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曉 屈靜雯
(國防科學技術大學 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湖南 長沙 410073)
在《美國的再度男性化:性別和越南戰(zhàn)爭》中,蘇珊·杰芙特提到在關于越南戰(zhàn)爭的文學表現(xiàn)中,有一種與當代美國文化中的再度男性化(remasculinization)這一趨勢相關聯(lián)的話語。在她看來,性別是美國戰(zhàn)爭表現(xiàn)中的關鍵因素,是在美國主流文化中閱讀、理解以及重新定位越南戰(zhàn)爭的基礎。她清晰地闡明了越戰(zhàn)文學中男性批評家們的潛藏話語,并且認為這些批評家們設法重構的美國神話和傳統(tǒng)從性質上來講都是男性化的。[1]
越戰(zhàn)文學的性別話語顯然與這場戰(zhàn)爭的結果有關。越戰(zhàn)的失敗對美國人引以為驕傲的傳統(tǒng)和神話造成了極大的震撼。對于參加這一場戰(zhàn)爭的眾多士兵來說,戰(zhàn)爭的現(xiàn)實讓他們驚恐萬分,也讓他們帶著噩夢和創(chuàng)傷回到國內(nèi)。這種創(chuàng)傷所產(chǎn)生的后果之一就是他們力圖通過各種話語模式對這種男性品質和身份進行重新界定。這一點可以從很多頌揚英雄主義的越戰(zhàn)影片中體現(xiàn)出來?,旣愃に固乜弦苍岬剑捎谠綉?zhàn)被描繪成一種“美國男性氣概受到難以復原的損害”的事件,因此恢復老兵的名譽就是重振美國男性氣概。[2]從文學表現(xiàn)來看,這一過程也通過不同形式得以表現(xiàn)。這其中不乏很多將女性作為他者進行敵視、貶損的作品。雅克琳·羅森對于越戰(zhàn)老兵回憶錄的研究分析表明:對女性的憎惡、仇視是當代美國越戰(zhàn)文學中最為明顯的表現(xiàn)。[3]此外,越戰(zhàn)文學批評家菲利浦·K.杰遜也承認有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就是:“美國人生活在一個父權價值觀占主導地位的文化之中,其中女性是被當作客體看待?!谖膶W中的表現(xiàn)就是:女性被當作敵人,或者僅僅是為了提醒男性讀者注意到他們自身那種可怖、甚至令人憎惡的女性化一面?!保?]
在美國當代著名越戰(zhàn)作家梯姆·奧布萊恩的作品中,這種話語并未像很多老兵回憶錄中所體現(xiàn)的那么極端,很多時候呈現(xiàn)出一種復雜性、矛盾性。但是在他的一些短篇敘事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這種性別話語是以某種巧妙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的。我們主要針對他的敘事集《他們攜帶之物品》中的一個短篇《如何講述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從其文本敘述交流情境中的第二人稱敘述模式出發(fā),來分析隱含作者如何通過第二人稱受述者和敘事讀者的定位,來實現(xiàn)其講述目的。
以往關于敘述情境的研究中,第二人稱敘述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布斯曾明確提到,運用第二人稱的嘗試從來都不夠成功,也沒有帶來太多的新意。[5]隨著運用第二人稱敘述的小說數(shù)量逐漸增多,以及運用這一形式對傳統(tǒng)的小說敘述情境的形式分析所帶來的挑戰(zhàn),出現(xiàn)了很多從理論上對這一形式進行探討的文章。從目前對第二人稱的研究來看,人們一般都認為這一敘述模式中的“你”充當了故事的主人公,也注意到在主人公和使用“你”而產(chǎn)生的讀者之間界限之模糊,但從敘事學家對于這一形式的界定,我們可看出對此仍然沒有統(tǒng)一的認識。德爾康特在綜合了熱奈特[6]、普林斯[7]、布萊恩·理查森[8]和弗盧德尼克[9]等人的觀點后,從修辭意義角度將第二人稱敘述定義為:“一種敘述模式,在這種模式中,敘述者向受述者(有時是不確定的、轉換的、假定的)講述一個故事,這里的受述者通常以‘你’來指涉,且受述者也是故事的主要行動者(有時是不確定的、轉換的、假定的)?!保?0]這一界定強調受述者及故事行動者可能是不確定的、轉換的和假定性的,因此更趨合理與完整。
