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花島上的女人們

●虹 雷

垃圾場這地方叫蘆花島，梨花和李五嬸她們來這里撿生活已有兩年了。

一

天太熱，整個垃圾場都浸泡在酸腐熏人的臭氣當(dāng)中。梨花拿著鐵條鉤拖著柳條筐在垃圾堆里轉(zhuǎn)悠，尋找能夠換錢的塑料袋和廢金屬，身上厚厚的粗布衣裳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每走一步，腳下的膠靴都會發(fā)出“忽哧忽哧”如同放屁的聲響。她想摘下口罩讓鼻子和嘴巴清涼一會，手舉起來又放下了。她不敢摘。這里的蒼蠅多得像空氣，老鬼兩天不噴農(nóng)藥，嘴一張準(zhǔn)能鉆進(jìn)幾只蒼蠅。

這鬼天，想把人熱死啊？她抬頭看看天，太陽離頭頂還有好大一截。她下意識地看了下自己的身子，發(fā)現(xiàn)凸起的部位都被汗水粘糊在身上了，動一下都有一種牽扯的感覺。

垃圾場這地方叫蘆花島，梨花和李五嬸她們來這里撿生活已有兩年了。小島不大，像把琵琶，大頭浮在海上，把兒擔(dān)在陸上。聽人說，這島上過去長滿了蘆葦，春天蟛蜞扎堆，秋天蘆花點(diǎn)頭。臺風(fēng)來襲時，小島便成了梭子蟹的避難所，趕海人只要鉆進(jìn)去，一逮就是一麻袋。自從這里變成這個縣城的垃圾場，所有的生物都沒了，連泥土都成了醬紫色，鹽蒿都沒一棵。

老鬼拖著把洋鏟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喊：老寡婦小寡婦們，收音機(jī)里說今天最高溫度三十八度，別要錢不要命啊，熱死了沒人償命啊，啊！李五嬸她們幾個老的聽了也喊起來，丁指導(dǎo)你這個爛雞巴的，你喊我們老寡婦也就罷了，人家梨花才二十三歲，你就不怕舌頭嚼爛了當(dāng)餓死鬼呀！老鬼把鏟往地上一插，瞪起兩眼吼道，你們不要屁眼里摳蛆找話說，我是友情提醒。你們熱死了關(guān)我個雞巴事？好心當(dāng)作驢肝肺！李五嬸喊，我們要是熱死了肯定也要把你拽了去，要不我們?nèi)兆記]法過！

眾人一陣大笑。

老鬼姓丁，是這垃圾場的指倒員，也就是垃圾車來了由他指點(diǎn)倒垃圾的位置，和真正的指導(dǎo)員音同字不同，因此人們便稱他丁指導(dǎo)。對于這個稱呼，老鬼挺樂意，他說他過去在部隊就當(dāng)過指導(dǎo)員，就因?yàn)橐粋€女人才被革職轉(zhuǎn)業(yè)到環(huán)衛(wèi)所的。至于背地里人們叫他老鬼，那是他長年頭上總戴一頂和日本軍帽差不多的防塵帽，加上一身土黃色的防護(hù)服，遠(yuǎn)看活像電影上的日本鬼子。不過大家都清楚，老鬼嘴上刻薄待人不薄，誰有了難事，找到他，他從不拒絕。

老鬼喊梨花小寡婦，梨花不生氣，去年夏天男人到海灘上去拾泥螺，被潮水卷走了，沒了男人的女人不是寡婦是什么？她真后悔當(dāng)初沒勸男人不要到這里來撿生活，要是不來，在家窮就窮些，起碼男人不會死在海里。想到男人下灘后就再沒回來，丟下爺爺，丟下珍珍和她娘兒倆，梨花心頭一酸，淚水立刻涌了出來。

運(yùn)送垃圾的車輛驢去馬來，驢來馬去。每來一輛車，老鬼就會立刻跑過去，把掛在胸口的哨子塞進(jìn)嘴里，一邊吹著，一邊像交警樣地打著手勢。垃圾車按他所指方向，叫著“請注意，倒車！請注意，倒車”，然后撅起屁股，“呼橐橐”一聲，屙下一堆熱哄哄的穢物。

