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玉民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巴金在新中國最重要的活動和創(chuàng)作,是1952年、1953年兩次赴朝到中國人民志愿軍中體驗生活,寫下了抗美援朝題材的一組散文和小說。之后半個世紀中,巴金一再表示,這段生活是他“一生最美好的歲月”[1](P59)“一段最幸福的生活?!盵2](P155)對他的后半生“在生活上和創(chuàng)作上都有很大的影響?!盵3](P193)
研究者一般都肯定,巴金此時的心態(tài)是積極的,他全心全意地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和新政權(quán),熱情參加各項社會、政治活動,包括參加全國文聯(lián)赴朝創(chuàng)作組到志愿軍中。
例如陳丹晨先生的《巴金評傳》(1981年)寫道,新中國的建立,使巴金認為從青年時代起就夢寐以求、為之苦斗呼喊了幾十年的理想,第一次活生生地在中國大地上實現(xiàn)。“他相信中國的解放和今后將要進行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必然會給中國人民帶來幸福,他就全心全意地跟著共產(chǎn)黨走?!薄八麤Q心遵循毛澤東同志的指示:到工農(nóng)兵群眾中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薄爸鲃拥責崆榈貎纱稳サ匠r戰(zhàn)場和戰(zhàn)士們先后共同相處了一年多?!盵4](P268)
陳丹晨先生還特別強調(diào),巴金一貫信守“說真話”的原則,不管是真正認識而說對了、做對了的,還是當時認識錯誤,或過分相信別人而說錯了、做錯了的,都是他當時的“真實思想”[4](P269),也就是說,巴金當時那些熱情洋溢的發(fā)言、表態(tài)、文章、行動,都是出于真心實意的。20 多年后的《巴金全傳》(2003)依然堅持這一觀點:丁玲提議巴金參加赴朝創(chuàng)作組,他是“欣然接受并馬上著手準備出發(fā)。”“巴金深深意識到這將是他生命中的一次新的實踐?!盵5](P231-232)
其他如張慧珠的《巴金創(chuàng)作論》(1983年出版)①參見張慧珠《巴金創(chuàng)作論》,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8-9 頁。該書對巴金此時的心態(tài)是這樣描述的:“在開國以后,巴金全身心地投入黨所領導的文藝戰(zhàn)線的英雄行列……在中國人志愿軍和朝鮮人民的不可戰(zhàn)勝的心靈上,他找到了最美好的取之不盡的創(chuàng)作素材,寫下了許多優(yōu)美、動人、直至今日仍在被人們傳誦、仍在起著鼓舞作用的詩一般的英雄篇章?!?譚興國的《巴金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1983年)②參見譚興國《巴金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四川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1988年第2 次印刷,第213-215 頁。該書認為巴金在新中國“發(fā)自肺腑的”擁護文藝的工農(nóng)兵方向。赴朝“是巴金用行動貫徹毛澤東文藝方向所做的努力,是他‘第一次到工農(nóng)兵群眾的火熱斗爭中去’?!保扉_壘的《巴金傳》(1994),李存光的《巴金傳》(1994)和《巴金評傳》(2006),大體上和陳丹晨的觀點相同。徐開磊強調(diào),巴金認為少年時向往的“一人吃苦,萬人幸?!钡难车谰裨谥驹杠娚砩系玫襟w現(xiàn)[6](P39),巴金所說的“每天我都感覺到有一種力量在推動著我,有一種感情在激勵我,有一種愛在我心中燃燒”[6](P43),其“感情是真實的,他非常相信他所走的路是正確的”[6](P53)。李存光則肯定巴金關(guān)于抗美援朝的作品充滿激情,他“一往情深地吐露自己對英雄的們的熱愛和敬意,酣暢淋漓地傾訴自己從英雄們身上受到的教育和鼓舞?!盵7](P297)
在這些描述中,“全心全意地跟著共產(chǎn)黨走”等語匯,也許會被認為帶有“宏大敘事”的色彩,但這并非作者的夸張,確確實實都來源于或綜合了巴金自己在當時的表述。這些熱情洋溢的語言,正傳達出他當時的激動、昂揚的真實心態(tài)。
然而,進入21世紀,也有些研究者對巴金赴朝時的心態(tài)及有關(guān)創(chuàng)作進行了一些消極的詮釋,認為巴金赴朝并非出于他的自愿、自覺,而有迫于政治壓力的因素。
如有的研究者提出:“有兩個問題至今還是模糊的,一個是丁玲為什么要托曹禺動員巴金去朝鮮? 另外一個是巴金又為什么同意了”。該研究者認為,1949年10月,丁玲在北京一個青年講座中的演講《在前進的道路上——關(guān)于讀文學書的問題》,指出巴金作品的一些弱點,是“公開向他(按:巴金)發(fā)難了……她有意識地在清理巴金、冰心等當時年輕人十分喜歡的作家作品的影響……這是代表新政權(quán)向巴金發(fā)出的一個信號嗎?”而“點名讓他去部隊,讓一個出身于封建官僚地主家庭,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到前線去那是帶著改造他的世界觀的成分?!倍?,新中國成立后,“巴金這樣的自由職業(yè)者安身立命的條件也越來越少了”,一切都被納入了國家“權(quán)力體系”之中。“在當時的氣氛中,巴金不可能不感受到壓力,也不可能不思考自己將來怎么辦。”巴金雖然在此壓力下參加了赴朝創(chuàng)作組,但這“不是他個人積極選擇的”,“背后還有那么多的不情愿和無奈”,“那么無助”,“無所適從”,“好像信心喪盡”,“透露出不安和彷徨”[8]。
上述觀點,幾乎被另一研究者在編著中原封不動 地進行了重復和發(fā)揮[9](P231)。
另一研究者也認為:在當時的思想改造運動中,一方面是批評一些作品,一方面是《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白毛女》獲斯大林文學獎,“這一反一正的事實,把巴金逼到一條艱難而又狹窄的路上去了。他去朝鮮,一半出于自覺,一半也有些勉強,但他別無選擇?!盵10](P296)
余思牧先生在其《作家巴金》中,也認為丁玲的講演《在前進的道路上——關(guān)于讀文學書的問題》就是“否定巴金在20-30年代的創(chuàng)作的意義”,“現(xiàn)在,丁玲要他到朝鮮去,也就是要他去戰(zhàn)地改造思想,去清洗地主階級的背景?!薄八麤]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不可“猶豫不決或公然違命”。認為巴金正是懼于思想改造運動的壓力,為了生存和“取得合法的政治身份”才赴朝的[11](P251-255)。
上所引述,一度頗有影響。但是,是否符合當時的歷史情況和巴金的真實心態(tài)呢?如果確如這些研究者的描述,巴金在新現(xiàn)實面前,猶豫彷徨,患得患失,豈不成了一個只考慮個人利益、唯唯諾諾、類如契訶夫筆下的小職員?和巴金曾經(jīng)為民族和人民解放,為共產(chǎn)主義理想社會而奔走呼號,向反動勢力勇敢沖擊的精神、人格,怎能統(tǒng)一起來呢?