上述對第二人稱的研究所側重的是將其作為敘述交流鏈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但是,在詹姆斯·費倫的修辭敘事學研究中,他是將第二人稱敘述的復雜稱謂用作研究框架,從中檢驗修辭理論中“敘事讀者”和敘事學的“受述者”這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費倫認為,在第二人稱敘述中,文本內(nèi)的受述者與文本外的讀者之間清晰穩(wěn)定的區(qū)分往往被消解,由此造成的讀者定位之不確定性可以使實際讀者采取多元的閱讀立場。[11]123在閱讀中,作者的讀者、敘事讀者、理想的敘事讀者與受述者“你”在不同時候重合之結果在于,敘事讀者對敘事的情感反應衍生于我們對這個角色的參與。在這一敘述中,敘事讀者與“你”那種波動的關系——即有時相偶合,有時則從一段情感的、倫理的和心理的距離進行觀察——使得敘事讀者在重合之中與受述者相認同,在距離產(chǎn)生的時候則作為觀察者的身份對敘述者的選擇予以評判,從而推斷隱含作者的意圖。費倫的這一觀點將敘述交流中的信息接受方(受述者/讀者)予以了更為明確的區(qū)分和界定。這實際上也涉及到了閱讀第二人稱敘述的一個重要維度:“當向受述者—主人公發(fā)出的第二人稱成為與向實際讀者發(fā)出的一個稱謂既重合又相區(qū)別的時候,這些讀者將同時占據(jù)受述者和觀察者的位置。進言之,對這個‘你’的描寫越完整,實際讀者就越強烈地意識到他們與那個‘你’的差異,因此就越能圓滿地擔當起觀察者的角色——這個角色就越不可能與受述者的位置相重合?!保?1]109與此同時,費倫也指出,大多數(shù)采用第二人稱敘述的作家都是利用該敘述模式中受述者和實際讀者之間界限的含混性而讓讀者游移于觀察者和受述者之間。在《如何講述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中,作者奧布萊恩正是通過第二人稱敘述來實現(xiàn)其講述目的:通過將女性排斥出故事講述圈,來重建男性老兵之間的聯(lián)系紐帶。
《如何講述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是《他們攜帶之物品》這一整部作品中最受批評家關注的短篇敘事之一,也是了解奧布萊恩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語境、寫作風格和價值觀念的關鍵所在。[12]奧布萊恩本人也將這個故事看作整部作品的中心所在。[13]以往對于這個故事的研究主要關注其后現(xiàn)代創(chuàng)作技巧[14]以及故事講述中戰(zhàn)爭故事的虛構性與真實性。[15]杰尼斯·哈斯韋爾(Janis E.Haswell)指出,從后現(xiàn)代寫作技法對該作品的評論往往忽略了作品本身從道義方面對戰(zhàn)爭暴力產(chǎn)生后果的探詢,他說:“那些認為后現(xiàn)代文學不關注道德判斷或者道義方面的主題的這一想法過于天真,它會致使人們從很大程度上錯誤地解讀奧布萊恩在道義方面所作的深刻反思?!保?6]哈斯韋爾的分析表明作品中敘述者的講述過程也是敘述者自身從道義方面走向完整的過程。雖然哈斯韋爾的分析中也注意到了作品中敘述者的作用,但是他未關注敘述者與不同讀者進行交流的這一個層面。而我們認為,這一交流過程既體現(xiàn)了人物敘述者通過敘述走出個人創(chuàng)傷的努力,也反映了隱含作者特別關注的形式中所隱含的性別話語之復雜性。
在《如何講述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整篇敘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人物敘述者奧布萊恩實際上是在三個部分之間來回變動:以戰(zhàn)爭為核心的敘事、故事中的講述過程,以及對故事之真實性和虛構性的反思。中心敘事是通過幾個重疊的視角表現(xiàn)的。我們所讀到的是:敘述者奧布萊恩直接向受述者講述戰(zhàn)爭中的經(jīng)歷,比如,雷特·基利在戰(zhàn)友科特·雷蒙突然死亡后,悲痛之中,給科特的姐姐寫了封充滿感情的信,可兩個月都過去了,他仍然沒有收到回信。此外,還有幾位在越南的美國士兵殺害、肢解一頭小水牛的故事;敘述者對故事講述之真實性發(fā)表議論,或者對一些不同來源的故事講述過程的描述;敘述者轉述從幾位戰(zhàn)友那里聽來的一些事,比如敘述者通過米歇爾·桑德斯得知的關于戰(zhàn)爭的一個故事:一個埋伏在潛聽哨的六人組成的巡邏隊因無法忍受遠處傳來的越南人的各種音樂聲,就用無線電匯報了這一行動,謊稱有一整支軍隊,然后調來大炮和武裝直升機進行空襲,將整個叢林徹夜焚燒,為此花費了六萬億美元的炮火。所有這些部分都是以相互交織的方式出現(xiàn)在整個故事中的。
