼而創(chuàng)作的一部跨時代、跨地域、跨文化的力作。因《紅王妃》在體裁上有別于作者原來的創(chuàng)作模式而大膽地進行了藝術(shù)創(chuàng)新,即“跨越了自傳、傳記和小說的文類界限”[1](79)而獲得了文學界的很高贊譽?!都t王妃》分為古代篇、現(xiàn)代篇和后現(xiàn)代篇。古代篇講述了在朝鮮歷史上家喻戶曉并頗受尊崇的獻敬王妃洪玉英,在朝鮮民間稱為“洪夫人”的宮廷生活和悲劇人生,由王妃離世二百余年的陰魂以第一人稱向世人傾訴。現(xiàn)代篇是王妃的亡靈以第三人稱講述她選中的替身、一位叫芭芭拉·霍利威爾的英國當代女學者的悲劇性婚姻及其在韓國的一段浪漫經(jīng)歷。后現(xiàn)代篇沿用現(xiàn)代篇使用的王妃亡靈以第三人稱敘事,該篇采用開放性的結(jié)尾,講述現(xiàn)代篇中的主人公芭芭拉·霍利威爾為完成在首爾邂逅的荷蘭情人、人類學家占·范喬斯特的遺愿,與占的遺孀維維卡一起養(yǎng)育一個中國孤兒陳建依的故事。
從《紅王妃》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上看,德拉布爾可謂是煞費苦心。古代篇主體上是離開人世的紅王妃對自己所生活時代的歷史文化與宮廷生活所做的回顧,而且不時地以一種穿透古今的鬼魂敘事對在世時發(fā)生的事件和當今發(fā)生的事件進行評點,從而將過去與現(xiàn)在、朝鮮與西方巧妙地連接起來?,F(xiàn)代篇則實現(xiàn)了由倫敦到首爾在空間上的移轉(zhuǎn)。雖然該篇主體上在展示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但也不時地加入全球化時代的韓國文化,甚至還有中國文化;既有東方社會與西方社會同質(zhì)化的現(xiàn)代文化,也有東西方對彼此文化的不解與困惑,包括已在另一個世界的紅王妃對英國文化的不解和本篇中兩位主人公對東方文化的困惑。后現(xiàn)代篇雖然很短,但無疑是對實現(xiàn)東西方文化相互理解、交流融合所做的一次嘗試。從中國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中國小女孩陳建依在兩位西方媽媽維維卡和芭芭拉的共同呵護下在異國他鄉(xiāng)健康成長 ,她身上肩負著溝通與融合東西方文化的重任。從表層上看,《紅王妃》的古代篇和現(xiàn)代篇展示東西方文化的不同之處恰恰是為了增進彼此間的了解,而后現(xiàn)代篇承載著作者溝通與融合東西方文化的美好愿望。在接受韓國學者李良玉采訪時,瑪格麗特·德拉布爾道出了《紅王妃》的創(chuàng)作意圖:“我想談的是文化理解與誤解的問題”,“我們生存在文化相對主義的時代,彼此理解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生活的世界需要彼此理解,至少我們要知道為什么不能彼此理解對方。這就要求我們跨越文化并且明白文化之間有接觸的可能,這就是小說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2](161~162)《紅王妃》中既有東西方文化間的誤解與困惑,也有彼此間的溝通與理解。顯然,作者在小說中寫文化上的誤解與困惑的目的,就是為了凸顯東西方文化間溝通與理解的重要性。于是,《紅王妃》便被認為是具有全球視野、“代表東西方之間相互溝通與相互理解的未來及希望”。[3](65)遺憾的是,評論界卻對于小說中隱藏于表層之下的文化霸權(quán)和東方主義缺少認識。不管《紅王妃》的鬼魂敘事多么別有創(chuàng)意,也不管作者想傳達的全球化時代跨文化交流(并達到相互理解和文化融合)的理念多么誘人,對于讀者,尤其是東方讀者,不要輕易被這些表面現(xiàn)象所蒙蔽,對于隱藏于文本中的文化霸權(quán)和東方主義的內(nèi)涵需要細心挖掘并保持清醒的頭腦,絕不可忽視,更不該視而不見。