筆者認為,上述研究者的看法,是不符合當時巴金思想實際的。有的研究者對20世紀中期我國的社會狀況存在一定隔膜,在方法上,夸大了巴金一些書信中所表達的某種情緒,而不能同樣相信巴金公開發(fā)表的文章、作品、言論都是由衷的“真話”。為此,筆者對巴金入朝時的心態(tài)特加辨析。
首先,要弄清丁玲提議巴金入朝,是否特意給他施加政治壓力?筆者以為,非也。
論者首先將文聯(lián)組織藝術(shù)家赴朝或下工廠,與當時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聯(lián)系起來,似乎提議巴金赴朝的目的就是脅迫其“改造思想”。這種看法是有偏頗的。因為提議巴金赴朝,并不是丁玲針對某個人的手段,而是組織藝術(shù)家深入生活,繁榮創(chuàng)作的全部活動的一部分。
1951-1952年全國文藝界陸續(xù)開展了“整風學習”,它既是當時全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一部分,也是第一次全國文代會精神的落實,既有“思想改造運動”的共同點,也密切結(jié)合文藝界的特征而有自己的內(nèi)容。從1951年11月24日開始,整風學習首先在北京文藝界(文化部、中國文聯(lián)、華北文聯(lián)、北京市文聯(lián)在京機構(gòu)、文藝團體等)展開。1952年5月23日前后,全國文藝界普遍進行,到當年秋基本結(jié)束。大體都是經(jīng)過學習文件、檢查工作和文藝思想、總結(jié)整改幾個階段。根據(jù)胡喬木在北京文藝界學習動員大會上的講話所指出的當時文藝界存在的主要問題,和《北京文藝界整風學習基本情況》的總結(jié),這次整風學習重點解決了如下問題:一、劃清或初步劃清了無產(chǎn)階級文藝思想與資產(chǎn)階級、小資產(chǎn)階級文藝思想的界限,明確了政治和文藝的關(guān)系,新中國的文藝工作必須接受工人階級的思想領導,并成為整個革命事業(yè)的一個組成部分。二,批評個別作品歪曲了勞動人民的形象和斗爭,明確了文藝必須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方向,小資產(chǎn)階級出身的文藝工作者必須進行思想改造;三、批評了文藝團體忙于行政事務,部分文藝工作者醉心于城市生活的現(xiàn)象,明確文藝工作者必須密切聯(lián)系群眾,深入群眾的生活和斗爭,獲得創(chuàng)作的源泉,并使自己在群眾中得到鍛煉和改造,以反映新中國的新生活、新人物。
這次整風所確立的某些思想原則以及對個別作品的批評不無偏差,但是把新中國文藝的根本方向明確到為人民群眾服務,把存在問題的根源歸結(jié)到文藝工作者脫離群眾生活,把整改落實到推動文藝工作者深入人民群眾的生活①關(guān)于1951-1952年文藝界整風,本文主要參考了胡喬木的《文藝工作者為什么要改造思想》,見1951年12月5日《人民日報》;周揚《整頓文藝思想,改造領導工作》,見1951年12月7日《人民日報》;丁玲《為提高我們刊物的思想性、戰(zhàn)斗性而斗爭》,見1951年12月10日《人民日報》;文藝報社論《長期地無條件地全身心地到工農(nóng)兵群眾中去》,見1952年第5 期《文藝報》;文藝報社論《繼續(xù)為毛澤東同志所提出的文藝方向而斗爭》,見1952年第10 期《文藝報》;《北京文藝界整風學習基本情況》,見1952年第15 期《文藝報》;記者《全國文協(xié)組織第二批作家深入生活》,見1952年第24 期《文藝報》;茅盾《認真改造思想,堅決面向工農(nóng)兵》,見1953年5月23日《人民日報》。,可以說不僅符合現(xiàn)實之需,也符合藝術(shù)規(guī)律。
伴隨整風學習,大批文藝工作者紛紛到群眾中去,深入生活。1952年全國文聯(lián)就組織了兩批作家、藝術(shù)家赴朝、下廠和下農(nóng)村,其中許多都是像巴金一樣的名家,如曹禺、艾蕪、賀敬之、馬加、周立波、徐遲、李季、艾青、路翎、陳學昭、孫犁等。文化部電影局編劇大部分下廠、下鄉(xiāng);中央音樂學院由院長馬思聰、呂驥率領70 多位音樂工作者去治淮工地。各地方文聯(lián)也都如此。很顯然,當時不論組織哪一位藝術(shù)家深入生活,都是這次運動的一部分,而不是個人行為,并不存在要給某個人施加政治壓力或懲罰的問題。
因為丁玲當時是中宣部文藝處長、全國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黨組書記、副主席、北京文藝界整風學習負責人之一,有研究者就把當時的丁玲想象成文藝界一個氣指頤使的霸主,甚至說丁玲的話“能影響到每一個作家的生活與前途”。實際上,這是拿封建時代的官僚形象想象新中國建國之初的共產(chǎn)黨干部。當時,丁玲雖然被推到了文藝界的領導崗位,但自己并沒有改變從事創(chuàng)作的志愿,依然視自己為一名黨的文藝戰(zhàn)士,保持著作家心態(tài),她向毛澤東、胡喬木都明確表示過不當官兒而專搞創(chuàng)作的心愿。她深深懂得深入人民群眾生活的重要,親身體會到投入群眾火熱斗爭的甘甜??姑涝瘧?zhàn)場,對于丁玲,同樣有著極大的吸引力。她在1950年11月30日所寫的《寄給在朝鮮的中國人民志愿軍部隊》一文中,就高呼“我也到朝鮮去,我也簽了名,我是你們的后備軍”[12](P96)。她積極地動員文學研究所的學員胡昭、徐光耀等青年作家上朝鮮戰(zhàn)場,希望他們“多去幾個人,把部隊上(在文學研究所學習)的幾個都叫去”[13](P139-140)。在歡送巴金一行的會上,她講話時還動情地說自己多么渴望擺脫行政工作,而深入生活、從事創(chuàng)作②丁玲當時說:“我愛一個人,但不準我戀愛,要我嫁給另一個我不愛的婆家,又不能說我不愛,還非得在這家作媳婦不可﹍﹍”她“愛的人”,指文學創(chuàng)作;“不愛的婆家”指機關(guān)工作。因為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成功以后,她正準備著再深入生活,創(chuàng)作出更好的小說來。參見周良沛《丁玲傳》,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525、512 頁。??梢哉f丁玲是把赴朝當作藝術(shù)家的光榮使命來看待的。
