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華林
《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12,以下簡稱《現(xiàn)漢06》)對“界定”的釋義是:“劃定界限;確定所屬范圍?!薄敖缍ā北旧聿⒎嵌嗔x詞,但在實際使用中卻可以有多種理解。就本文的論題而言,既可以理解為對“漢語釋義基元詞”這個術(shù)語概念的界定,也可以理解為對漢語釋義基元詞每個詞項的讀音、詞形、詞性、詞義、等級等的界定。本文就在這兩個意義上理解“界定”一詞,著重討論后一種理解。
釋義基元詞是指用來解釋字詞意義、處于基礎(chǔ)地位而且數(shù)量有限的詞。它可以用于日常交際、母語教學(xué)、二語教學(xué)、古文訓(xùn)釋、詞典編纂等多個領(lǐng)域,其典型功能是用于語文辭書釋義。它具有以下幾個主要特點:
第一,工具性。釋義基元詞不同于一般的詞,它的首要功能是給其他字詞釋義,這是其最根本特點,其他特點都由這個特點派生而來或跟它密切相關(guān)。理論上,任何一個詞都可以用來釋義,所以每個詞都具有天然的“元”屬性,但作為工具的成效是不同的。釋義基元詞是那些作為釋義工具使用時功能強大、成效顯著的詞。
第二,基礎(chǔ)性。既然用來釋義,就要以熟釋生,用已知釋未知,這就決定了釋義基元詞的基礎(chǔ)性。釋義基元詞應(yīng)以基本詞和常用詞為首選對象,但不是每個基本詞和常用詞都能成為釋義基元詞,還要考慮下文所說的限量性以及釋義的必需性。例如“爸爸”、“媽媽”既是常用詞,又是基本詞,但根據(jù)蘇新春(2005)和安華林(2005)對《現(xiàn)代漢語詞典》(1996,以下簡稱《現(xiàn)漢96》)及安華林等(2009)對《新華字典》(2004,以下簡稱《新華04》)全部釋義用詞的統(tǒng)計,《現(xiàn)漢96》一次也沒用到,《新華04》雖然用到一次,但實際也可以省略。出處如下:
父 一 fù①父親,爸爸。
母 mǔ①母親,媽媽,娘:~系|~性。
第三,元素性。即最小、不可再分的特點。如果再往下分解,就變成不成詞語素或其他詞了。例如“耳朵”,如果分開,就出現(xiàn)了一般不單用的“耳”和量詞“朵”;“東西(dōnɡxi)”如果切分成“東”、“西”,就成了另外的兩個詞。對不符合元素性特點的“短語詞”,應(yīng)再次切分,如“不久”(《現(xiàn)漢06》收錄),可以切分成“不”和“久”,因為它們都可以單用。元素性可以保證釋義基元詞數(shù)量的有限性、功能的孳生性和組配的靈活性。
第四,限量性?;A(chǔ)性必然要求限量性,因為人們對語言知識的掌握是有限的,文化程度偏低的人或外語學(xué)習者尤其如此。釋義基元詞力求找到最低限量和準確釋義的最佳平衡點。根據(jù)國內(nèi)外研究和國外詞典編纂實踐的經(jīng)驗,3000個左右的釋義基元詞可以基本滿足語文詞典(主要是學(xué)習詞典)的釋義需要。當然,釋義的廣度和深度不同,對釋義基元詞的要求也就不同,釋義基元詞的數(shù)量會有波動,但一種語言釋義基元詞的核心部分應(yīng)該是大體穩(wěn)定的。因此,對釋義基元詞進行分級研究就顯得很有必要。
第五,成詞性。既然取名“釋義基元詞”,它就應(yīng)該是詞,以“詞”的形式存在,而不是不成詞語素或大于詞的短語。由于漢語的詞在造句時不依靠嚴格的形態(tài)變化和形式標志來表達語法意義,加上古今普(普通話)方(方言)不同系統(tǒng)、不同語體、不同語域的交錯雜糅,長期以來沒有詞界的書寫習慣,節(jié)奏韻律對結(jié)構(gòu)的影響等等原因,對詞的判定一直是個棘手的問題。筆者曾提出確定漢語詞的通用、典型、系統(tǒng)、柔性等原則以及具體方法。例如在仿古格式里可以說“民以食為天”,在植物學(xué)里可以說“根莖葉花果”,在這種特定的語境里不承認“民”、“食”、“葉”、“果”是詞是不行的,但它們出現(xiàn)的語境不通用,詞形不典型,只能說是特殊語境下的詞,或者說是典型詞的變體。為此我們提出“詞位”的概念,詞位是對同一個詞的不同變體的概括(安華林2006)。就語文辭書而言,如果一個字符串同時符合以下條件,就不宜收作詞條:(1)各成分都可以獨立成詞;(2)組合義等于成分義的加合,沒有轉(zhuǎn)義;(3)各成分的意義詞典都有解釋(安華林2008)。由于元素性、限量性的要求,釋義基元詞的定詞標準宜嚴不宜寬。