一
上世紀 60年代,英國歷史小說開始復興,至今繁盛不衰。筆者在《曼布克獎與當今英國歷史小說熱》一文中指出了當代英國歷史小說的六大特征,其中將歷史素材作為展示作者理念的平臺是其中最重要的特征之一。[4](48~49)雖然《紅王妃》的古代篇以獻敬王妃洪玉英所著的《王妃回憶錄》中所述的宮廷生活為主要素材,但這些素材是作者用來展示自己理念的,作者有自己的取舍,而且還加入了很多《王妃回憶錄》中不曾有的內(nèi)容,甚至在某些方面顛覆了原有的記述。正如作者在《紅王妃》的《序》中所言,紅王妃的聲音“已不僅僅屬于她一個人,它已成為一個混合體,其中包含了我的‘聲音’,霍利威爾博士的‘聲音’,當然,還有回憶錄各位譯者及評論者的‘聲音’”。[5](序3)于是 ,《紅王妃》中的王妃在思想上既有東方元素,也有西方元素,確切地說,紅王妃已是一個高度西方化了的以東方陰魂的身份敘事的敘述者。之所以如此,不僅僅是因為小說中的紅王妃聲音已被嵌入了眾多西方人的聲音,還在于德拉布爾筆下的這位王妃在離世二百余年的時間里飽讀了西方典籍,了解甚至洞悉了當今的西方社會。這位王妃不僅了解伏爾泰,熟知弗洛伊德和榮格的思想,還善于使用當代學術(shù)術(shù)語,既能回顧前生,又能站在當今的時代高度對生前歷經(jīng)之事予以置評,甚至還不時地加入自己對當今的教育、女性地位、生命倫理、學術(shù)倫理等問題的思考,既能談古論今,又能對東西文化加以比照并品頭論足,絕非《王妃回憶錄》中的王妃可比。雖然在小說的《序》中,德拉布爾本人曾說:“跟霍利威爾博士一樣,我也不相信人死后還有靈魂存在?!盵5](序2)而且在《紅王妃》中 ,連紅王妃本人也數(shù)次否認死后靈魂的存在,但德拉布爾還是選用紅王妃的亡靈作為敘述者。德拉布爾在接受采訪時坦承了這種敘事的妙處,“通過讓她在死后去評論,我便可以就此探討當今世界存在的問題?!盵6]
評論界對《紅王妃》采用的鬼魂敘事給予了很高評價:“在敘述話語上超越了常規(guī)敘事的固定模式,打破了敘事主體的時空局限”,“擁有了宏闊的觀察視野和充分的敘述自由”,“充分行使小說家獨享的虛構(gòu)特權(quán),在今生與往世、現(xiàn)實與歷史、西方與東方之間實施了多重時空跨越,進行跨越時代、地域和文化的歷史對話和精神交流”,“獨特的跨時空敘事在個體生命的敘說中演繹出人類共有的心理本原,增添了作品的歷史底蘊,體現(xiàn)了作者的人文情懷”。[7](54)采用鬼魂敘事確實給《紅王妃》帶來了巨大的敘事空間,但同時也給小說帶來了風險。作為亡靈的王妃被賦予了太多的聲音,既有生前自己的聲音,也有死后歷經(jīng)二百年所見所學而高度西化了的亡后的聲音,加上紅王妃的替身,英國的女學者霍利威爾博士的聲音,英國數(shù)位《王妃回憶錄》譯者的聲音和西方評論者的聲音,發(fā)出這么多的西方聲音,《紅王妃》很難徹底革除西方文化霸權(quán)意識,也難免有東方主義的色彩。
在《紅王妃》中,作者借王妃之口數(shù)次提及文化相對主義,而且在小說的《序》中,以及在接受采訪中,德拉布爾也數(shù)次談到文化相對主義,這一切似乎都在昭示作者,也在昭示作品所持的是一種文化相對主義,或者說是文化平等主義的立場。但如果細心觀察,讀者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在《紅王妃》亮麗的文化相對主義的旗幟下,閃動著西方文化霸權(quán)思想的鬼影。不僅如此,與西方文化霸權(quán)相伴而生的東方主義在小說中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分布。