對于沒有工農(nóng)兵生活經(jīng)驗,或陶醉于城市生活的人來說,可能把到工農(nóng)兵中當成壓力甚至可怕的懲罰,而對于有此生活經(jīng)驗的作家來說,則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特別是到抗美援朝戰(zhàn)場去,當時是一個熱點。因此,許多藝術(shù)家都是主動出征的。魏巍、楊朔、劉白羽、陸柱國等作家都在戰(zhàn)爭之初入朝,更不用說軍內(nèi)有一大批文藝工作者就一直生活、工作在前線③關(guān)于劉白羽入朝,參見牛遠清《劉白羽評傳》,重慶出版社,1995年版,第155-168 頁。。將巴金的小說《團圓》改編成電影劇本《英雄兒女》的劇作家毛鋒,就是其中之一。這次和巴金同行的黃谷柳,以及稍后入朝的徐光耀、古立高,他們當時的心情,簡直像回家一樣的歡喜雀躍。黃谷柳時當年的同事李超回憶說,黃谷柳是積極要求上前線的。先是要求隨軍解放海南島未被批準,稍后就要求上朝鮮[14](P210)。徐光耀被批準到朝鮮,離開北京時寫到:“我感到幸福。我目光灼灼,向街上的每一個人微笑。如果他們知道我是到朝鮮去的,他們一定會為我歡呼的。”[15]丁玲曾經(jīng)出入烽火,經(jīng)過延安文藝整風和思想“改造”,之后深入生活,創(chuàng)出豐碩成果——作為整風、思想改造的實踐者和受益者,怎么會將其當做棒子來整人呢?丁玲給巴金的信,是誠懇的,是對巴金懷著良好的動機和期望的。
中國文聯(lián)決定哪些藝術(shù)家赴朝,經(jīng)過了什么程序的研究,尚未見到有關(guān)材料公布,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朝鮮戰(zhàn)場斗爭尖銳、復雜,生活艱苦,且有生命危險,因此,對其人選應該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有一定原則的。筆者揣想,首先必須立場堅定,具有熱烈的愛國反帝感情,有一定的戰(zhàn)時生活經(jīng)驗。從上引丁玲“把部隊上的幾個都叫去”可知其端倪。其次,要“能創(chuàng)作”,即能夠創(chuàng)作戰(zhàn)爭題材作品。丁玲在1952年1月7日給巴金的信中說:“自從整風以來就想著怎樣能抽出一批能創(chuàng)作的同志去進行生活與創(chuàng)作。這種思想也同喬木同志所給我們的指示是一樣的。現(xiàn)在準備調(diào)集一批人去朝鮮、工廠?!盵16](P189)從赴朝創(chuàng)作組成員來看,除巴金外,都是久經(jīng)考驗的革命文藝戰(zhàn)士,在戰(zhàn)爭的歲月里,分別在文學、美術(shù)、音樂或電影、戲劇方面曾創(chuàng)作出著名的、優(yōu)秀的作品。其簡要情況如下(按出生時間排列)①有關(guān)赴朝創(chuàng)作組各成員的情況,據(jù)有關(guān)傳記、回憶錄等,不一一標明。:
黃谷柳,作家,1908年生,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 中共黨員,小說《蝦球傳》作者;
李蕤,作家,1911 生,早年參加革命,1948年,進入豫西解放區(qū),中共黨員,報告文學《無盡 頭的死亡線》作者,時任河南省文聯(lián)副主席;
白朗,女作家,1912 生,早年參加革命,1941年到延安,中共黨員,小說《為了幸福的明天》作者,時任東北文藝家協(xié)會副主席;
伊明,電影編導,1913 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黨員,已有著名影片《無形的戰(zhàn)線》問世;
辛莽, 畫家,1916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黨員,1950年他主持并執(zhí)筆創(chuàng)作天安門城樓巨幅毛主席畫像,油畫《毛主席在延安窯洞中著作》作者;
羅工柳,畫家,1916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黨員,油畫《地道戰(zhàn)》作者,中央美術(shù)學院創(chuàng)建人;
逯斐,女作家,1917年生,1938年參加革命,1941年到延安,中共黨員;
王希堅,作家,1918年生,1937年參加革命,中共黨員,有小說《地覆天翻記》等;
王莘,音樂家,1918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黨員,《歌唱祖國》詞曲作者;
西野,畫家,1918年生,1937年在延安參加革命,中共黨員,他曾參與籌建哈爾濱東北烈士紀念館;
古元,版畫家,1918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黨員,木刻《減租會》、《人民的劉志丹》作者;
寒風,作家,1919年生,1939年參加八路軍,中共黨員,有小說《黨和生命》;
葛洛,1920年生,1938年到延安,中共黨員,時任西南軍區(qū)政治部文化部創(chuàng)作組組長,在延安即有名作《衛(wèi)生組長》問世;