想到早上忘了在爺爺鋪邊留一盆水，讓爺爺熱了也好擦擦汗。梨花把鐵條鉤往筐里一扔，五嬸，我先回了。李五嬸抬手用衣袖揩了下腦門，說你回吧，我們馬上也回。這鬼天，熱死狗的鬼天！

在路過垃圾車旁時，有人喊梨花，梨花一看是大劉。大劉從車窗里遞出一瓶礦泉水，梨花接過水，說了聲謝謝。

這地方到處是海水，能喝的水還真金貴。

二

在垃圾場西南角的一塊鹽堿灘上，有幾間由樹棍和塑料布架起來的葦棚，這就是梨花她們住了兩年的家。

爺爺側(cè)身睡在小鋪上，舉著扇子正在替已經(jīng)睡著了的珍珍扇風(fēng)，見梨花跨進(jìn)門來，問，這么早就回來了？梨花說，我回來打盆水給你擦擦汗，天太熱了。爺爺說，不熱。接著爺爺又說，該熱了，不熱怎行呢，不冷不熱，五谷不結(jié)。梨花發(fā)現(xiàn)，爺爺嘴上說不熱，可臉上卻是汗涔涔的。她拎起塑料桶往面盆里倒了點(diǎn)水，然后擠了個濕毛巾遞給爺爺。爺爺接毛巾時還說，我不熱，你擦吧。梨花說，還說不熱哩，你看你身上的汗。

爺爺是男人的爺爺。男人十歲時，父母在一次車禍中去世了，是爺爺把男人帶大的。爺爺老了，到這兒來撿生活，爺爺不肯來，要一個人待在家里。她和男人不放心。他們清楚，把爺爺一個人留在家里，老爺子能一個月不燒一個菜，加之七十大幾了，是個“晚上脫了鞋，不知早上起不起得來”的人，假如真的起不來，那可怎么辦？于是就把爺爺帶了來。本來他們是讓爺爺在草棚里燒燒飯就行了，可爺爺是個閑不住的人，一有空就跑過來幫著撿生活，不想被一輛垃圾車碰斷了腰，從此除了兩只手，整個身子都動不了了。男人在世時，服侍爺爺?shù)氖露际悄腥?。男人走后，每夜幫爺爺翻幾次身子倒是小事，梨花最怕的是幫爺爺大小便，擦身子。她除了看到過自己男人的身子，從來沒看過別的男人的身子。但她清楚，自己必須要面對，要不爺爺就活不成。除了不懂事的珍珍，爺爺就她一個親人，自己不面對，還能有誰？第一次給爺爺擦身子前，她坐在海邊望著渾黃的海水流了好大一會眼淚。她不怨男人丟下她，她只恨自己命不好。李五嬸她們怕她想不開，跑了來，說左說右，她什么也沒說，回家就燒了一盆熱水，閉上眼睛幫爺爺褪下褲頭，擦了身子。盡管爺爺不停地說難為寶寶了，難為寶寶了，但她還是感覺到了一個老人在孫媳婦面前暴露自己隱私的難堪和痛苦。在擦拭爺爺身體時，她不愿睜開眼，也不敢睜開眼。她知道睜開眼是對老人最大的不恭和不孝。但在朦朧中，她還是看到了一尖磨禿了棱角的犁鏵躺在一片板結(jié)的土地上。從沒嘆過氣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奈與悲哀。

珍珍醒了，眼一睜發(fā)現(xiàn)了媽媽，一骨碌從爺爺身邊坐了起來，伸開雙手喊媽媽抱，媽媽抱。爺爺說，媽媽忙著燒飯給珍珍吃哩，就在這兒玩，爺爺給你扇扇子。珍珍不聽，從小鋪上爬了下來，舉著小手要媽媽抱。梨花說，你沒看見媽媽身上臟嗎？媽媽身上臟，不能抱。珍珍不聽，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媽媽的腿，把身子和臉都弄臟了。梨花一急，把珍珍拎放到一邊，媽媽說身上臟不能抱不能抱，你就是不聽！然后把給爺爺擦汗的半盆水端過來，再給珍珍洗。媽給你洗干凈了就站爺爺身邊，媽給你好水喝，聽到了嗎？珍珍乖巧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喝了一口媽媽給的礦泉水，珍珍連忙送給爺爺，爺爺，這水真甜，你喝。爺爺說，爺爺不渴，珍珍喝。