二
在全球化的今天,東西方文化交流日益頻繁,相互尊重與平等對話是當今世界文化交流的主旋律。但應(yīng)注意的是,由于歷史的原因,事實上在當今世界,東西文化并未實現(xiàn)真正意義上的平等,而是存在著強弱之分。相較于西方文化,東方文化長期以來一直處于弱勢地位。雖然許多西方學者認為自己是文化相對主義的支持者,但常有文化上的優(yōu)越感,在對待東方文化的態(tài)度上習慣于用西方文化作為標尺來衡量東方文化,表現(xiàn)出文化霸權(quán)主義的一面。不僅如此,一些東方學者在強大的西方文化攻勢面前喪失了自己的民族文化立場,盲目認同西方文化,甚至矮化、丑化自己的民族文化 ,客觀上成為了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幫兇。
雖然當今是崇尚文化相對主義的時代,但西方的文化霸權(quán)卻幾乎無處不在,這種文化霸權(quán)主要體現(xiàn)在對西方文化的高揚、彰顯和對東方文化的貶抑與消音 ,以及使東方文化的西方化上。《紅王妃》中的敘述者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東方人,而是離世二百余年對東西方有著深入了解并對西方文化有著高度認同的紅王妃的亡靈,確切地說,敘述者已是高度西方化了的東方亡靈,紅王妃亡靈在很大程度上成了西方文化的代言者,這位代言者不僅以西方的視角俯視在韓國歷史上發(fā)生的悲劇性事件,而且俯視當今的世界,作品中不時閃動著西方文化霸權(quán)主義的身影。
《紅王妃》的古代篇大量借用獻敬王妃洪玉英所著的《王妃回憶錄》中的材料,但德拉布爾也加入了不少自己對這段歷史的想像成分。她曾坦言,《紅王妃》有很多與歷史記載不符的地方:“不過我有所欺瞞,我是指某種程度上對素材的欺瞞,因為有些素材是找不到的。”“當然,我承認那完全是我的理解。”[2](158)在古代篇中,作者不僅特意設(shè)計了紅王妃養(yǎng)寵物貓的情節(jié),而且還頻繁用喜鵲來昭示厄運。德拉布爾在《紅王妃》序中承認了它們的虛構(gòu)性:“我在小說里設(shè)計了王妃養(yǎng)寵物貓的情節(jié),不知是否符合史實”,“我甚至也不清楚喜鵲(它在小說中頻繁出現(xiàn))在當時的朝鮮到底是象征吉祥還是象征厄運。”[5](序3)
無論是在中國的宮廷,還是在朝鮮的宮廷,貓很少作為寵物來豢養(yǎng),武則天卻是例外,據(jù)說她在宮廷養(yǎng)了很多貓。很多西方人現(xiàn)在把貓作為寵物豢養(yǎng),現(xiàn)在一些東方人,包括中國人、韓國人也喜歡養(yǎng)寵物貓,但當時的紅王妃是否養(yǎng)過貓卻缺少證據(jù)。對貓和狗的寵愛已成為當代西方文化的一部分,作為 18世紀東方人的紅王妃如此愛貓,有了與當代西方文化的契合點。如果說作者設(shè)計紅王妃養(yǎng)寵物貓的情節(jié)是為了討好西方的讀者,拉近與讀者間的距離,那么,喜鵲作為厄運的象征則值得深思。
在西方文化中,喜鵲昭示厄運,而在中國和朝鮮文化中則預示喜事降臨,德拉布爾對此十分清楚:“通常的說法是,在中國和朝鮮,人們認為喜鵲給人帶來喜訊,而西方人則相信,見到喜鵲就會倒霉?!盵5](序3)在《王妃回憶錄》中 ,思悼世子被逼去自殺之前出現(xiàn)的是渡鴉,德拉布爾卻故意在《紅王妃》古代篇中將其置換為喜鵲,而且頻繁使用它來預示接二連三的厄運。雖然德拉布爾宣稱自己力避文化偏見,小心謹慎,以防被認為是“種族主義者或者文化盜用主義者”,[2](162)但她的這一置換難免令人生疑。德拉布爾承認,在英國,人們對中國和日本有很多成見和偏見,而對韓國談?wù)摬欢?似乎沒什么成見和偏見[2](155),但《紅王妃》古代篇中的這種置換卻無法叫人相信作者對韓國文化沒有絲毫的成見和偏見?!都t王妃》古代篇中用喜鵲來置換《王妃回憶錄》中的渡鴉,客觀上起到了對東方文化加以消音的作用,產(chǎn)生了使東方文化西方化的效果。