菡子,女作家,1921年生 1938年入新四軍,中共黨員,有小說《糾紛》等;
西虹,作家,1921年生,1938年參加八路軍,中共黨員,小說《海上旗手》作者;
高虹,畫家,1926年生,1939年在晉察冀根據(jù)地地參加革命,中共黨員,已有油畫《董存瑞炸碉堡》問世。
很顯然,讓巴金參加這個團隊,完全是中共中央和文藝界領導人把他當成政治上最可信賴的朋友,且有資格擔任組長的。
有的研究者認為,共產(chǎn)黨將巴金作為“又打又拉”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新政權(quán)并不完全信任他”[17](P8)。這種說法似沒有根據(jù)。據(jù)陳丹晨《巴金和胡喬木》一文披露,當時擔任中宣部領導的胡喬木在1949年后,曾寫信給巴金,希望巴金“能多多關(guān)切人民文學出版社和新文藝出版社(這是兩個新成立的文學出版社)的工作”。1950年,還擬請巴金擔任正在籌建的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18]。1950年11月,國家派巴金作為中國代表團成員參加第二屆世界保衛(wèi)和平大會。不久后,胡喬木還表示希望巴金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由此反映出當時黨中央對巴金是十分重視和信任的。丁玲在1949年10月發(fā)表的《在前進的道路上——關(guān)于讀文學書的問題》中,事后以免巴金誤解,專門寫信解釋和致歉,其態(tài)度是真誠的、友好的,是朋友之間的交流。這次丁玲給巴金信中說:“我以為你如果能獲得些新生活,對群眾的感情有些新體會,那是可以寫出新鮮的作品來的,這是我們今天人民和國家所需要的。因此我極希望你能抽出一段時間來,如果不能去朝鮮,則去工廠也可?!盵16](P189)其態(tài)度是真誠的,是出于對巴金政治上的信任和期待,推動巴金與新時代結(jié)合,作出新成就,并不含有任何弦外之音,或把他“逼到一條狹窄的路上”的企圖。
至于把《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獲斯大林文藝獎金也當做迫使巴金赴朝的政治氛圍或因素之一,似乎存在著時間倒錯——1952年3月15日方公布了1951年度該獎得主,而巴金在2月12日就已經(jīng)決定參加赴朝創(chuàng)作組了。
那么,當時包括丁玲在內(nèi)的黨的文藝界負責人,為什么認為巴金可以入朝并擔任組長?筆者認為,可以作出如下推測。
首先,巴金是一貫鮮明、堅定的反帝、反侵略的戰(zhàn)士,熱烈的愛國主義者。在五四時期,巴金就激烈地反對一切帝國主義戰(zhàn)爭和軍閥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前后,他積極地奔走呼號,編印刊物,發(fā)表、出版了大量著作,揭露、抨擊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罪行;抨擊國內(nèi)的失敗主義、消極抗戰(zhàn)等,呼吁全民抗戰(zhàn)到底①巴金直接抨擊法西斯主義和日本帝國主義的作品有:《控訴》(散文集),其中包括著名的《只有抗戰(zhàn)這一條路》、《給山川均先生》等篇;《感想》(散文集),包括著名的《給一個敬愛的友人》等篇。編譯的反法西斯書籍有:《西班牙的斗爭》,1937年10月、1938年4月出版;《西班牙的血》,上海平明書店1938年4月初版;《西班牙的黎明》平明書店1938年7月初版,后增訂為 《西班牙的曙光》,平明書店1948年9月初版;《西班牙的苦難》,1940年7月平明書店出版;《戰(zhàn)士杜魯?shù)住?,平明書?938年8月初版;《一個國際志愿兵的日記》,平明書店1939年4月初版;《西班牙的日記》,平明書店1939年4月初版;《巴塞羅那的五月事變》,上海平民書店1939年10月初版;《西班牙》,平明書店1939年4月出版。。特別是巴金在參加第二屆世界保衛(wèi)和平大會期間,情緒激昂地發(fā)表了《給西方作家的公開信》(1951年1月7日《大公報》)、《我愿獻出我的一切》等散文;之后出版了《華沙城的節(jié)日》(上海平明出版社1951年3月初版)、《納粹殺人工廠——奧斯維辛》(上海平明出版社1951年3月初版)。他一方面揭露希特勒法西斯慘絕人寰的屠殺罪行,一方面猛烈地抨擊美帝國主義者發(fā)動侵朝戰(zhàn)爭。《給西方作家的公開信》寫道:
“現(xiàn)在和平受到威脅了。美國帝國主義者不讓我們享受和平的幸福,不給我們以和平建設的機會。他們的國防線已經(jīng)移到我們的臺灣,他們的鐵蹄已經(jīng)踏到我們的東北邊境。我們的城市被轟炸,我們的人民被掃射?!湓诔r土地上的千萬噸炸彈便是對世界文明的嚴重威脅。朝鮮人民的苦難激動著全世界人民的良心,對朝鮮的侵略戰(zhàn)爭已經(jīng)成為事實,而且不斷地在擴大。
他呼吁人們?yōu)槭澜绾推健柏暙I我們的精力和生命”,“在和平的斗爭中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不久又發(fā)表《兩封慰問信》,直接向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志愿軍致意。他的這一切表現(xiàn),在我國作家中是十分突出的,其國際影響也是巨大的。