垃圾場里沒電，誰也不去計較這個，不看書不看報，一支礦燭好歹還要用上幾天，女人們最煩的是沒水。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場里轉(zhuǎn)了一天，沒水，男人們還能將就，女人們不行。女人天生就是水做的，離不開水，就是冬天，一天不洗屁股覺也睡不安穩(wěn)，別說這烈日炎炎的盛夏了。要洗澡，得到兩公里外的海堤河里。每晚，李五嬸吃好晚飯就扯開嗓子喊老鬼：丁指導(dǎo)，開船了！老鬼如果收拾停當(dāng)了，聽到喊聲就會跑出來，發(fā)動停在屋后小河里的掛槳船，然后喊一聲，走吧寡婦們，把你們襠里的東西去洗干凈，也好讓爺們用。要是手頭還有事情，就吼，一夜八更天，你們忙什么，有男人等著了是不是！

三

每天傍晚是女人們最為開心的時刻，聽到老鬼的喊聲，女人們一個個拎起水桶和臟衣裳往河邊趕。一年到頭，吃水用水都得到海堤河里去取。冬天河上結(jié)冰船沒法開，水都靠自己挑，這夏秋去洗澡時順便把水帶回來，把衣裳洗干凈，一舉兩得，多愜意。

人到齊了，老鬼就喊一聲：坐穩(wěn)啦，開船了！然后拿出搖把深吸一口氣，彎下腰一陣猛搖，掛槳船上的發(fā)動機(jī)便“突突突”地吐起了黑煙。這時，老鬼便像老大一樣，坐到發(fā)動機(jī)旁的椅子上，岔開雙腳，一手握舵，一手掛檔，隨著機(jī)器“突突”聲的加大，掛槳船便懶洋洋地游動起來，繼而又變得十分快活十分聽話，載著女人們的笑聲向海堤河駛?cè)ァ?/p>

看到清澈的河水，女人們恨不得一個個連著衣裳跳下水去。在蒸籠樣的垃圾場里轉(zhuǎn)悠一天，從頭到腳都裹在厚厚的防護(hù)服里，就是狗皮也會焐出痱子，別說是人皮了，何況又是女人呢！李五嬸有言在先：先把水桶裝滿了再下水。你們一個個臭身子臭屁股的到水里一攪，這水還能吃！時間一久，也就成了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了，到了一處水面寬闊處，大家先把水桶提滿，放到船上，然后讓老鬼把船開到五百米外等候。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洗澡脫衣是無所顧忌的，有老鬼在一旁這衣裳怎么脫？盡管老鬼說你們脫你們的，隔著一層布，大家都有數(shù)。李五嬸說去去去，人還有個高矮哩，你們男人的雞巴都是一個模子脫出來的？沒大沒?。繚L遠(yuǎn)些！李五嬸的話把在場的女人們差點(diǎn)兒笑破肚子。等這邊洗好了，李五嬸喊一聲，老鬼，過來吧！這時老鬼就發(fā)動機(jī)器把船開了過來。

每次下到水里，梨花都感到一陣難得的舒暢，水輕輕地?fù)崦纳碜?，在她身體的凸起和凹陷部位來回地撞擊，如同輕柔的舐吻，讓她感到一陣接著一陣舒心徹骨的舒暢。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還是綢緞般的滑溜，晨風(fēng)般的清爽，鵝羽般的潔白，只要張開雙臂，整個身子便會像云彩一樣飄浮起來，兩腿稍稍擺動，便會像魚兒般地上下潛游……

一道閃電從天邊劃過，讓梨花想起了去年夏天的那次海泳。想到海泳，梨花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水底。