《紅王妃》的古代篇不僅將在韓國文化中代表吉祥的喜鵲西方化為預示厄運的不祥鳥,而且顛覆了紅色在韓國原有的文化寓意。在韓國,紅色代表喜慶吉祥,但王妃的亡靈一再抱怨是因為自己喜歡紅裙子才遭受生活的不幸與苦難,作者這種對異文化寓意的顛覆,其實是一種去異文化的行為,是一種變相的文化霸權(quán)策略,只不過比較隱蔽而已。
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身影不僅存在于《紅王妃》古代篇中,而且還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篇和后現(xiàn)代篇中。在古代篇中,德拉布爾借紅王妃之口批評韓國源遠流長的酒文化,在現(xiàn)代篇則借紅王妃的替身芭芭拉在首爾結(jié)交的新情人占·范喬斯特所謂的在中國的經(jīng)歷抨擊中國的宴請文化和送禮文化,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批評清楚地表明了西方某些人士對異文化所采取的先入為主的傲慢與輕視態(tài)度,這同樣是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表現(xiàn)形式。
德拉布爾一再申明《紅王妃》旨在實現(xiàn)跨文化間的平等交流與文化融合,其后現(xiàn)代篇無疑是作者為實現(xiàn)這一愿望所做的一次嘗試,但遺憾的是,不僅這種嘗試是否成功難以預測,而且作者在此篇的設(shè)計上明顯存在著西方文化霸權(quán)思想的痕跡。芭芭拉在首爾認識的情人占·范喬斯特的遺孀維維卡和芭芭拉共同撫養(yǎng)的中國女孩陳建依未來很可能難以擺脫身份的尷尬。陳建依雖然有著中國人的血統(tǒng),但她在只有兩歲時就被帶到了歐洲,能有多少母國文化的成份尚存在她身上?顯然不會負載多少中國文化。從文化角度講,在純西方文化的氛圍中,她只能成為徹頭徹尾的西方人。未來的她只能成為外黃內(nèi)白的香蕉人,一個有著東方面孔黃皮膚但骨子里卻西方化了的夾心人。沒有了東方文化,又何談與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難怪有學者提出質(zhì)疑,認為作者的寫作意圖并沒有實現(xiàn)。[8]不僅如此,這種設(shè)計本身就是一種湮滅東方文化、去東方文化的操作。陳建依成了一個湮滅東方文化、去東方文化,最后只能徹底西方化的符號性人物,而湮滅東方文化、去東方文化并徹底西方化是西方文化霸權(quán)的終極目標之一。
三
西方文化霸權(quán)與東方主義是一對孿生姐妹。西方通過對自己文化的美化和普世化來壓制東方文化,甚至貶損、丑化東方文化,從而吞噬、同化東方文化來達到傳播西方文化并將東方西方化的文化霸權(quán)目的。為了實現(xiàn)西方文化霸權(quán),東方主義不惜冒種族主義的風險對東方民族加以丑化,甚至妖魔化。于是,野蠻、兇殘、邪惡、愚昧、落后、丑陋、奇異、怪誕、迷信、病態(tài)和非理性的東方就成了東方的標簽。由于這樣的標簽是西方強加給東方的,不僅遭到了東方的強烈反對,而且與當今提倡多元文化并存的全球化時代相悖而不得人心,傳統(tǒng)的東方主義便進行了改頭換面,一種新東方主義應(yīng)運而生。但這種東方主義與傳統(tǒng)的東方主義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它是傳統(tǒng)東方主義的變種,只不過因手段翻新而更具隱蔽性和欺騙性。