其次,有一定戰(zhàn)時生活經(jīng)驗,并且能夠較快地創(chuàng)作出反映戰(zhàn)爭生活的作品。丁玲雖然強調(diào)藝術(shù)家下去主要是生活,不必急于拿出作品②丁玲給徐光耀的信中說:“你不要著急任務。我們并沒有加給你什么任務,你的任務是去生活,……現(xiàn)在還是首先從做人做黨員著手,寫是第二。你不要忘記,暫時寫不出不要緊,怕的是永久寫不好?!眳⒁娦旃庖蹲蛞刮黠L凋碧樹》,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139-140 頁。,但是,組織藝術(shù)家深入生活的重要目的之一還是要拿出作品來。之所以沒有讓曹禺去朝鮮而是去工廠,主要原因是丁玲認為“去朝鮮一年半載,寫不了劇本。”[19](P299-300)。而巴金則是屬于“能創(chuàng)作”的。他雖然沒有過軍旅生涯,但在抗戰(zhàn)中“身經(jīng)百炸”,而且以其通訊、隨筆、散文迅速反映了戰(zhàn)時生活,反映了中國人民抗戰(zhàn)斗爭某些側(cè)面。如其《旅途通訊》(1939年)、《感想》(1939)、《黑土》(1939)《旅途雜記》等散文集,其中包括《廣州在轟炸中》、《在轟炸中過的日子》,《廣州在包圍中》、《桂林的受難》、《轟炸中》等篇。在參加世界保衛(wèi)和平大會后,他迅速寫出了控訴法西斯罪行的長篇通訊。所以,如丁玲致巴金的信中所說,相信巴金赴朝,是可以寫出新鮮的作品來的。[16](P189)
此外,可能也會考慮到,由巴金擔任創(chuàng)作組的組長,其政治意義、國際影響是巨大的。
當然,去朝鮮或者下工廠、農(nóng)村,還要考慮具體情況和尊重個人意見,并不像余思牧先生所想象的“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比如,丁玲主張菡子去工廠,可是菡子決定去朝鮮;曹禺擬赴朝,可是丁玲勸其下工廠;曹禺曾勸巴金下工廠,但巴金堅持到朝鮮戰(zhàn)場??梢哉f在赴朝問題上,巴金的態(tài)度是明確的。他雖然留戀家庭的溫馨,也曾擔心缺乏軍隊生活經(jīng)驗,但并沒有影響他很快作出赴朝的決定。毫無疑問,在巴金的生命歷程中,這是一次莊嚴的選擇。陳丹晨先生說:“巴金深深意識到這將是他生命中的一次新的實踐”。[20](P232-233)“巴金誠心誠意希望從這里開始,使自己的生命之水又一次撞擊出奔騰的激流。他對未來充滿著美好的幻想和緊張的期待?!盵20](P220)我認為,這是基本符合當時巴金心態(tài)狀況的。
首先,新中國的成立,也是巴金追求的理想社會的部分實現(xiàn),因此他熱烈擁護新政權(quán),心悅誠服地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相信和服從黨的決定。1989年,巴金與徐開壘談話時說:在中國大陸解放時,他拒絕離開大陸的勸告,“我看到人民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我想我應該與人民在一起,我不能離開人民,這就留了下來。我說,我要改造自己,從頭學起?!盵21](P487)毫無疑問,這是巴金當時的真實心態(tài)。他青年時期熱烈追求安那其主義的社會革命、萬人幸福的社會,然而安那其主義的空想性,使他看不到實現(xiàn)這種理想的現(xiàn)實道路。為此他內(nèi)心一直處在矛盾和痛苦之中。后來,隨著共產(chǎn)黨領導的革命斗爭的發(fā)展,巴金也日漸與共產(chǎn)黨接近。特別是全國大陸解放,新中國建立,使他對中共領袖的英明和正確深信不疑,衷心擁護。當他應邀參加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參加開國大典、登上天安門城樓,“望見天安門廣場上數(shù)不清的紅旗,聽見春雷般的熱烈歡呼……第一次在廣大的群眾中間,如此清楚地看到中國人民光輝燦爛、如花似火的錦繡前程”[22](P515),這和他夢想中的“社會革命”德壯觀場面是多么相似,他是多么激動,他堅信“在中國一個偉大的時代開始了!”[6](P220)“一個自由、平等、獨立的新中國的建設開始了”[23](P20)。也如他所說,“在舊社會中受盡欺凌的知識分子,那個時候誰不曾有過這樣的感情呢?”[22](P515)
新中國一系列重大舉措:土改、三反、五反,以及其所昭示的共產(chǎn)主義的未來,和巴金所追求的社會理想也不無共同之處:取消財產(chǎn)私有制,實現(xiàn)社會主義、共產(chǎn)主義。而且這也在現(xiàn)實生活中萌芽生長——三十多年后他還在《隨想錄·官氣》一文中深情地說到新中國成立之初的情形:“今天還有人在懷念美好的五十年代,‘錯劃’和‘擴大化’還不曾開始的那些日子,‘服務’并不是掛在嘴上的空話,變?nèi)藶椤!哪Хㄒ采形窗l(fā)明,在新社會里我受著人的待遇,我也以平等的眼光看待別人?!盵24](P687)對于新中國建國初期的社會局面,馮友蘭先生在回憶中也說:“在解放后那幾年內(nèi),中國共產(chǎn)黨毛主席的話和行動,就是代表全中國人的意志和愿望的。所以它們有威。在1950年代,共產(chǎn)黨毛主席的指示,確實有威。這個威并不是孟軻說的‘以力服人’的那種威,而是‘以德服人’的威。這不是霸道,而是王道。這些字眼看起來有些陳腐,但是確有其正確的意義?!盵25](P141)當時,共產(chǎn)黨剛剛進城,絕大多數(shù)干部作風民主,聯(lián)系群眾,“極左”路線還沒有發(fā)生。對此,巴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嘆服,使他堅信共產(chǎn)黨的決策都是為萬人的幸福和國家昌盛的。況且,在訪問蘇聯(lián)時,又親眼看到了社會主義成功的先例,更堅定了對共產(chǎn)黨和新政權(quán)的信仰。對于共產(chǎn)黨的安排,他怎么會不積極響應呢?而且在新中國這樣的人與人的同志關(guān)系和氣氛中,他怎么會感到丁玲的信對他有什么“迫壓”呢?