那天也是一個悶熱難熬的傍晚，男人突發(fā)奇想，說，今兒海泳去。住在海邊上沒下過海，還不讓人笑死！她去了。她和男人都是內(nèi)河漁民的后代，水性都很好。第一次跳進(jìn)洋流涌動的大海里，他們不敢離岸太遠(yuǎn)，只是在腳能踩著泥灘的地方游了一個來回又來一個。游著，她忽然想起一種水鳥，在水里時也是一對一對的，從不分離。她說，你看我們像不像那綠翅膀的水鳥？野鴨樣的？一對一對的在水里……。男人說什么野鴨，那叫鴛鴦，《天仙配》里不是唱的嘛，“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他們游著，鬧著，直到天邊傳來了雷聲，亮起了閃電，他們才上了岸。誰知那天海泳之后沒幾天，男人便和她陰陽兩隔了……

李五嬸不會弄水，每次洗澡都是站在齊腰深的河邊上，兩只干癟的大馬奶如同兩坨多余的肉墜，從胸口一直垂到肚臍上，每彎一下身子，那兩坨肉墜就向前甩動一下，好似兩個攥緊了拳頭的臂膀。每次洗澡，只要她洗好了，她都是獨(dú)自爬上岸，不管西面不遠(yuǎn)處的土路上有沒有人，站著把身子擦干凈，然后就大聲喊：丁指導(dǎo)，把船開過來！只要她這么一喊，即便有人還想在水里泡一會的，也立馬爬上岸來擦凈身子套上衣裳。有時有人怨李五嬸船叫早了，李五嬸就吼，都是寡婦娘們了，要多干凈做什么，身上有屎??！

晚飯后的時光是最難打發(fā)的，海邊的蚊蟲本來就多，這垃圾場里更是一抓一把，只要天色暗下來，蚊蟲就開始猖獗，草棚外基本上沒法站人，草棚里一刻也不能離開蚊香。鉆進(jìn)蚊帳睡覺，白天的余熱還未散去，草棚里悶熱難當(dāng)，怎么睡？沒法睡又沒處去，人們只好來到梨花住的草棚里，聽梨花的爺爺講舊事。

爺爺不識字，舊事曉得不少，什么“三反五反”，什么“破四舊立四新”，講得像故事樣的，一套一套，像“社教運(yùn)動”時，工作隊干部問一農(nóng)民，人要善聽哪五種話，這位農(nóng)民不懂低級趣味是什么意思，想了半天才結(jié)巴著說出來：正確的話要聽，不正確的話要聽，表揚(yáng)的話要聽，批評的話要聽，甚至連低級趣味的話也要聽，逗得大家一陣大笑。李五嬸說，這人真是太笨了，低級趣味還不懂嗎，像我和老鬼說的笑話，全是低級趣味的！逗得大家一陣大笑。

四

婚后沒買過一雙襪子，內(nèi)衫被汗水燜爛了，再不買就沒法換了。天下著小雨，梨花穿上雨衣上了路，剛走出半里路，一輛垃圾車在她身旁停了下來。她一看，是大劉。

哪去？

到鎮(zhèn)上買衣裳。

十多里路，就跑？鎮(zhèn)上買什么衣裳，縣城服裝市場什么樣的衣裳都有，還便宜。要買，就到縣城去。上車吧。

梨花想想也是，就說，那就到縣城吧，不過你回來還要把我?guī)?。大劉說那當(dāng)然。

在車上，大劉看了眼梨花，說，我真想不通，你長得這么漂亮又沒了男人，怎老在這兒撿垃圾呢，就是替人家打工也成啊。想不想出去？想出去我給你介紹。梨花苦笑笑，我沒文化，沒人家要我。大劉說那到我們環(huán)衛(wèi)所當(dāng)清潔工，一個月千把塊錢，比你撿垃圾少不了多少。梨花搖搖頭，我那兒很好，哪兒也不去。

梨花曉得干什么都比整天在垃圾堆里撿生活強(qiáng)，可不管到哪兒都要租房子，一家三口的生活加上房租費(fèi)，千把塊錢能扛得了？加上還要給爺爺和珍珍買些營養(yǎng)品，這日子就沒法過了。她覺得當(dāng)初男人的選擇沒錯，越是沒人愿意干的活才越能掙到錢，要不這一月三千來塊到哪掙去。

