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銳
(黑龍江大學,哈爾濱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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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宗教改革之后最重大的德意志文化事件,啟蒙運動劃時代地終結了基督教文化在德意志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當基督徒的身份喪失其最基本的社會認同這一文化命運發(fā)生之后,新的身份認同的重構工作已然刻不容緩,德意志“希臘狂熱”(Graecomania)以及德意志-希臘親和性敘事建構在這樣啟蒙的文化劇變背景下興起。
啟蒙時代的德意志與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有著極其相似的政治形態(tài),即同一語族聯(lián)合體下的松散而分裂的邦國群體。18世紀的德意志帝國神圣羅馬帝國表面上維系著各個德意志邦國的政治集團性,實際上已名存實亡,與英、法、西班牙等現(xiàn)代意義上的統(tǒng)一民族主權國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因此1806年神圣羅馬帝國的正式解體對當時德意志的基本政治格局并未產生多大的影響。德意志啟蒙的意義在于它是一次重大的文化事件而非政治事件?!暗乱庵締⒚蛇\動是一場政治色彩很淡的思想運動,它關注的焦點并不是政治問題、更不是政權問題,非政治性是它的一大特點?!?范大燦2006:3)文化與政治的分裂構成了德意志啟蒙的特殊民族性張力。
德意志身份重構的重心無疑要落到文化之維而非政治之維,其參照范式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身份重構。德意志啟蒙的“第二次人文主義”很自然地延襲和復制了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古典尋根模式,但是在這一文化模仿中存在著一個看似不可調合的矛盾:意大利民族的文化故鄉(xiāng)和源頭本來就在于南方的古典世界,而德意志民族真正文化故鄉(xiāng)和源頭卻是來自于北方的古典視角下的“野蠻”(barbarous)世界。在啟蒙語境中,古典世界是人文主義和理性主義的本根所在,而古代日耳曼“野蠻”世界顯然屬于邊緣化界域。如果把德意志身份重構扎根于自身的北方傳統(tǒng),那么正統(tǒng)的啟蒙立場顯然行不通,從民族原性的角度來講,與意大利文藝復興古典文化尋根對位的德意志文化尋根理應以日耳曼本位為前提。返回前基督教時代的日耳曼文化之根無疑成為此際德意志身份重構可供選擇的路徑之一,選擇了這條路途就意味著其立場中必然包含“反啟蒙性”。
2
德意志啟蒙時代“反啟蒙性”的宗師首推哈曼(1730-1788)。哈曼的啟蒙批判首先指向了理性至上的核心原則,強調原始的、自然的、前理性的詩性在文化建設中的始基地位。以賽亞·柏林把哈曼描述為“一切領域中的反理性主義先鋒”(Isaiah Berlin 2000:257),卻未免過份夸大他的“反啟蒙性”的獨創(chuàng)性和影響力。我們必須清楚,“反啟蒙性”其實是啟蒙工程本身的一部分,啟蒙理性與宗教信仰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具有自我批判甚至自我顛覆的意識和能力。理性主義批判或反理性主義在法蘭西啟蒙中由盧梭開啟,盧梭關于原始自然力與文明理性張力的思考表面看來站在理性至上者的啟蒙的反面,究其根本,卻與之相反相承,盧梭法蘭西啟蒙第一人的歷史地位已足以說明一切。哈曼的啟蒙批判從盧梭那里傳承而來,形成了德意志啟蒙的內部張力,引導出其后的狂飆突進運動和德意志浪漫主義運動,而這兩大運動的主旨都要同意大利文藝復興人文主義拉開一定的距離。