論者或以1950年2月13日焦菊隱致巴金信中所說,巴金曾對焦菊隱表示過,今后“仍是埋頭譯點寫點”,似乎有仍做純粹文人的意向。照焦菊隱信的時間推測,當時國家大局初定,尚未來得及安排巴金參加多少社會活動。而且正值巴金為之付出巨大心血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內(nèi)部矛盾最尖銳激烈的時候,巴金被解除了總編職務,甚至被排擠出社,所以深感人事關(guān)系之復雜,而自己也深悔缺乏處理人事關(guān)系的能力,產(chǎn)生只從事創(chuàng)作、翻譯工作的想法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也以“我不會辦事”為由而沒有接受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之職,這并不意味著他想獨立于新中國的“體制”之外。后來,政府安排巴金頻頻參加多種社會活動,接觸了更多的社會生活,對共產(chǎn)黨和新政權(quán)、新社會認識更深,和新現(xiàn)實結(jié)合、融入社會實際斗爭的愿望更為強烈。所以,他決定赴朝,是很自然的事。
其次,“思想改造”運動并沒有使巴金感到威壓,而是推動了巴金作出赴朝的決定。
當前,有些論者把建國初期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描繪得似乎是知識分子的劫難,認為巴金是迫于“思想改造”運動的精神壓力而赴朝的。
這實在是對當時歷史真實的片面理解或誤解。對于1949-1952年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功過是非,盡管有的論者持有異議,但是學術(shù)界基本上還是達成了共識的。一個最簡單的道理,時代變了,知識分子必須與人民一道“與時俱進”——新政權(quán)把舊中國留下來的約200 萬知識分子,不是部分地、選擇性地使用,而是視為建設新社會的重要力量,全部包下來安排工作。然而政權(quán)性質(zhì)、社會關(guān)系、話語環(huán)境都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要使他們盡快適應新現(xiàn)實,參加到新社會的建設中來,開展一次普遍的運動,以學習和自我改造的方式,清除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政治思想影響,消除思想混亂,初步樹立新的世界觀、價值觀,是完全必要的,也是廣大知識者自身的要求。在運動中,絕大多數(shù)知識者態(tài)度是積極的①關(guān)于“思想改造”運動,本文主要參考了胡喬木《談思想改造》見《胡喬木文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45-371 頁 ;崔曉麟《重塑與思考》,見《1951年前后高校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研究》,中共黨史出版社, 2005年版;朱薇《中國共產(chǎn)黨在新中國成立初期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對歷史文獻的解讀與思考》,見《當代中國史研究》,2011年第7期;孫丹《建國初期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研究述評》,見《當代中國史研究》,2008年第3 期;劉穎《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共對高校的接管與改造》,見《長江論壇》,2011年5 期;張浩《建國初期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述評》,見《理論界》2010年第3 期。。正如周恩來在回顧、總結(jié)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時所說,“黨和國家有必要與可能對他們采取團結(jié)、教育和改造的方針,知識分子也有必要與可能擺脫舊社會的影響,成為適應新社會需要的知識分子?!薄白晕腋脑焓菫榱诉M步,是光榮的事情?!碑斎?,作為一場全國性的運動,難免局部出現(xiàn)偏差,但總體上成效顯著,發(fā)揮了不可磨滅的歷史作用。對這一點,馮友蘭先生晚年回顧時,堅持認為:“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必須經(jīng)過思想改造,才能為新社會服務。這是因為我們所經(jīng)過的革命,是從一種社會制度變到另外一種社會制度,這和以前中國歷史中的改朝換代的變革是根本不同的。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絕大部分是為剝削階級服務的,……如果不把這些立場轉(zhuǎn)變?yōu)閯趧尤嗣竦牧?,他就不能為勞動人民服務。他可能有為勞動人民服務的愿望,……但是事情并不是只憑主觀愿望所能決定的?!盵25](P138)雖然馮友蘭先生因為本身歷史和學術(shù)思想問題,在思想改造運動中,受過師生的批判,運動中對他也有過一些簡單化做法,他本人也有過一些簡單化的想法,但很快即得到糾正,馮先生仍被評為國家最高職稱一級教授、學部委員(院士)。