釋義元語言至少包含兩個重要的組成部分[1]:釋義元詞符和釋義元句法(將釋義基元詞組織起來的規(guī)則和模式)。由于上述特點,我們把釋義元詞符稱為“釋義基元詞”,以強調(diào)其基礎(chǔ)性和作為詞時的不可分解性(元素性)。國外有Definition Vocabulary,Defining Vocabulary,國內(nèi)有“定義原語”、“詞典元語言”、“釋義元語言”、“釋義元詞”等多種稱呼[2]。釋義基元詞是釋義元語言更為基礎(chǔ)的部分,因為沒有它,釋義元句法便無從談起。
漢語釋義基元詞就是漢語系統(tǒng)中的釋義基元詞。廣義的漢語既有古代、現(xiàn)代等歷時的差異,又有普通話、方言等共時的區(qū)別,是個雜糅的系統(tǒng),如果不加限定,就難以提取釋義基元詞?!皾h語釋義基元詞”中的“漢語”特指現(xiàn)代漢民族共同語,即普通話。因此,漢語釋義基元詞就是普通話系統(tǒng)中的釋義基元詞。
國外對釋義基元詞的研究起步較早,用于詞典編纂也取得了豐碩成果。如果從1928年奧格登(C.K.Ogden)和理查茲(I.A.Richards)提出的含有850個詞的“基礎(chǔ)英語”(Basic English)詞表算起,已有80余年;即使從1935年韋斯特(Michael West)提出的含有1490個詞的《定義詞表》(Definition Vocabulary)算起,也有70多年的歷史。西方在進行釋義基元詞研究的同時,也開始將其用于詞典編纂,不僅成果豐富,而且日趨成熟。1932年奧格登的《基礎(chǔ)英語詞典》(The Basic Dictionary)用850個基礎(chǔ)詞解釋了2萬詞,拉開了用限量詞釋義的序幕;1935年韋斯特(Michael West)與恩迪科特(J.G.Endicott)合編的《新方法英語詞典》(New Method English Dictionary)用1490個定義詞解釋了2.4萬詞,從而成為第一部英語教學(xué)詞典。其后《朗文當代英語辭典》(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從1978年出第一版開始,雖經(jīng)多次修訂,但釋義用詞(Defining Vocabulary)始終控制在2000個左右。至此用釋義基元詞編纂詞典的探索已趨成熟。1995年英國出版的四部英語教學(xué)詞典,釋義用詞全部限量,數(shù)量從2000至3500個不等(常晨光1996)。當今各大英語學(xué)習詞典,如朗文、牛津、柯林斯等,紛紛推出釋義用詞限量的新成果,并把它作為吸引讀者的一個亮點??梢姡趪猱敶鷮W(xué)習詞典編纂的實踐中,使用釋義基元詞是一種主導(dǎo)趨勢。
然而,國內(nèi)對釋義基元詞的系統(tǒng)研究晚了很多。1996年,張津、黃昌寧提交了國家自然科學(xué)基金重點項目研究報告《從單語詞典中獲取定義原語方法的研究及現(xiàn)代漢語定義原語的獲取》,提取了近4000個定義原語(蘇新春2003,張津,黃昌寧1997),這是國內(nèi)第一份關(guān)于漢語釋義基元詞的系統(tǒng)研究成果。但直到21世紀初期,元語言及其分支釋義元語言問題才引起漢語學(xué)界的廣泛關(guān)注。學(xué)者們在進行漢語元語言理論探討的同時(如李葆嘉2002),也開始了對漢語釋義基元詞艱苦細致的提取工作。2005年,同時出版了兩部漢語釋義基元詞研究的專著:蘇新春的《漢語釋義元語言研究》和安華林的《現(xiàn)代漢語釋義基元詞研究》,最終目標都是漢語釋義基元詞的提取。