“哈曼是以雜亂無章和不時閃爍出獨到見解的方式討論問題,他的門徒赫爾德(1744-1823)則要建立一種嚴密的學說體系來解釋人性及人在歷史中的經驗”(以賽亞·柏林2002:12)。赫爾德主張從本質上屬于前基督教文化的民間傳說和歌謠中去追尋德意志的語言和文化之根,他把德意志民族的靈魂牢牢地鎖定在本土自身的北方歐洲大地之上。赫爾德是“文化民族主義的最偉大倡導者”(以賽亞·柏林2002:13),“在赫爾德那里,納粹看到了德意志民族主義、關于文學的民族性概念以及‘血與土’意識形態(tài)的源頭”(René Wellek 1955:183)。赫爾德的德意志身份重構強調了德意志性或日耳曼性的第一性前提,因此這一思路顯然與同化于意大利文藝復興而向前基督教古典時代尋根的思路大相徑庭。然而耐人尋味的是,赫爾德并未對何為“德意志性”或“日耳曼性”作出明確的界定和說明,他選取的民間傳說和歌謠是民族風格和特性最為模糊的文明體式。德意志民間傳說和歌謠同斯拉夫或法蘭西的民間傳說和歌謠存在著怎樣的民族性差異?這是赫爾德理論中的一大盲點,他沒能成功推出一幅前基督教時代德意志民族精神現(xiàn)象學的清晰圖景。
赫爾德是德意志啟蒙“文化與政治”問題的一個典型個案,他把德意志身份重構問題歸結為文化問題,又把文化問題的重心落到了語言之維,為了與路德式基督教中心的語言之維區(qū)分開來,他試圖在前基督教民間傳說與詩歌中找到德語與德意志根性的本真存在,而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之維的懸置使得他的這一嘗試顯示出空中樓閣式的內在脆弱性和虛空性。
事實上,早在古羅馬時代,凱撒和塔西佗就曾經對德意志民族的特性作出過較為客觀而明晰的概括,尤其是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亞志》,更堪稱是揭示“日耳曼性”現(xiàn)象的經典中的經典,“塔西佗不僅觀察到日耳曼部落在種族方面的純潔性,也贊揚他們的一夫一妻制、婚姻上配偶平等、牢固的家庭紐帶和對婦女的基本尊重……塔西佗也強調他們性格上的缺陷:喜愛冒險甚于喜愛和平。他發(fā)現(xiàn),部落民眾無論在出席會議還是處理貿易和其他商業(yè)事務時,都全副武裝,甚至他們在教育孩子時,如何使用武器是唯一的內容”(史蒂文·奧茨門特2009:7)。在中世紀基督教思想已經有所滲透的日耳曼民族史詩《尼伯龍根之歌》中,這樣一個“尚武”精神本位的德意志形象仍然清晰真切,其文化之維和政治之維的本質同一性也顯而易見。赫爾德一方面要把德意志身份重構建立在德意志原性的基礎之上,另一方面卻又有意回避真實的古日耳曼歷史的實存,因為如果把現(xiàn)代德意志身份與這一傳統(tǒng)相互通連,就勢必意味著德意志啟蒙本質非政治性的、以語言為中心的文化啟蒙理想的崩塌。赫爾德采集民間傳說和歌謠建立起一個抽象的、人類共通感本位的、詩意的德意志之根,但是他的努力以失敗而告終,德意志身份重構只能通過與南部歐洲古典傳統(tǒng)的通連才有望取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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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的歐洲文明由古希臘文明和古羅馬文明共同匯成,意大利文藝復興的回返故鄉(xiāng)主要回返的是羅馬的故鄉(xiāng),正如C.S.路易斯所說,希臘被給予了許多“口頭上的榮耀”,而當時的“人文主義文化卻是壓倒性的拉丁中心”(Lewis 1954:23)。被稱為第一位人文主義者的彼特拉克干脆連口頭上榮耀的希臘也加以“脫冕化”:“我們不是希臘人,不是野蠻人,而是意大利人,是拉丁人”(丹尼斯·哈伊 1988:101)?!氨说美苏J為,歷史,所有的歷史,都是對羅馬的贊頌……他不僅盼望羅馬權力和榮耀的恢復,而且盼望維吉爾、賀拉斯、西塞羅的優(yōu)美語言的恢復”(貢布里希2000:2)。很明顯,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意欲回返的“黃金時代”首先是屬于凱撒、屋大維、維吉爾、西塞羅的前基督教的神圣羅馬,意大利人是羅馬人的后裔,是拉丁文化圈的中心。