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波馬到阿勒馬力

陳予

伊犁邊防由南面的昭蘇到西邊的霍城大致可以劃一條弧線，波馬就在這條弧線南端的頭上。波馬，這是一個既好聽又奇怪的地名。多年前我讀過張承志一篇寫波馬的散文：《輝煌的波馬》。上世紀八十年代，張承志發(fā)表了一篇小說《北方的河》，在大學校園里轟動一時，他又是北大考古專業(yè)的研究生，對蒙古草原、中亞、新疆一往情深。在我的印象中，伊犁他來過好幾次，去過不少地方。在維族作家阿拉提·阿斯木岳父家見過他一次，印象中他的形象和氣質與日本電影演員高倉健有諸多相似之處。他寫過夏塔、波馬，有一篇散文《不寫伊犁》，寫的全是伊犁，對伊犁情有獨鐘。

昭蘇是一個能夠讓人產(chǎn)生幻覺的地方。我第一次去昭蘇是冬天，車窗外大雪飛舞，蒼茫一片，汽車由低處向高處一座又一座白色山巒逼近，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好像伸手就可以摸到天。這不是天邊嗎？前些日子遇到一位做生意還堅持寫詩的朋友，聊到昭蘇，他說，昭蘇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他去過很多地方，這種感覺只有到了昭蘇才會有，而且很強烈。

昭蘇在天邊，波馬簡直就在天邊外了。到了天邊還不是盡頭。前面還有起伏的群山，有森林和河流。還有人。邊在哪兒？

到了波馬就到了邊了。波馬是昭蘇的邊兒，伊犁的邊，也是中國的邊。

我們落腳的地方是解放軍駐昭某部的一個邊防連。連部是一幢白色的二層小樓，樓前是草坪、綠地，連部營區(qū)面積不大，但整潔有序。軍隊就是軍隊，走到哪兒看上去都差不多：整齊的營房，綠色的軍裝，青春的面孔，還有戰(zhàn)士特有的單純好奇的表情。無論是邊防連隊，還是邊防哨所，都能見到幾樣東西：士兵宿舍，沙盤，榮譽陳列室。軍人是和榮譽連在一起的，拿破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話有點絕對，因為沒聽說過雷鋒想當將軍，但他同樣是個好士兵。但軍人一定要有強烈的榮譽感，這一點是不含糊的，榮譽是軍人的靈魂。為了榮譽，軍人放棄了享樂，戰(zhàn)勝了孤獨，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拿破侖帶領數(shù)萬大軍來到埃及，他騎著馬站在獅身人面像前，面對疲憊不堪、有些迷惑不解的無數(shù)張年輕士兵的面孔，用手中的馬鞭指著獅身人面像即興發(fā)表了一句演說：五千年的文明在蔑視你們！這位十九世紀煽情催眠大師隨即聽到數(shù)萬人發(fā)出的風暴般的吼聲。他用一句話激發(fā)、點燃了數(shù)萬法蘭西士兵心中的榮譽的火山。這些天，鳳凰衛(wèi)視在播放一部朝鮮戰(zhàn)爭的專題片《斷刀》，其中講到志愿軍與美軍為了爭奪一個陣地，死傷成百上千人，打到最后時只有一個念頭，陣地在老子手里。這就是軍人的榮譽感。為了榮譽，寧可犧牲生命。對榮譽西方最通俗的詮釋就是決斗。不僅僅是軍人，俄羅斯詩人普希金、萊蒙托夫都是為了捍衛(wèi)自已的尊嚴和榮譽與人決斗而死的。一個沒有榮譽感的男人不可能是一個大丈夫。一個沒有榮譽感的士兵，一定不會是一個好士兵。軍人需要面對的是人生最嚴峻的選擇、挑戰(zhàn)：生與死。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信仰和榮譽感讓一個人，一個士兵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因此，不要小瞧這小小的榮譽室，這是連隊發(fā)出光芒的地方。

遠處的青山漸漸清晰，甚至觸手可及。原野被田野替換。遼闊起伏的黑土地上麥子已經(jīng)收割，田野里只剩下一行行延伸向遠方的黃澄澄的麥茬，幾頭牛悠閑地在空曠的麥田里漫步，一群麻雀，幾十只烏鴉在麥田里起起落落……什么叫和平景象？眼前便是！什么叫田園牧歌？這就是田園牧歌。