你怎不考慮重新嫁人呢？大劉突然冒出這么一句。

梨花一愣，她沒想到大劉會這樣問話。她苦笑笑，說，上有老，下有小，誰愿找個累贅呢。

大劉沒作聲。少頃，他說，能娶到你的人，一定很幸福。

到了縣城，大劉把梨花帶到一家大型服裝市場門前，說，就這兒了，一小時上下，你還在這路邊等我。我把車裝好就到。

這家服裝市場真大，有數(shù)不清的門店，什么樣的衣裳都有，只是價錢太貴了。一件夏秋穿的內(nèi)衫，最便宜的還要上百塊。梨花轉(zhuǎn)了好半天也沒發(fā)現(xiàn)一家便宜的，最后花三十塊錢買了件“處理品”。梨花覺得反正整天在垃圾堆里轉(zhuǎn)悠，再好的衣裳也穿不出樣子來，能將就就行了。

從服裝市場出來站在路邊等大劉，發(fā)現(xiàn)對面是一家大超市，梨花覺得難得到這街上來一趟，也該買些東西帶給爺爺和珍珍，于是就跑進(jìn)去買了兩袋桂圓和幾斤香蕉。

看到街上一幢幢的大樓，一爿爿的商鋪，來來往往的車輛，衣著時髦的人流，梨花覺得住在街上真舒暢，有水有電，要什么有什么，真好。再一想，這有什么看好人家的呢？街上的熱鬧是人家的，自己還是自己呀，和人家比有什么用呢！

在路邊等了好大一會也沒見大劉的車影，是已經(jīng)走了呢還是不來了？想到自己已經(jīng)出來好半天了，假如等不來大劉，自己跑回去就趕不上給爺爺和珍珍燒晚飯了，想到這，梨花不再等了，放開步子往回趕。

剛剛走到街頭公路上，大劉的車來了。

你怎不等我呢？大劉問。

梨花說，你要是不來，讓我站在路邊過夜?。?/p>

珍珍沒吃過香蕉，拽下一根張嘴就咬。梨花連忙說，別忙，吃香蕉要剝皮哩，來，媽媽剝給你吃。

安頓了珍珍，梨花又剝了二十來個桂圓，倒上茶，端給爺爺。就在把碗端放到爺爺床頭的小桌上時，梨花發(fā)現(xiàn)一條灰褐色的蝮蛇正從小鋪下面的土洞里鬼頭鬼腦地探出頭來。梨花連忙拿把鐵鏟過來，那蛇又不見了。

爺爺說，算了，習(xí)慣了，打不盡的。

這地方除了蚊蟲多就是蛇多，尤其是蝮蛇和赤練蛇，幾乎天天都能看到。特別是連續(xù)幾天的大雨之后，低洼處積上了水，這垃圾場周圍的土坎上，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甚是瘆人。就是大家住的草棚，也經(jīng)常有蛇游進(jìn)游出的。開始人們只要發(fā)現(xiàn)蛇就打，后來發(fā)現(xiàn)越打越多，打不絕了，也就不打了。用李五嬸的話說，蛇也是一條性命，它又不吃人，打它做什么！

五

難熬的盛夏總是難以過去，眼看快進(jìn)農(nóng)歷八月了還死皮賴臉地賴在這兒不走，讓人熱得忘記了涼爽的滋味。蘆花島上的女人們周而復(fù)始地重復(fù)著每一個日子，盡管悶熱難熬，一個個仍然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要不是移動，誰都看不出這垃圾堆上還有幾個大活人，而且都是天生就愛衣著打扮的女人。