17世紀之后,法國逐漸取代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在拉丁文化圈中心的地位,但拉丁文化在所謂古典復興中占據(jù)絕對主導、羅馬形象完全壓倒希臘形象等基準方面大體上仍然沒有發(fā)生變化。盡管在理論上希臘文明是羅馬文明的源頭,更具有始基性和創(chuàng)造性,但是實際上,希臘世界之與現(xiàn)代西方世界的親緣關系構建在意大利文藝復興傳統(tǒng)的語境中總是間接性和從屬性的,較之于全方位和深度展開的羅馬復興,希臘復興的確是更多地停留在“口頭上的榮耀”的狀況下。
德意志啟蒙的“第二次人文主義”從根本上扭轉了意大利文藝復興人文主義以來的羅馬中心傳統(tǒng),德意志身份重構的總體工程中,德意志-希臘的親和性敘事成為基本主題和絕對主導性維度,實現(xiàn)了全方位和深度展開的希臘復興。“生活在第二次文藝復興的德意志人發(fā)現(xiàn)不朽的希臘天才,感覺與希臘人非常親近,渴望從那里汲取精華——讓自由的福音、優(yōu)美的福音得到升華”(維拉莫威茲2008:119)。德意志民族在現(xiàn)代世界的民族文化競爭中試圖與作為先導的拉丁民族文化圈建立起一種對抗性的關系,這在羅馬中心的前提下顯然無法實現(xiàn),只有借助于宣稱與羅馬文明的源頭希臘文明存在著本質上的親緣關系,德意志身份的重構才最有可能取得一種指向民族未來文化趨勢的結果。德意志世界脫離拉丁文化圈的意識在馬丁·路德時代已經極為強烈,“宗教改革往往伴隨著對羅馬的敵意與狂熱的民族主義”(埃爾頓2003:4),德意志啟蒙延續(xù)這一傳統(tǒng)并找到對抗羅馬世界以及現(xiàn)代拉丁世界的方向——返回希臘。
巴姆巴赫指出,“在18世紀中后期和19世紀早期,這種希臘-德意志原生性神話由溫克爾曼、洪堡、席勒、費希特、荷爾德林等人設置完成,其目的是為了建立一種新的德意志文化身份……源初的希臘本原本身是德意志人渴望的神話性產物,而不是一種真正的歷史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巴姆巴赫2007:308)。施萊希塔同樣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重大文化現(xiàn)象的思想核心所在:“從一開始,德意志古典主義就一直在一種德意志民族重生的希望下產生。返回古希臘,輕視法國傳統(tǒng),這總是被解釋為一種民族身份的發(fā)現(xiàn)……人們相信,只能在遙遠的過去,才能發(fā)現(xiàn)一個民族被選定的身份……路德在他那個時代傾聽著古老圣經的純粹之言,而現(xiàn)在,人們則訴諸于純粹的人的形式,這種人的形式就是溫克爾曼在其希臘人意象中創(chuàng)造的形式”(施萊希塔2007:244)?,F(xiàn)在,在德意志啟蒙建構起來的新的文化景觀中,希臘文明作品取代了基督教時代圣經的文化身份確立的始基地位,德意志思想家們想像出一個它需要的與歷史實存若即若離的希臘圖景,德意志“希臘想像”的開山領袖溫克爾曼成為啟蒙時代的“新馬丁·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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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德意志的第一位偉大藝術史家的溫克爾曼(1717-1768)以對希臘雕塑的觀照為基點,推出關于希臘本質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的經典命題。溫克爾曼是德意志“希臘想像”思想譜系的偉大開端,“關于‘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的阿波羅式理想已經強大地規(guī)定了構想德意志與古代事物之關系的方式,通過提供與啟蒙的種種阿波羅式價值相融合的一幅高度可見,高度審美的希臘肖像,溫克爾曼成功地奠定了德意志希臘主義的基調”(巴姆巴赫2007:246)。