從文本的敘述交流模式來看,作者雖然交替使用了各種人稱的敘述模式,但是占主導地位的還是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敘述;這顯然與小說營造的一種講述故事的模式有關,即一位講述者和傾聽故事的聽眾/受述者。按照修辭敘事學對于敘事的界定,在這一敘事中,直接的敘事層面就是人物敘述者就戰(zhàn)爭故事中的真實性以及戰(zhàn)爭故事中的真實與虛構等問題與一位受述者“你”進行交流。但是細讀文本后,就會發(fā)現(xiàn)文本中的第二人稱受述者“你”指代并不確定,而正是通過這種含混和非確定性,隱含作者讓讀者游移于觀察者和受述者之間,從而實現(xiàn)其更大的講述目的。
在故事的開頭,敘述者首先向受述者申明:“這是真的”[17]69。隨后,敘述者提到自己在越南的戰(zhàn)友雷特因為另一位戰(zhàn)友科特的死亡而十分悲傷,并且在痛苦之中給科特的姐姐寫了封信。信的內(nèi)容,敘述者是這樣說的:“雷特告訴她,她有一個多好的弟弟,是那么隨和,是最好的伙伴和最好的同志?!还茉趺凑f,這封信寫得好極了,富有人情味,很感人。雷特寫這封信時幾乎是放聲痛哭?!@封信寫得心都快要掏出來了……他在信中說,戰(zhàn)爭結束后他會去看望她。后來怎么了?雷特寄走了信,等了兩個月,那愚蠢的婊子卻沒有回信?!保?7]68
在緊接下來的一個段落中,敘述者與受述者就戰(zhàn)爭故事的真實性問題發(fā)表了議論:
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從來就是沒有道義的。既無教導意義,也不鼓勵什么美德,或樹立行為典范,或阻止人們做一些他們一直在做的事。如果一個戰(zhàn)爭的故事似乎有什么道德意義,別相信它。如果一個戰(zhàn)爭故事到結尾會令你精神振奮,或讓你覺得在那么一大堆廢墟中有一點兒正直無私會被打撈起來,那么你就成了一個古老而又可怕的謊言的犧牲品。戰(zhàn)爭故事既沒有什么諸如正直無私的東西,也沒有什么美德。因此,你可以通過絕對地效忠于淫穢和罪惡,來講述一個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17]69
這里運用了第二人稱敘述,在敘述者就戰(zhàn)爭故事中的道義問題對第二人稱受述者發(fā)表的一番議論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對于受述者“你”幾乎沒有什么描寫,因而這里的“你”顯然也可以與處于故事外的、沒有戰(zhàn)爭經(jīng)歷的敘事讀者發(fā)生重合,使敘事讀者投入到受述者的主體位置上來,感覺到敘述者在向他們說話。這樣,故事外的敘事讀者不僅僅處于觀察者的位置,還可以通過“你”占據(jù)受述者的位置,作為敘述者交流的對象,從而一方面接受敘述者關于戰(zhàn)爭故事真實性的觀點,另一方面也接受這一現(xiàn)實,即淫穢粗俗是戰(zhàn)爭故事的特點,也是老兵的特點。
隨著這一基本交流模式——故事講述者與“第二人稱”受述者之間的交流的確立,敘述者開始對雷特粗俗淫穢的語言進行了解釋,并作如下分析:
聽聽雷特·基利的話吧,婊子,他說。他沒有說母狗,當然他肯定沒有說女人或女孩。他說婊子。然后,他吐了口痰,瞪著眼睛。他才19歲——這對他來說太過分了。無法忍受。他用那充滿憂傷的、溫柔殺手似的大眼睛瞪著你,說“婊子”,因為他的朋友死了,因為這是難以令人置信的悲哀和真實:她從來沒有回信 。[17]69
