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桂

● 蘇 莉

阿桂是我讀大學(xué)時認識的廣西女孩，當(dāng)時是數(shù)學(xué)系的本科生。我記得第一次見到阿桂時，她大咧咧地坐在我們班男生宿舍里吸煙，而且滿嘴胡說八道，我們班男生顯然覺得她好玩，不停地逗她。她一點都感覺不到的樣子，我當(dāng)時對她沒有什么好感，覺得這孩子怎么傻了吧唧的，小心別讓壞男人給騙了。

我們的交往是比較后來的事了。那之前她偶爾來我的宿舍坐一會兒，我都不太愿意搭理她，她好像并不在乎我的態(tài)度，自己嘻嘻哈哈地說笑完就跑了，留下我在同屋面前尷尬著。比如她有時進屋就驚呼：你穿這件衣服很性感啊，怪不得誰誰說你很有女人味呢！

我畢業(yè)考完試以后，要等一個多月才能領(lǐng)到畢業(yè)證書，在南京周邊生活的同學(xué)都回家了，我的家在遙遠的內(nèi)蒙古，來回太麻煩，索性我就在學(xué)校里等了。我不知道這一個月有多么的寂寞和孤獨，每天莫名其妙地一個人去打飯，一個人在空空的宿舍里呆著，游魂一樣的。而當(dāng)阿桂得知只有我一個人留下來，當(dāng)即跑到我宿舍去吃飯，在我的宿舍里唧唧喳喳地東翻西翻，別人的東西她也饒有興致地動一動，看我桌子上放著一瓶草莓果醬，她拿起來就對著陽光照，看到一個沒磨碎的大草莓塊，用小勺挖出來迅速塞進嘴里，我很吃驚，一個女孩子能大大咧咧到這樣的程度！盡管如此，我卻不自覺地開始有點喜歡她了。她的本色表現(xiàn)有點到了令人驚異的地步，還是很與眾不同的。

依舊是滿嘴胡說八道，可是我聽著很高興，她讓我這間有點凄涼的宿舍忽然充滿了生氣，那時我整天沉浸在傷別離的壞情緒里，自己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就流淚，感覺自己好像被整個世界給拋棄了。而阿桂則像一縷清新的陽光、一股爽利的風(fēng)吹散了我心頭的陰霾。我每天還盼著她能過來陪陪我。有時我們一起去外面的小餛飩攤吃一碗用她的話說是“有肉狀”的餛飩，上學(xué)時間長了，肚子空得很，我們對有肉狀的食物也很戀戀不舍。有時她拿來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的湯料，看起來就像是方便面的調(diào)料，倒上開水，喝得津津有味。

阿桂似乎也很喜歡跟我相處，因為我是個容易讓人放松的人，尤其善于傾聽。于是我才開始真正了解到，阿桂并不像我一直感覺到的那樣是個沒心沒肺的丫頭，其實她的內(nèi)心也滿沉重的。因為長得丑，她其實一直很自卑，于是拼命學(xué)習(xí)，想用好成績換來尊重。當(dāng)年她考到南大的時候是數(shù)學(xué)系第一名，可見不是一般的聰明?？蓯鄣氖巧狭舜髮W(xué)以后，她就像一匹脫韁的小馬，一路瘋玩，立刻找不著北了，一年之后考試不及格，被迫降了一級。當(dāng)時她還不想念數(shù)學(xué)系了，想回去重考到北京去，她的家人堅決反對，她只好回來又重讀一年級。可是在這個新的班級里，她顯得格格不入。她們宿舍八個同學(xué)，七個整她，搞得她很郁悶。不過她并沒有因此而改變自己，仍然我行我素的。但是心理陰影還是有，她說她一看到那個帶頭整她的同屋心里就緊張，后來發(fā)展到一看到那個同屋常穿衣服的顏色就莫名地心慌。我雖然很同情她，但是我沒法告訴她一開始我也很不喜歡她，我發(fā)現(xiàn)阿桂這個女孩子是需要透過她的種種不合常規(guī)的表象來重新發(fā)現(xiàn)的人，其實她的骨子里是個純真、本色、善良的孩子。以前她只知道悶頭學(xué)習(xí)，對人際關(guān)系一點也不知道怎么處理，受到傷害恐怕也是必然的。