傳統(tǒng)的東方主義是西方對東方的俯視,是西方的自說自話,而東方作為他者是完全失語的,是不在場的被言說對象。新東方主義則調(diào)整了策略,“不再是西方的自說自話,它以一種貌似寬容的姿態(tài)讓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以第三世界本土資料提供者的身份踴躍發(fā)言,并讓他們在其話語中心占據(jù)一定的位置?!蔽鞣街髁魑幕膭顏碜杂跂|方的學者“以本土證人身份證明東方主義的正確性,鞏固主流文化的中心地位和西方對東方的話語霸權(quán)”。而東方學者則通過對東方的矮化和丑化實現(xiàn)自我東方化來躋身西方的話語場,獲得話語權(quán)。這樣一來,“新東方主義收編了來自東方的盟軍,在老式的東方主義的認知框架內(nèi)納入了聽似真實的自我東方化話語?!盵9](32)
雖然《紅王妃》的古代篇主要取材于《王妃回憶錄》,但德拉布爾不僅加進了歷史想像的成分,而且還對一些人物形象進行了顛覆,而這種顛覆的結(jié)果就是丑化與妖魔化了東方人,使得《紅王妃》有著明顯的東方主義的色彩。不過,盡管紅王妃的亡靈作為敘述者是個混合體,她有著東方的軀殼,披著東方的外衣,但在骨子里卻已是對西方高度認同而西化了的鬼魂。正因為這位敘述者混雜著眾多西方人的聲音,其東方主義的成分是傳統(tǒng)的東方主義式的,而其東方的軀殼與外衣則使其表現(xiàn)出的東方主義色彩是新東方主義式的。也就是說,這位亡靈敘述者兼具傳統(tǒng)東方主義和新東方主義的特質(zhì),或者確切地說,是在新東方主義外衣的遮蓋下行傳統(tǒng)東方主義之實的,正因為這種形式極為隱蔽而頗具欺騙性,人們才一直未對《紅王妃》中的東方主義予以足夠關(guān)注。
《王妃回憶錄》由 1795年、1801年、1802年和 1805年分別完成的四部回憶錄組成。前三部回憶錄記述了王妃在宮中孤寂枯燥的生活,也對當時的政治有所針砭,并為屈死的家人伸冤。第四部最為重要,它比較完整地記述了“壬午禍變”的前因后果,極具可信性。在回憶錄中,王妃立下血誓,是因為身患嚴重抑郁癥的丈夫思悼世子屢闖大禍,威脅到了朝鮮王朝的存亡,無奈之下英祖國王才將其賜死。[10]在《王妃回憶錄》中,王妃對自己的公公英祖國王并沒有怨言與指責。在朝鮮歷史上,英祖是一位以仁德治國、英明睿智的國王。但在《紅王妃》中,英祖成了一位缺少理性的國王,他“性格暴躁,反復無常,時而自我克制,時而又放任自流”[5](45)。他的行為非常怪異,“但凡跟家里哪個他不喜歡的人講過話,他就會沒完沒了地洗耳朵、漱口”。[5](55)更令人奇怪的是,德拉布爾筆下的這位患了嚴重哮喘病而又神經(jīng)質(zhì)的國王總是試圖把臟水潑到僅一墻之隔的女兒和協(xié)翁主院里 ,但因為院墻太高潑不進去而搞得自己滿身濺上臟水。國王還有一種強迫癥,他忍不住常常換衣服。國王還非常迷信,十分忌諱“死”和“回去”兩個字,忘了帶東西,不管多么重要,不僅自己不回去取,也不準隨從回去取。國王不僅怪異迷信 ,而且還非常兇狠殘忍。英祖一直為殺兄篡位的傳聞所擾,為了平息傳聞,他不惜大開殺戒,株連萬千。德拉布爾筆下的英祖不僅為王不仁,而且為父不慈,甚至殘忍無情。在朝鮮歷史上英祖國王大義滅子這一迫不得已的行為,卻成了《紅王妃》中王妃亡靈對英祖國王不斷聲討譴責的依據(jù)。對于思悼世子被幽米柜而死的緣由,作者或不愿對此加以考證,或可能雖有所了解卻故意棄之不用,然而卻妄自杜撰各種原因,津津樂道地以濃重的筆墨反復渲染這一慘劇,以此突顯作為父親的英祖國王的殘忍與狠毒。將最具代表性的領(lǐng)袖人物,包括國王或君主進行丑化是西方對東方人實施東方化的最有效手段,而挑選有東方背景的敘述者來承擔此任,無疑使這種東方化獲得了最大的合法性。