敘述者似乎只是照實說出了那個雷特的話,對受述者講述了這么一個事實。但是敘述者的這種實際分析只會讓人對士兵雷特產(chǎn)生同情,“才19歲,朋友死了,(給朋友的姐姐去信卻)從來沒有回信”,敘述者的言下之意是清晰明了的:所以他(雷特)才使用那么粗俗的話語。對雷特使用的如此帶有性別歧視的話語表示理解,敘述者的立場也是顯而易見的。與敘述者相認同,就意味著受述者“你”也要對這一事實表示理解。但緊接著,敘述者這一轉述話語的語氣又進而變成了一種略帶責備的口吻,似乎在追究雷特粗俗話語得以產(chǎn)生的原因。
如果你聽了覺得難堪,你就能講述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如果你不喜歡淫穢的東西,你就不喜歡真實;如果你不喜歡真實,你要當心投票表決。你要把那些家伙送到戰(zhàn)場去,就會等著聽他們回來講臟話。聽聽雷特怎么說:“主啊,這信真他媽的寫得好,我累死累活地寫著,可結果呢?那婊子從來就不回信。”[17]69
在故事之內(nèi),受譴責的顯然是那位姐姐:那個“愚蠢的婊子”從不回信,所以導致了雷特用那么粗俗的話語。而在故事之外,沒有參戰(zhàn)經(jīng)歷的敘事讀者也受到了一番警告:“(對待戰(zhàn)爭)你要當心投票表決”。這樣一來,雷特·基利講帶有性別歧視的粗鄙話語最終變成了他人的過失。雷特得到了諒解,因為“他還只是個孩子”。這句話始終貫穿于整部作品,顯然表現(xiàn)了一種同情。而對于那位沒有回信的姐姐的稱謂“愚蠢的婊子”也在故事中反復出現(xiàn),由此衍生出對于女性的敵視也是顯而易見的。在這里與第二人稱受述者“你”進行認同,也就意味著敘事讀者開始接受了讀者身份中的性別定位:男性受述者和男性讀者。通過此認同,敘事讀者可以對戰(zhàn)爭故事的真實性有一種切身的體驗。比如當敘述者描繪記憶中雷蒙死亡的場景之后,敘述者提到:
任何一個戰(zhàn)爭故事,尤其是真實的故事,你很難把所發(fā)生的事與似乎會發(fā)生的事分開。……當一個餌雷爆炸時,你閉上眼睛,迅速躲閃,你整個人都飛了出去。這時一個伙計死了,就像科特·雷蒙,……后來,當你講述這個故事時,總是有超真實的虛幻,使這個故事顯得不真實。而事實上,這些想象的東西就是赤裸裸的、確鑿的真實。[17]71
對于男性讀者而言,這一認同淡化了參戰(zhàn)者和局外人之間的區(qū)分。而且隨著敘述的進程,我們發(fā)現(xiàn),第二人稱敘述中的受述者“你”的性別定位更加明確。敘述者對受述者“你”的描述越來越多,這使得受述者“你”與一般的敘事讀者之間的距離在加大,與文本內(nèi)理想的敘事讀者發(fā)生了重合:這是和人物敘述者一樣有著共同越戰(zhàn)經(jīng)歷的男性老兵。
戰(zhàn)爭使你成為男子漢,戰(zhàn)爭會奪去你的生命?!恳淮瓮;鹨院?,總是有一種充滿了生機的巨大的喜悅?!@種生機讓你感覺到顫栗,你強烈地、切身地意識到了你的活著的自我——你最真實的自我,那個你一直渴望而且最終通過這種渴望的力量而變成了的人。在罪惡之中你想成為一個好人,你想要高雅,你想要正義、禮儀和人與人之間的和諧……。
在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考驗之后所萌發(fā)出來的對于生活的感悟,在人物敘述者看來,這是作為男子漢的老兵們的一種共同的感受。這里,受述者“你”與理想的敘事讀者的重合可以通過下面的例子得到進一步體現(xiàn):
甚至一個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經(jīng)常沒有什么意義,或二十年后你才會想到這個意義,你會在睡夢中醒過來,搖醒你的妻子,開始把這個故事告訴她。但是,當你的故事快講完時,你又忘記有什么意義了。你會一直躺在那里,那故事又再次映入你的腦海。你聆聽著你妻子的呼吸。戰(zhàn)爭結束了。你閉上眼睛,你微笑著,想著,天啊,有什么意義?[17]82
關于受述者的這些描述分明讓敘事讀者感覺到自己與受述者之間的距離,而且這也表明和人物敘述者一樣有著共同經(jīng)歷和感受的人——越戰(zhàn)男性老兵成為了理想的敘事讀者。人物敘述者與理想的敘事讀者之間的這些共同感受和體驗成為了加強這些男性之間聯(lián)結紐帶的基礎,同時這也使得故事講述成為了加強這種聯(lián)系的一種方式,也體現(xiàn)男性權威的優(yōu)勢。下面這個片斷不僅可以看作是跟理想敘事讀者之間的交流,也可以理解為作為越戰(zhàn)老兵的敘述者對自己的言說,其共同話題就是戰(zhàn)爭故事的講述。漸漸地,理想的敘事讀者、受述者似乎也與敘述者發(fā)生了重合。