像沈從文,因其從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長時間游離于中國共產(chǎn)黨及革命文化隊伍,曾受到革命文學營壘在報刊上的批判,因此,在北京解放前夕,擔心被當成“反動派”,憂心成病,以致弄到精神失常的程度,而實際上完全是他個人的錯覺,連家人、同事都不能理解的一種錯覺。在其生病和治療期間,人民政府文化部門和他的朋友包括丁玲、何其芳、巴金等也都去看望、勸導、鼓勵他。他病愈后,政府安排他到“華北革命大學研究班”學習、參加土改運動,參加北京市文聯(lián)籌備活動,參加全國第二次文代會等,逐步引導他認識新現(xiàn)實、轉(zhuǎn)變思想,參加到國家建設中來。在他選擇了文物工作后,政府也沒有放棄使他重返文壇的努力,還曾經(jīng)擬議讓他任北京文聯(lián)主席②參見凌宇《沈從文傳》,東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418 頁《靈魂的迷亂》)、第426 頁《生命的復蘇》等節(jié)。。
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思想界、文藝界的各次重要論爭中,巴金從沒有站在左翼的對立面,而是日漸成為共產(chǎn)黨的朋友;從1949年7月始,到1952年以前,國家安排他他先后參加了全國第一次文代會,當選為中國文聯(lián)委員、中國文協(xié)理事、第一屆全國政協(xié)代表,中央政府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華東軍政委員會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上海市人代會代表,上海市文聯(lián)副主席。連那些政治性最鮮明的上海市“反革命案件審查委員會”、“華東毛澤東思想學習委員會”他也列名委員。這些雖然沒有賦予他多少實際權(quán)力,但黨和政府對他高度信任顯而易見。當時電影《武訓傳》受到批評,引發(fā)全國性批判,而此事與巴金完全無涉。在這種情勢下,如果巴金擔心“思想改造”運動挨整,對他造成多大的精神壓力,可以說是不可能的。
相反,巴金對改造思想的態(tài)度是自覺、積極、主動的。從1945年秋他接觸了《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后,對于自己走過的道路就有了較明確的反思③參見巴金《一封信》,見《巴金全集》第15卷,第514-515 頁。;1949年7月全國第一次文代會期間,他在《我是來學習的》和《一封未寄的信》中,進一步對比了自己與解放區(qū)文藝工作者的差距:解放區(qū)的藝術(shù)家是革命隊伍的一員,“用行動,用血、用生命”來創(chuàng)作,而自己卻只是“用筆”寫作;“解放區(qū)藝術(shù)與革命事業(yè)密切結(jié)合,鼓舞無數(shù)人起來革命,而自己卻經(jīng)常嘆息作品的軟弱無力;解放區(qū)文藝家生活在人民中間,把藝術(shù)帶給了人民大眾,而自己的書僅在大城市中流傳,自己也像生活在四面高墻包圍的小天地里”。巴金把解放區(qū)的文藝工作者與他所敬佩的俄國民粹派革命家、和“萬人安樂”理想聯(lián)系起來,表達了他要適應新的現(xiàn)實,積極轉(zhuǎn)變生活和思想的熱烈愿望[26](P3-4)。后來他在《隨想錄·文學的作用》中回顧說:“解放后我想歌頌新的時代,寫新人新事,我想熟悉新的生活…”[27](P42)1986年8月在《隨想錄·懷念胡風》中說:在1950年代初,“我很想認真學習,改造自己,丟掉舊的,裝進新的,讓自己的機器盡快地開動起來,寫出一點東西?!盵28](P740)這是他真實的表白。
所以,當時丁玲發(fā)表的《在前進的道路上——關(guān)于讀文學書的問題》(1949年10月所指出的巴金作品思想上的弱點(不管在今天看來是否完全恰當),與此前巴金自己的反思,基本是一致的。因此,它絕不會使巴金感到壓力,更不會覺得是丁玲代表新政權(quán)向他“發(fā)難”。
巴金對改造思想的主動性,從根本上說,和他一貫的“人民本位”思想密切相關(guān)。安那其主義、俄國民粹派革命家的影響,從小所接觸的底層民眾,使巴金從來都把群眾看得更純潔、更高尚。他自稱:“我是在‘下人’中間長大的?!庇终f:“偉大的心靈常常來自人民中間”。1933年所寫的《〈新生〉自序一》中,這樣描述了自己和勞動人民關(guān)系:他是剝削階級的子弟,勞動者為其建造了美麗的“樓臺”,使他舒服地生活,然而勞動者卻“陷在崖下的深淵里”,“在血淚中輾轉(zhuǎn)”。這種血淚有一天終于鼓蕩成了革命的怒潮,沖垮了樓臺。自己并沒有被怒潮所淹沒,因為勞動者向他發(fā)出了招喚,使他匯入勞動者的海洋。這種象征性的意境,表達了巴金一向的信念,他從內(nèi)心里把勞動人民看作自己的恩人和救星,也把勞動者視為未來革命的希望。因此,與那些自視為“超人”、“精英”、“精神貴族”,蔑視大眾的作家根本不同。另外,當時的思想改造運動,主要解決政治“立場”和“態(tài)度”問題,后來到社會主義改造,方倡導“興無滅資”,但也并非像有的論者所謂“消滅小我,融入大我,個人是罪惡的”,所反對的不是“個人”,而是“個人主義”。對于“個人主義”,巴金所信仰的“無政府共產(chǎn)主義”就是一向反對的。他說:“我自己和克魯泡特金一樣,覺得虛偽的個人主義之侵入乃是安那其主義運動之大害?!盵29](P479)他堅信“把個人的命運聯(lián)系在群體的命運上,將個人的希望寄托在群體的繁榮中。這是唯一的生活之路。”[29](P528)所以,巴金真誠期待著改造思想,與人民大眾結(jié)合,而赴朝深入志愿軍生活,正是與人民結(jié)合的現(xiàn)實途徑。