《紅王妃》不僅丑化英祖國王,作者還無中生有地杜撰出宮廷中的亂倫丑聞。不僅有英祖國王最疼愛的女兒崇夫人與同胞哥哥思悼世子之間的兄妹亂倫,還有親姑侄間的跨代亂倫。為了獲得權(quán)力,曾與親哥哥亂倫的崇夫人竟然不顧禮義廉恥勾引立為王儲的親侄子崇玉犯下亂倫的罪孽:“崇玉王儲當時正進入青春期,他這個做姑媽的便毫無廉恥地挑逗他、勾引他。她的占有欲極強,我從崇玉口中得知,就連他讀的書都會挑起她的妒火?!盵5](105)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她還跟小王妃爭風吃醋,誹謗小王妃沒有生育能力。在一個篤信儒教的國家,至親間的亂倫是令人無法容忍的,而且是絕少發(fā)生的,更何況在宮廷之中。德拉布爾如此丑化朝鮮的王子與公主,其實正是東方主義思想在作怪。
《紅王妃》現(xiàn)在已是一部享有很高聲譽的作品,無論其藝術(shù)性還是思想性都廣獲好評。但正是因為它有太多美麗的光環(huán),人們很容易忽視它在陽光下的陰影,這就需要我們不要被嘈雜的溢美之音所左右,而是深入挖掘、悉心傾聽隱于文本深處的聲音。因為作者在接受采訪中一再舉起文化相對主義的招牌,小說中數(shù)次申明奉行文化相對主義的立場,人們就更容易被蒙蔽,而且作者選用朝鮮王妃的亡靈進行自我東方化的手段并具有很強的隱蔽性,因此,人們對于像《紅王妃》這樣的作品中的西方文化霸權(quán)和東方主義更應(yīng)該提高警惕,以防被表面的現(xiàn)象遮住雙眼而無法深層透視,以致難以發(fā)出批判之聲。
[1]Frankova,Milada.The Red Queen:Margret Drabble’s(Auto)B iographical Pastiche.Brno Studies in English,2011(37).
[2]李良玉:《瑪格麗特·德拉布爾訪談錄》,朱云譯,《當代外國文學》,2009年第 3期。
[3]王桃花:《論 〈紅王妃〉中的異文化書寫及其“理解”主題》,《當代外國文學》,2012年第 1期。
[4]劉國清:《曼布克獎與當今英國歷史小說熱》,《外國文學動態(tài)》,2011年第 6期。
[5]瑪格麗特·德拉布爾:《紅王妃》,楊榮鑫譯,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7年。
[6]Jays,David.Seoul Destroying.The Observer,August 22,2004.
[7]程倩:《歷史還魂,時代回眸—— 析德拉布爾 〈紅王妃〉的跨時空敘事》,《外國文學》,2010年第 6期。
[8]Eder,Richard.The Red Queen:Babs Channels Lady Hyegyong.New York Times.10 Oct 2004.〈http://w w w.nytimes.com/2004/10/10/books/review/10EDERL.htm l?-r=1 & oref=login〉。
[9]應(yīng)雁:《新東方主義中的“真實”聲音——論哈金的作品》,《外國文學評論》,2004年第 1期。
[10]《揭秘壬午禍變——思悼世子的死亡之謎》,http://w enku. baidu. com/view /a5d5fa 7002768 e9951 e738d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