溫克爾曼決定了18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中葉百余年間德意志思想家觀照希臘的“期待視野”,“歌德、席勒、荷爾德林和威廉·洪堡都通過溫克爾曼的眼神懷著敬畏和摯愛端詳希臘藝術‘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深信人類在希臘人身上達到了人性的至高無上的標準”(弗里德里?!っ纺峥?009:270)。黑格爾指出,“不管希臘藝術方面的知識推廣到多遠,溫克爾曼的成就都必須定作重要的出發(fā)點”(黑格爾1991:136)。在嚴格意義上講,希臘的復興從溫克爾曼開始。
德意志啟蒙指向德意志文化的統(tǒng)一。如果延續(xù)馬丁·路德的思路,德意志文化統(tǒng)一的支點在于語言之維,但是,由于馬丁·路德的《圣經》德譯已經在大原則上實現(xiàn)了德語的統(tǒng)一,這就迫使新時代的文化啟蒙必須尋找到語言之維之外的新的支點。溫克爾曼在德意志啟蒙中的重大意義正在于,他以藝術史家的身份奠定了這一運動的新的支點——審美之維。
溫克爾曼建構的希臘世界是一個審美本位的世界,或者說,是一個審美烏托邦。根據(jù)馬泰·卡林內斯庫的說法,“同基督教傳統(tǒng)地位衰退直接相聯(lián)系的是烏托邦主義的強力登場,這也許是現(xiàn)代西方思想史上獨一無二的最重要的事件”(馬泰·卡林內斯庫2002:71)。在英、法諸國的啟蒙現(xiàn)代性規(guī)劃中,審美現(xiàn)代性并未被放置在顯要位置上,重要的啟蒙思想家中也絕不包含溫克爾曼這樣藝術史家身份的人士,這是由于在這些國家,制度與社會形態(tài)轉型的現(xiàn)實之維遠比審美之維更具意識形態(tài)建設的急迫性。德意志啟蒙文化與政治分裂的特殊狀況決定了其烏托邦主義的非政治性,即便存在著政治烏托邦想像,也不同于英、法政治烏托邦想像強烈的現(xiàn)實意向性,而是指向文化之維,尤其是文化之維中作為核心的審美之維,導致了政治審美化的思想傾向,這樣,政治從屬于審美的結果便是政治烏托邦成為審美烏托邦的附屬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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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馬丁·路德時代北歐文藝復興中基督教人文主義占據(jù)人文主義主導地位的情況相比,溫克爾曼已經代表了德意志第二次人文主義徹底的異教性與反基督教的總體走向。歌德關于溫克爾曼“與整個基督教世界遠離”(歌德1989:263)的論斷看起來理應不存在疑義。
然而,在弗里德里希·梅尼克看來,問題并不那么簡單:“溫克爾曼獲得的對希臘藝術富于同情性的洞察是德意志精神的產物……歌德具有一種與溫克爾曼情趣相投的精神,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對于溫克爾曼身上的古代和異教因素無與倫比的描述。在溫克爾曼對希臘美的標準的經典化中,我們同樣見證了古代思想方式的一場勝利。然而,甚至在溫克爾曼看來完全是古典世界的異教徒的地方,他還是一個德意志人……保存了一些德意志新教的遺產。即使在羅馬,在他為自己的感悟而歡呼唱歌時,也是在唱一首來自新教的贊美詩集的晨贊歌。那么是否可以說,他在思想史中獲得的偉大成就、對希臘藝術的同情或理解,也具有一種德意志新教的內在性氣息”(弗里德里?!っ纺峥?009:269)。弗里德里希·梅尼克的確點中了問題的要害:溫克爾曼,包括像歌德這樣為數(shù)眾多的追隨者,在意識的層面無疑明確地指向徹底的異教性和反基督教性,他們自覺地脫離著馬丁·路德的世界,不過,在潛意識的層面,新教的德意志精神的“內在性因子”卻并未被真正地消滅掉,仍然不時地涌出。