顯然她在我這兒覺得很自在，高興了還給我來一段舞蹈，有點像小孩子在自己夢想中的舞臺上表演一樣。她長得并不纖細、修長，所以舞姿也好不到哪兒去，我需要像對待小孩子一樣耐心地看她的表演，實在忍不住取笑一下她也不生氣，自己跑到鏡子前邊照邊說：我真是挺漂亮的，誰說我難看？有時她給我拿來自己不多的幾張照片顯擺：看，我這個姿勢多美啊，看，尤其是這張，看我這個側(cè)面……我實在忍不住就逗她：你不是自戀狂吧？因為在我看來沒有一張好看的。不過她對自己的自信倒是讓我印象深刻。

轉(zhuǎn)眼，我就畢業(yè)回去了。不記得我們有過什么像樣的告別，臨走，免不了淚灑車站，因為我有一個預(yù)感，我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的一段人生結(jié)束了，無論它是斑斕的、還是充滿了傷疼的，都結(jié)束了。

我在我的故鄉(xiāng)很長時間不知道怎么生活，我找不到生活的方向，不知道從哪開始，那種苦悶不久就拖垮了我的身體，人們從我沉默的臉上根本看不到我的頭腦里所經(jīng)歷的風(fēng)暴。24歲，我整天想的是要生？還是要死？死要怎么死？生的話又該怎樣生呢？我偶爾給阿桂寫信，但是并不傾訴，我料想她并不能懂得我的精神現(xiàn)狀。我委托她給我買幾盤中國古典音樂磁帶，告訴她在古箏、琵琶、笙簫里我能獲得內(nèi)心的寧靜。原來我都是聽搖滾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變化緣自何處。阿桂選的帶子真的很好，我沒有想到她會有這么高的悟性，另外她還給我翻了一盤卡倫·卡蓬特的帶子，就是那著名的《昨日重現(xiàn)》。在那些悶悶的日子里，這些音樂就成了我的心理醫(yī)生，使得我與現(xiàn)實的緊張感得以相對的緩解。

我不知道阿桂在怎樣生活著，能否找到傾訴的朋友，她和環(huán)境的緊張感是否也能有所和緩？不久，阿桂給我來了一封不同尋常的信，說她皈依了佛門，隨信給我寄了一本南懷瑾解的《六祖壇經(jīng)》。沒有顧上詳細問她原由，我有意無意地開始讀那本給我的一生帶來大益處的書，真有如醍醐灌頂，我覺悟了很多道理，從此心里好像燃著了一盞明燈，照亮了我整個身心，我學(xué)會了“放下”，一切糾纏我內(nèi)心的煩惱我都放下了，心里不但平和了，而且很釋然！我很感激阿桂使我脫離了苦海，她無疑就是那個把明燈送到我心里的使者。在接下來的漫長日子里，我都是以一個修行人的心態(tài)生活著，努力、積極、寬容、與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盡可能地和諧相處。而且我對自己遭逢到任何一種處境都能坦然對待，真正做到了寵辱不驚，內(nèi)心強大了許多，堅忍了許多。我后來才知道佛學(xué)其實是一門哲學(xué)，它關(guān)注的是我們?nèi)吮旧淼木窒?，以及怎樣超越這些局限，從而獲得一種自由、自在。不只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宗教或是迷信。

后來阿桂一直都沒有消息，直到一年之后，我接到她寄給我的另一封不同尋常的信，說她練氣功走火入魔了，又被迫休學(xué)一年。她的字跡很亂，比小學(xué)生都不如，可以想見她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手。這次她又給我寄來佛教資料，但卻是一些怎樣修煉、靜坐、以及什么什么咒語之類的。我很擔(dān)心她的狀況，但又不知道怎樣幫她。又是很久很久，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接到她的最后一封信已是幾年以后了。她的字跡依然繚亂，語法更是混亂。在各種佛學(xué)用語之中我得知她畢業(yè)了，分配到廣西一個什么計算機中心。之后再無消息。我有時想人和人的機緣是多么神秘的事情啊，為什么會是這個人給我?guī)韮?nèi)心的光明之后，就隱入渺渺茫茫的世界里呢？我們就像是兩道沿著各自的軌跡運行的拋物線，只在一個短暫的瞬間相交，之后又各自分離，沿著各自的軌跡漸行漸遠，永不交叉。幸運的是，在這個相交的一瞬間所迸發(fā)出來的光亮卻足夠炙熱、強烈，足以影響到我們的人生，足以改變我們。而對她來說或許只是一個無心之舉，這樣的功德是讓人受用不盡的。所以我一直對阿桂的至真至純念念不忘，我覺得她就是我生命中的貴人。

阿桂，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