麥田左邊的鐵絲網(wǎng)改變了田野的氣氛。鐵絲網(wǎng)提醒我們已到了祖國疆土的盡頭。行駛在邊境公路上，幾步之外，就是鄰國。大地是連在一起的，天空也是連在一起的，可長在鐵絲網(wǎng)這一側的一棵樹是我們的，幾米外長在鐵絲網(wǎng)那一側的一棵樹就是人家的了，把兩個國家分開的就是一道鐵絲網(wǎng)。一道鐵絲網(wǎng)讓眼前的景色有了幾分超現(xiàn)實的感覺。圈占意識是一個動物學術語，動物學家發(fā)現(xiàn)無論是陸地還是海洋中的大多數(shù)獵食動物，都有自己的穩(wěn)定的活動區(qū)域，有自己的領地，一旦其它動物進入這個領地，就會遭到攻擊。這個源自動物學的理論也基本上可以解釋人類的一些行為方式，解釋國與國之間的領土之爭，甚至戰(zhàn)爭行為。邊境上的鐵絲網(wǎng)綿延數(shù)百公里，對這個發(fā)明我忽然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走到跟前仔細觀察：一道道鐵絲上密布著如同春天植物枝條上芽蕾一般的鐵刺?；氐郊?，打開電腦，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百度上查搜鐵絲網(wǎng)。詞條內(nèi)容如下：“鐵絲網(wǎng)，又稱有刺的鐵絲網(wǎng)，是一種防御型金屬絲，身上布滿尖銳的刃口，刃與刃之間有相同的距離。這類絲網(wǎng)價格低廉，用來保護墻內(nèi)的財產(chǎn)，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塹壕戰(zhàn)的重要防守設備。人或動物經(jīng)過有刺的鐵絲網(wǎng)時，便會受到皮膚上的痛楚，嚴重者更會受傷?！薄?865年，louisjannin發(fā)明了鐵絲網(wǎng)。其后更在1874年改良為更成功的鐵絲網(wǎng)。在最早時期使用鐵絲網(wǎng)的目標，是限制牛和其它牲畜的活動范圍。由于鐵絲網(wǎng)較其它類型的柵欄更容易建造，因此它在十九世紀初在美國通行，平民百姓更能大規(guī)模地利用鐵絲網(wǎng)來限制畜牧?！惫烙嬍敲绹Ｗ械陌l(fā)明。本來是用來攔擋牲畜的東西，后來多了一種功能：擋人。據(jù)邊防哨所的士兵介紹，這玩藝確實挺管用。凡是架設了鐵絲網(wǎng)的地帶這些年基本上平安無事，沒有架設鐵絲網(wǎng)的地帶麻煩就多一些。烏孫山有一段中哈兩國的邊界是在山脊上，邊防戰(zhàn)士希望最好能沿山脊架設一道鐵絲網(wǎng)。鐵絲網(wǎng)好像也是國力的標志。以前中國窮，沒錢搞這玩藝，邊境地區(qū)架設的鐵絲網(wǎng)多是人家的，如今國力強了，不僅架設一道，有的地方還架設了二兩道鐵絲網(wǎng)。和修長城，建柏林墻比起來，架設鐵絲網(wǎng)，畢竟省錢，省力，也容易得多。鐵絲網(wǎng)沒有詩意，但在邊境地區(qū)管用。

沿著邊境線，我們一路西北行，走進一個又一個邊防哨卡，登上一個又一個瞭望塔，帶著幾分自豪，也帶著幾分遺憾。在瞭望塔上，遠眺那一大片莽莽蒼蒼的次生林，在邊防戰(zhàn)士的指引下，尋訪清朝炮臺遺址，來到三道河子目睹“伊犁河的盡頭”——在我國的盡頭，伊犁河流出國境之后向西還要流淌八百多公里才抵達它真正的盡頭，流入巴爾喀什湖。伊犁河谷猶如一把打開的巨大的扇子，三道河子一帶就接近扇面的邊緣了，向西是遼闊的原野，140多年前，我們的邊境線還在向西近千公里的地方。一路上我們不止一次聽到一件可笑而又可悲的故事：清末沙俄士兵時常趁我邊防守軍疏忽大意“做手腳”，把邊境線上的界碑偷偷往我方境內(nèi)移動，常年累月，讓我們損失了不少的領土。這種事聽起來簡直就像天方夜譚，很可氣，但仔細一想，也很合理。想想1840年之后的中國，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又起義，捻軍起義，陜甘回民起義，義和團，八國聯(lián)軍……在幾千公里的邊防線上就像撒胡椒面一樣有那么一丁點兒的駐軍，操的還是成吉思汗時代的弓、箭，彎刀，面對的卻是已經(jīng)擁有步槍、大炮在歐洲爭霸了二百年的歐洲憲兵俄羅斯，冷兵器對陣熱兵器，其結果不言而喻。想想一百多年前那些堅守在巴爾喀什湖以東邊防卡倫里三年才換防一次的錫伯、索倫士兵，真的讓人肅然起敬。