馬丁·路德在宗教意義上確立了“內在性”原則,“圣靈的臨在,就其一切自由的,直接的圣靈感動的而非制度化的自由而言,就是每一個基督徒反對羅馬教會的掣肘。信徒個人內心對基督恩寵的回應,而不是梵蒂岡教會機器構成真正基督教的經驗”(理查德·塔納斯2007:267-268)。溫克爾曼要做的是把這一“內在性”原則從宗教之維置換到審美之維,強調審美體驗的柔和性氣質,揚棄宗教體驗的熾烈性氣質:“內在的感覺必須啟導心靈的活動……這種感覺與其說是熾烈的,不如說是柔和的,因為優(yōu)美在這個部分的和諧中形成,而各部分的完美在逐漸的高漲中顯示出來,自然也平穩(wěn)地滲透和作用于我們的感覺,柔和地把我們的感覺吸引在身旁,而沒有突然的情感爆發(fā)。所以激奮的感覺急速地趨向于直接的爆發(fā),撇開一切過渡的階段,但是感情的孕育猶如晴朗的白天,由光明的朝霞所預示。熾烈的感覺之所以對觀照優(yōu)美和愉悅感有所損害,還在于它的發(fā)生過于短促,它立刻引向本來需要逐漸體驗的目標”(溫克爾曼1989:113-115)。在溫克爾曼那里,啟蒙語境下“內在性”原則一方面并未脫離新教的底蘊,另一方面已然實現(xiàn)了世俗化轉型,很明顯地反映了德意志有教養(yǎng)市民階層教化與生活合二為一的愉悅感追求。相比于薄伽丘《十日談》時代的意大利,溫克爾曼式的德意志啟蒙享樂主義極大地弱化了肉體和感官快感刺激愉悅的因素,在“靈與肉”的沖突對立中仍然傾向于“靈”的方向。
溫克爾曼的希臘想像在這樣特定的德意志“內在性”原則下展開,把德意志有教養(yǎng)市民階層的現(xiàn)實狀態(tài)進一步理想化并加以提純,形成一幅自由、寧靜、愉悅、安閑的希臘人肖像。溫克爾曼建構的希臘世界本質上是希臘的心靈世界,希臘人心靈的自由孕育出一個審美的王國。溫克爾曼表面上將政治自由擺在第一性的位置,“藝術‘仿佛’從政治自由中獲得了生命”(弗里德里?!っ纺峥?009:262)。事實上,這僅僅是個假象而已。德意志啟蒙企圖復制法蘭西啟蒙在“政治自由”領域所取得的輝煌成就,往往在言論上公開標榜政治自由第一性的原則,但是,特殊的宗教改革的潛意識背景制約卻總使其實質落到個體內在性第一性的原則上去。史蒂文·奧茨門特指出,“德意志啟蒙教育不是法國人所倡導的‘自由、平等、博愛’式的革命啟蒙教育……德意志的啟蒙運動是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立、是德意志人在審美或精神上的醞釀,而并不是有針對性地關涉現(xiàn)代政治生活的實際”(Steven Ozment 2004:154)。溫克爾曼的“希臘想像”正是這一德意志啟蒙氣質投射的產物。
溫克爾曼引領的第二次人文主義與法、英啟蒙現(xiàn)代性進步論主導的全局意識趨向迥異,更多地取法借鑒于意大利文藝復興第一次人文主義的經驗。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重構起一個黃金時代的羅馬,而這個羅馬世界的主角顯然是維吉爾、西塞羅而并非凱撒、屋大維,羅馬政治榮耀的復興從屬于羅馬文化,尤其是古典拉丁語言與文學的復興。文藝復興人文主義者重構的羅馬具有審美烏托邦的性質,溫克爾曼意欲重構的希臘正是這一情況的重演。溫克爾曼的“希臘想像”區(qū)別于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羅馬重構的一大方面在于以造型藝術為主導。德意志“希臘想像”起始于溫克爾曼的希臘雕塑觀照,較之語言文本,雕塑的視覺圖像性明顯更加有利于剝離意識形態(tài)屬性的純粹審美之維的直觀和凸顯。
18世紀啟蒙時代的德意志身份重構確立了一條最佳路途:返回古代且越過古羅馬,直指西方文明最本源的古希臘,建構起一種希臘-德意志的親和性敘事。循著這一思路,如果明確了希臘本質是什么,那么德意志本質也理應成為那樣;如果希臘意味著人類理想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完美實現(xiàn),那么德意志也理應從潛能狀態(tài)進入到那樣的現(xiàn)實狀態(tài)中去。德意志民族需要設定出歷史上曾經的既是他者又與“自我”這樣一個本質同一的理想文明存在形象,德意志的“希臘想像”便由此而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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