我偶爾地講述這個故事,過后有人會過來對我說,她喜歡這個故事。這往往是女人。通常是一位年齡較大的女人,性情溫和,具有人道的政治立場。她會解釋說她一般來講討厭戰(zhàn)爭故事。她真不明白為什么人們喜歡沉迷于血腥之中。但是她喜歡這個故事。那頭可憐的小水牛讓她傷心。有時候,甚至還會留下幾滴眼淚。她告訴說,我該做的就是把這一切忘掉。尋找新的故事講。
我什么也不會說,但我會考慮的。我會想象雷特基利的表情,他的悲傷,然后,我會考慮的,你這愚蠢的婊子。
因為她并沒有傾聽。這不是一個戰(zhàn)爭故事。這是愛的故事。
但是你不能那樣說。你只能再講述一遍,耐心地,增加或刪除一些東西,編造一些可以接近真實的東西。你告訴她沒有米歇爾·桑德斯。沒有科特·雷蒙,沒有雷特·基利。沒有交叉路口。沒有小水牛。沒有藤條、或苔蘚或白花。從頭到尾你都要告訴她,這是捏造的。[17]82
這個由人物敘述者、受述者/理想的敘事讀者所組成的男性交流的話語圈,體現(xiàn)了隱含作者的一種用意:使人們有意在這個故事中關注性別差異,將女性讀者置于一種不安的境地:女性被認為是無法理解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更不用說學會如何講述、寫作戰(zhàn)爭故事了。至此,以雷蒙的姐姐以及那位老婦人為代表的女性,都被驅逐出男性話語圈子之外,還遭到人物敘述者用極為敵意的方式進行嘲笑和排斥:女性的溫和性情和人道的政治立場被認為是天真不切實際,她對于小水牛之死表現(xiàn)的悲傷被認為是無病呻吟和多愁善感。她的幾滴眼淚太微不足道、且不合時宜。敘述者使用雷特·基利粗俗淫穢的話語來結束男性故事講述循環(huán),“我什么也不會說,但我會考慮的。我會想像雷特·基利的表情,她的悲傷,然后,我會考慮的,你這愚蠢的婊子!”對于婦女的敵視態(tài)度再次得到了突現(xiàn)。
這樣,通過對第二人稱受述者的性別定位,敘述者與其男性人物和理想的男性敘事讀者之間建立了一種共通的聯(lián)系紐帶。而對于女性讀者來說,由于這一定位與她們拉開了距離,可以使她們在進入敘事讀者這一位置的時候,以觀察者的身份首先來看待人物敘述者的這一選擇目的:在對創(chuàng)傷化的人物敘述者起到救贖作用的同時,加強越戰(zhàn)老兵之間的聯(lián)系。另外,在這種第二人稱的敘事交流中,人物敘述者對于女性人物的貶損、將女性排除出話語交流圈子,這又進而使得作者的讀者推斷出隱含作者的更大意圖:通過對女性的憎惡、排斥,來加強男性之間的團結,建立一種男性的共同紐帶,以改變因越戰(zhàn)失敗所造成的老兵邊緣化和敘述權威的瓦解等這些現(xiàn)實。
赫爾伯利曾指出,在很多關于越南戰(zhàn)爭的回憶錄或者小說中,使用第一人稱復數(shù)的敘述模式證明那是很多越南老兵用以描述一種共通經(jīng)歷的方式,也是他們曾經(jīng)體驗到的一種集體感受。在《如何講述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中,第二人稱敘述的運用也是男性老兵加強聯(lián)系紐帶的一種方式,隱含作者通過它在力圖重新界定男性品質的過程中,將女性作為他者想像和建構的。從這一個角度來看,一個真實的戰(zhàn)爭故事,即敘述者所謂的“從不回信的姐姐或者從不愿意傾聽的人們的故事”、關于“愛和回憶的故事”,事實上也只是關于男人的回憶和男人之間愛的故事。
上述對于故事中敘述交流情境中第二人稱讀者定位的分析表明:對女性讀者的這種排斥進一步促進了男性作家和男性讀者之間的聯(lián)系;男性老兵因為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之普遍不可交流性所引起的焦慮,在很大程度上被這種男性共享的語言消除了。在論及第二人稱敘事時,大衛(wèi)·赫爾曼(David Herman)指出:“對于受述者的定位既可以是橫向的,在虛構世界之內(nèi),也可以超越故事世界走向讀者?!保?9]本文的分析也進一步證實了赫爾曼的這一論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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