三道河子有兩個清朝炮臺遺址，一個叫喬老克炮臺，一個叫阿克炮臺，清朝人引以為豪的紅衣大炮早已不知去向，喬老克炮臺，只剩下一個坐炮身的土臺，而阿克炮臺連個土臺都沒剩下，只有些許殘垣，如果沒人告訴你，你很難想像這個地方曾經(jīng)安放過大炮，是個炮臺。在清代，沿海一帶建過不少炮臺，天津的大沽口炮臺，旅順大連青島都建有炮臺，林則徐銷過煙的虎門的炮臺也很有名，沿海建炮臺尚能理解，在三道河子這種地方建這種固定位的炮臺，軍事上是否可行？花這種錢費這種勁總讓人心生懷疑。會不會是那些將軍佐領圖省事，唬弄朝廷也未可知。在一個腐朽的帝國里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不過，有這么個土臺子多少能讓人產(chǎn)生一點邊防的聯(lián)想。

溯霍爾果斯河北行，遠遠就能看到巍峨聳立的科古琴山銀色的山體，連接中哈兩國。和在霍爾果斯口岸見到的霍爾果斯河不同，這一段的霍爾果斯河是中哈兩國的界河，不僅水量大，河灘以及河兩岸的植物也茂盛，左邊是一片由低向高傾斜的山梁，山梁上長著一大片金紅色的野杏樹，右邊是一片丘陵，中間是時狹時寬的河灘，河灘上生長著雜楊野杏還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風景絕佳。大概是被這兒風景迷住了，同行的幾個人全嚷嚷著停車，下車拿著照相機狂拍一通，過了一把攝“癮”。這一帶是邊境，是軍事管制區(qū)，職業(yè)攝影家沒機會來，只好讓發(fā)燒友占花魁了。拍完照，汽車盤過兩道坡就到了著名的阿勒馬力邊防哨卡了。這個邊防哨卡之所以有名是因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就在這兒誕生了一首紅遍全國的歌曲：《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詞曲作者名叫李之金，當時擔任伊犁軍分區(qū)的宣傳干事，下基層來到阿勒馬力邊防連，該連墻報上的一句話“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觸動了李干事的創(chuàng)作靈感，回去之后以這句話為主題，發(fā)展開來，創(chuàng)作出歌曲《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大約是1962年，這首歌在全軍的一個匯演上一炮走紅，得到葉劍英元帥的夸獎，之后又受到周恩來總理的推崇，隨之唱紅全軍，唱紅全國。只要是50后60后，不管當過兵還是沒當過兵，差不多都知道這首歌，都能唱幾句。文革時期，除了紅皮本的毛主席語錄（林副主席語錄聽說過但我沒印象），有幾本革命歌曲書也大行其道，其中一套開本不大，名為《戰(zhàn)地新歌》的系列歌曲集，把新中國成立前后的大多數(shù)革命歌曲（包括這首歌）都匯編其中，我的書架上至今還有兩本，已成為我個人文革記憶的一部分。就像山谷中的回聲一樣在歷史的空谷中回響。

除了這首歌，阿勒馬力邊防連還出過一個作家唐棟，上世紀八十年代唐棟以一部中篇小說《兵車行》成名，他的《沉默的冰山》等冰山系列小說豐富了當代邊塞文學，在國內(nèi)軍事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上也提供了新的內(nèi)容。成名之后的唐棟調到新疆軍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室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后調到廣州軍區(qū)話劇團擔任團長，算得上是一名軍中才子。

阿勒馬力還有夫妻樹、千里背鍋這種屬于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如果發(fā)生在普通老百姓的生活中，可能具有傳奇性，但發(fā)生在我們?nèi)嗣窠夥跑娺@支有過兩萬五千里長征經(jīng)歷、打過兩場國內(nèi)戰(zhàn)爭，打過八年抗日戰(zhàn)爭的軍隊中，那就顯得平常了。這支偉大的軍隊中什么事情沒有發(fā)生過？可能是因為小時候?？锤锩鼞?zhàn)爭題材的電影，對于軍人我是十分崇敬的，仿佛他們都站在云端上，直到高中畢業(yè)，同學中一批人穿上軍裝，成了軍人，我心目中的軍人才從云端上走下來。原來軍人也就是我們身邊的普通人穿上了軍裝而已。我們一個年級前后走了十幾二十個。有幾個現(xiàn)在還在部隊，看肩上的杠星不是團職，也是上校了。一說到收入，個個自豪。其實，軍人收入大幅提高也就是近十年的事，說起來還是得益于改革開放。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了，有錢了，軍費大幅度增加，更新武器的同時，部隊工作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也得到了明顯的改善，當兵變成了青年人羨慕的職業(yè)，要求也更高了。

寫到這里，突然想起幾年前一個當兵的晚輩穿著一身綠軍裝來到我的辦公室，我正在看雜志校樣，他環(huán)顧我辦公室里的書架，充滿同情地對我說，看這么多書，看這么多字，多辛苦呀。我放下手里的校樣，笑著問他，那你們軍事訓練辛苦不辛苦？他說那有什么辛苦的，就和上體育課差不多，在學校我最喜歡的就是上體育課。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