再次,對于參加革命斗爭實踐,實現(xiàn)“寫作與生活一致”的渴望。從青年時代起,巴金就渴望直接參加改造社會的實際斗爭。他長期都為文學的“無力”、不能直接發(fā)揮戰(zhàn)斗作用而痛苦。他不滿意自己在稿紙上消耗性命,經(jīng)常呼號要突破自己,憧憬活潑潑的實際戰(zhàn)斗。為此,他也曾拓展視野,找機會接觸大眾生活。在1930年代他曾到過煤礦、農(nóng)村,接觸過城市貧民、礦工、農(nóng)民等。他向往自己的朋友在“南國”開展的斗爭,表示“有一天我也會響應他們的呼喚,再到那里去。”[30](P283)“用我們的血來灌溉人類的幸?!盵31](P97),讓自己的生命“開花”[32](P156)。在西班牙人民與弗朗哥法西斯主義鏖戰(zhàn)之時,曾激起巴金的“西班牙夢”,像自己的朋友C 一樣走出書本的圈子,“到西班牙去學習革命”[33](P124)。可以說“寫作與生活一致”,是巴金多年追求的生命境界①參見巴金《我是來學習的》 和 《一封未寄的信》,見《巴金全集》第14卷,第3-4 頁,第9-14 頁。。1949年參加全國第一次文代會后,他這種愿望更感強烈和迫切?!敖裉斓淖x者是工農(nóng)兵群眾,是新社會的建設者,他們也向我伸出手來,歡迎我到他們中間去,讓我在斗爭中進行改造,用我那支寫慣痛苦和黑暗的禿筆為新社會服務”[34](P514-515)?,F(xiàn)在,中國文聯(lián)給了他機會和保障去體驗人民軍隊的生活,去寫“新人”,直接參加到中國革命和保衛(wèi)世界和平的事業(yè)中,這正與巴金的追求相契合。
第四,具有無私奉獻和勇于犧牲的精神。青年巴金在信仰安那其主義的時期,其領袖們勇于犧牲的精神,被視為道德和行為的楷模。他渴望為社會革命,有“一個機會來交出我們個人的一切”[34](P12)。他所追求的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像高爾基小說中的丹柯一樣,犧牲了自己,為眾人照亮前進的道路?!霸诒娙说男腋@镏\個人的快樂,在大眾的解放中求個人的自由”,是巴金終生的信條。盡管他終于只是一個作家,但從沒有放棄身體力行的愿望??谷諔?zhàn)爭中,1938年在日本飛機轟炸下的廣州,面對隨時會被炸死的危險,他從容鎮(zhèn)定,更加緊了抗戰(zhàn)刊物《文叢》和《烽火》的編校、出版和發(fā)行工作,并說“我若不能逃脫,則死也無憾,因為我的尸體也會同樣地激起別人的憤怒和憎恨。”[35](P127)面臨日寇圍城,他寫道:“我問自己:害怕嗎?不,我一點也不害怕。我的心里充滿著留戀和憤慨。”假設自己真的落入日本侵略者之手,“那么就讓我們和敵人一起永遠埋葬在黑夜里罷,把明天留給我們的后一代人。”[36](P167-168)
世界人民保衛(wèi)和平大會給巴金的“印象太深了”,希特勒法西斯的暴行,朝鮮代表對美帝國主義侵略的控訴,激勵著他將反侵略、保衛(wèi)和平的精神付諸實際行動。他說,“我們應該給我們的孩子創(chuàng)造一個更好的世界,一個更美的將來。為著年輕的一代我們應當貢獻我們的精力和生命?!盵37](P19)
正是在上述思想基礎上,巴金很快決定了到志愿軍中去。他不僅要用筆,而且要以實際行動參加反對帝國主義侵略戰(zhàn)爭,保衛(wèi)和平的斗爭;他要實踐寫作與生活一致,去熟悉新人物、體驗新生活,把自己與人民的革命事業(yè)結(jié)合在一起,使自己攀登一個新的人生境界。
論者常拿巴金1952年2月18日晚從北京寫給蕭珊的信,說明巴金赴朝是“被動”或不情愿的。巴金信中寫道:“這次分別我心里最難過,因為分別時間最久,而且對前面的工作我全無把握。……我的確想家,我真不愿意離開‘家’,離開你們。我一生在跟我自己戰(zhàn)斗。我是一個最大的溫情主義者,我對什么地方都留戀。我最愿意待在一個地方,可是我卻到處跑過了。我最愿意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上海工作,可是我卻放棄一切到朝鮮去?!薄拔椰F(xiàn)在做的都是我不習慣而且不會做的事”。其實,只要把這封信與前后的其他信件聯(lián)系起來,仔細體會巴金當時的心情,就會明白,這只是巴金一生自我斗爭的延續(xù)。
上文說過,自從以文學為業(yè)之后,巴金一直處在“寫作與生活”分離的自我矛盾中。1939年在《黑土》一文中回憶朋友在南國的的實際活動時說:
我本來應該留在他們中間工作,但是另一些事情把我拉開了。我可以說是有著兩個“自己”。另一個自己卻鼓舞我在文字上消磨生命?!俏乙灿谢诤薜臅r候,悔恨使我又寫出一些回憶和一些責備自己的文章。[30](P282)
他一直尋求“突圍”。但是面臨赴朝這個實際行動,又不免有些擔心和不安。一是結(jié)婚幾年來,他沒有長期間離開過家,留戀家庭的溫馨也是很自然的事。向蕭珊說明自己的矛盾和決定,既是對自己的剖析,也是對蕭珊的安慰。二是他畢竟沒有真正深入過工農(nóng)兵,特別是對軍隊生活完全陌生。又矛盾和顧慮,都屬人之常情,并非巴金在所謂壓力下的無奈,有什么難言的痛苦。正如他后來談到的:“我第一次接觸普通的戰(zhàn)士,同他們生活在一起,起初有些膽怯,擔心自己不能夠適應環(huán)境,又擔心不熟悉新的生活,無法消除我們之間的隔閡,更害怕不能理解戰(zhàn)士的思想感情,寫不出作品,無法交卷?!盵38](P522)在真正接觸到志愿軍戰(zhàn)士后,這種顧慮很快就打消了。他在《生活在英雄們的中間·后記》中說:“在英雄們的中間生活了兩百天,這是多么大的幸福!……他們真是我的‘良師益友’,從他們那里我感染了深厚的愛和深切的恨,更理解了‘一人吃苦,萬人享福’的偉大抱負。這短短的兩百天中間我過的盡是使人興奮的幸福生活。為了我受到的教育和我得到的鍛煉,我永遠忘不了我的這些‘良師益友’?!盵39](P189-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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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巴金.隨想錄·文學的作用 [A].巴金全集:第16卷 [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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