梨花每天早晚和中午都要替爺爺擦一遍身子，她最怕的是爺爺拉肚子，爺爺一旦拉肚子，她的麻煩就大了，所以爺爺吃的哪怕是半碗粥，她都要放鍋里燒開了。爺爺說，我能有你這樣的孫媳婦，是我的福分，只是苦了你寶寶了。梨花說，爺爺你不要這樣說，人都有老的時候，你就是活一百歲，我也不嫌煩。爺爺說，后年就是八十了，閻王不找我，我也該去找他了。梨花說爺爺你別亂說，早著哩。爺爺嘆了口，說，本指望孫子送我老的，沒想到老天就這么不開眼，讓他在我前頭走了。我日后死了，也不回老家了，就葬在這海邊上，守著我孫子。

垃圾堆里撿得最多的是塑料袋，曬干了幾毛錢一斤，聽老鬼說收這東西的人運(yùn)回去放水里洗干凈后擠壓成塑料粒子，然后再做塑料袋，或者蛇皮口袋，利潤可大了。梨花覺得現(xiàn)在的人真聰明，這臟不啦嘰的東西也能變出錢來。

李五嬸拖著柳條筐湊了過來，梨花我給你說件事情，有人托我說媒，你說我說不說？

你說不說是你的事情，關(guān)我什么事。

李五嬸一聽喊了起來，你個小東西，寡婦還沒被人喊夠?。课夷腥怂罆r顧著小的多，沒嫁人，如今五十歲了，已成腳下的飯菜渣子了。你才二十三，就這么混下去了？

梨花沒作聲，她不想嫁人，起碼暫時不想嫁人，上有爺爺，下有珍珍，誰會找個虱子放頭上搔癢呢。她說，就這樣混混吧，等珍珍大些了再說。

李五嬸壓低嗓門說，大劉看上你了。

梨花心頭一熱，她瞟了李五嬸一眼，你怎曉得的？

李五嬸喜滋滋地湊過來輕聲說，是人家請我跟你說的。他告訴我說他以前談過兩個，就因家在農(nóng)村街上沒房子，又是個整天和垃圾打交道的臨時工，都沒談成。他看你人好，能吃苦。

他就看中我這？

還要看中什么？再說你人也長得不差，不歪鼻子斜眼的。

他沒看見我上有老下有小嗎？

人家不嫌棄這個不就行了嘛。你要是有心和他談?wù)?，我就告訴他。

梨花搖搖頭，說，我現(xiàn)在沒這個心思，等等再說吧。

就她眼下這家境，一個沒結(jié)過婚的小伙子能娶她？梨花自嘲地笑了下。

六

老鬼出事了。人們看到在小屋門口拖著鐵鏟轉(zhuǎn)悠的老鬼突然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從跌相上看，不像是給什么東西絆的，等人們跑過去時，發(fā)現(xiàn)老鬼不停地嘔吐，已經(jīng)不省人事。李五嬸喊，一定是中暑了，快把他搭到屋里去！于是人們七手八腳地把老鬼搭放到屋里地上，找來“十滴水”往他嘴里灌。可老鬼還是不停地嘔吐，一滴水也灌不進(jìn)。李五嬸火急火燎地跑到門外向西邊路上看了好大一會，就是看不到一個車的影子，罵，日媽子的，這班狗日的要來就是一窩蛆，要不來鬼影兒沒一個！梨花突然想起老鬼口袋里有只手機(jī)，他平時老用手機(jī)打電話，于是連忙摸老鬼的口袋。

手機(jī)是摸出來了，打給誰呢？醫(yī)院的號碼和其它號碼都沒人曉得，怎么辦？梨花忽然想起手機(jī)里通過話的號碼聽說有儲存，一查，果然有不少。她隨意打了一個過去，通了，對方聽說是老鬼病了，連忙叫她打“120”。

半個多小時后，“120”來了，可老鬼在十多分鐘前就咽氣了。兩個醫(yī)生忙乎了半天也沒能讓老鬼回過氣來，最后只好搖搖頭走了。

據(jù)醫(yī)生說，老鬼得的是腦溢血。

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幾個女人站在老鬼身邊不住地揩眼淚，直到環(huán)衛(wèi)所的領(lǐng)導(dǎo)和老鬼的家人趕了來把老鬼搭上車。

車開了，拖走了老鬼，站在場邊目送老鬼離去的女人們像目送自己的親人一樣，久久地站著。李五嬸說，丁指導(dǎo)走了，過去天天是他送我們?nèi)ハ丛?，今后沒人替我們開船了！在場的女人們聽了，一個個嗚咽起來。

汽車拐進(jìn)了樹林，看不見了，人們還站著。突然，李五嬸放開嗓子拖著哭腔大喊：兄弟，你走好，你走好哇！

一連幾天，人們誰也不說話，都沉浸在老鬼離世的悲痛之中。就連平日最愛咋呼的李五嬸，也變得沉默了，至多念叨一句：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怎就說沒就沒了呢？人活著還有甚意思！

七

自從李五嬸說媒之后，梨花發(fā)現(xiàn)大劉每次運(yùn)垃圾來，總要下車朝她這邊看一會，要不是她整天在這爛嘰爛嘰不穿膠靴沒法進(jìn)來的垃圾場里轉(zhuǎn)悠，她相信大劉不會站得那么遠(yuǎn)，肯定會靠近一些說說話，哪怕是沒話找話。她對大劉的提親，既驚喜又自卑。驚喜的是長得這么結(jié)實(shí)的小伙子能看上她這個死了男人的小寡婦，自卑的是自身的環(huán)境容不得她作出爽快的回應(yīng)。盡管她對大劉沒有過多少接觸，但以前她聽老鬼說過，這家伙很踏實(shí)。就從她搭車到縣城去買衣裳，這一點(diǎn)她已看出來了。

還是等等再說吧。每每看到大劉跳下車來朝她這兒看，梨花總是這么想。

讓梨花沒有想到的一件事情發(fā)生了，爺爺走了。爺爺本來說是八十歲時才走的，為了保護(hù)珍珍，他提前走了。

事情發(fā)生在午后，珍珍睡著了，爺爺也睡著了。爺爺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一條蛇正吐著信子從葦墻上下來。這蛇爺爺認(rèn)得，蝮蛇，劇毒，在葦墻上出現(xiàn)過多次。這蛇這次不像以往，從葦墻里鉆出來很快又鉆進(jìn)去，而是順著葦墻向下游。爺爺大咳一聲，想把這孽物嚇走，可這蛇好似沒聽見，繼續(xù)向下，很快就游到了小鋪上。爺爺又是大咳兩聲，這蛇還是向前游，眼看就要靠近珍珍了，爺爺抬手在蛇頭前猛拍了下小鋪。

蛇跑了，爺爺?shù)氖直簧咭Я艘豢凇?/p>

爺爺清楚手被蛇咬了得先把毒液吸出來，然后再把手腕扎住，防止毒液進(jìn)入心臟?？蔂敔敯咽稚系膫谒绷?，手腕卻沒法扎。等梨花傍晚回來時，爺爺身子已經(jīng)黑了。每天的這個時候，垃圾車都沒了，新來的指倒員每天都是早上跟車來，晚上跟車走，從不敢在老鬼睡的小屋里留宿，等到梨花跑到十多里外的小鎮(zhèn)上找來車輛時，爺爺已經(jīng)不行了……

按照爺爺?shù)倪z愿，在眾人的幫扶下，梨花把爺爺埋在了海邊上。

爺爺在草棚里停放了一夜，梨花就哭了一夜。就在爺爺入土的那一刻，梨花深深地跪了下去，哭喊著：爺爺，你要照應(yīng)好你的孫兒呀……

沒了爺爺?shù)恼諔?yīng)，梨花不放心把珍珍一個人丟在草棚里，把她抱放到老鬼以前住的小屋里，請新來的指倒員照看著點(diǎn)兒。珍珍要是想媽媽了，就獨(dú)自跑到門外的場上來站一會。只要看到珍珍站在小屋前，梨花總要向她擺擺手。

讓梨花感激的是，大劉每次來，總要抱起珍珍逗一會，還經(jīng)常給珍珍帶來好吃的。每當(dāng)珍珍說大劉叔叔真好時，她心頭總是涌出股暖意。

為了珍珍，梨花覺得她不能再在這垃圾場待下去了，應(yīng)該是走出去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