前者通過細致的計量分析以及跟《同義詞詞林》義類的比對,初步確定4324個漢語釋義基元詞(蘇新春2005:233);后者通過多種詞表比對以及釋義驗證等多道程序,最終確定2878個漢語釋義基元詞(安華林2005:210)。這些成果還需要得到更大規(guī)模的釋義驗證才能檢驗其效度。由此可見,目前國內(nèi)對漢語釋義基元詞的研究基本還停留在理論探討和詞元提取階段,既缺乏對每個釋義基元詞的音、形、義各方面進行界定的成果,更缺乏將釋義基元詞全面用于漢語學(xué)習詞典或語文詞典編纂的實踐成果,不利于研究的進一步深入以及成果的轉(zhuǎn)化。
上文說過,釋義基元詞是釋義元語言的基礎(chǔ),而提取和界定又是釋義基元詞研究的兩大基礎(chǔ)性工作。提取工作基本完成以后,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對每個釋義基元詞的讀音、詞形、詞性、詞義以至等級等信息進行全面界定。其中詞義的界定是關(guān)鍵?!肮び破涫?,必先利其器”,只有將釋義基元詞的每個詞項都界定明確,才能更好地為釋義服務(wù)。因為釋義基元詞是解釋對象語言字詞意義的工具詞集,如果工具本身意義不明確、不確定,就勢必影響釋義語句的明確性和準確性。例如,“上面”除了表示方位,還有“上級”的意思,假如把“報”其中的兩個義項解釋為:
報 bào①動告訴使知道;向上面報告。②名上面有新聞、用來閱讀的報紙。
在同一詞條里,兩個“上面”的意思并不一樣。即便不會產(chǎn)生歧解,也會造成理解不暢,對漢語水平不高的外國讀者來說尤其如此。如果把作為釋義基元詞的“上面”限定為只用于方位義,不用于“上級”義,義項①的“上面”改為“上級”,釋義就容易理解多了。
雖然目前漢語語文辭書還沒有全面使用釋義基元詞進行釋義的成果,但簡明準確始終是辭書釋義追求的目標。這方面尚有不小的改進空間。例如:
報 bào④回答:~恩|~仇。
線 xiàn①(~兒)名用絲、棉、麻等制成的細長而可以任意曲折的東西,主要用來縫補、編織衣物。
“報”條用的“回答”義跟人們通常理解的意思不同,一般的理解是“回答:[+言語行為,+答復(fù)別人提出的問題、要求]”?!冬F(xiàn)漢06》分化為“報答”和“報復(fù)”兩個義項來分別解釋“報恩”、“報仇”中的“報”。“線”條釋義使用的“曲折”放在“可以任意”之后,應(yīng)為動詞用法,而《現(xiàn)漢06》的“曲折”條只注形容詞用法,顯然不能對應(yīng),可改為“弄彎”或“使它彎曲”之類的說法。
“如何界定”分為界定內(nèi)容和界定方法兩方面的問題。以下分別討論。
(1)界定內(nèi)容
界定內(nèi)容包括釋義基元詞的讀音、詞形、詞性、詞義、等級等主要信息。
① 讀音。按規(guī)范讀音界定每個詞的語音形式。讀音不僅是詞的重要信息之一,有的還起分化詞義、固定詞形的作用,因此必須界定明確。例如,多音多義詞:好hǎo(形)/好hào(動);異讀詞:血 xiě(單用)/血 xuè(用于構(gòu)詞,如“血液”);輕聲詞:買賣 mǎimɑi(名,一個詞)/買 mǎi賣 mài(動,兩個詞);兒化詞:一點兒yī diǎnr(很小、很少,成詞)/一點yīdiǎn(一個點,不成詞)。
② 詞形。按規(guī)范詞形界定每個詞的書寫形式。屬于同一個詞位的詞,可能存在書寫異形、帶或不帶“子、兒”綴等不同的書面變體,根據(jù)已有規(guī)范、權(quán)威辭書或通用度來確定詞位的代表形式。例如“想象/想像、窗戶/窗子/窗兒/窗、葉子/葉兒/葉、一會兒/一會”等,每組都確定第一個為代表詞形。
③ 詞性。根據(jù)釋義需要界定每個詞的詞性。釋義基元詞意義越明確、詞類越單一越好。兼類詞盡量減少兼類,如“道德”只確定為名詞,它的形容詞用法在釋義時可用“符合道德的”代替。對于功能交叉或重合的詞群盡量進行功能分化或汰同處理,如“和(介、連)/與(介、連)/同(形、介、連)/跟(動、介、連)”,四個詞都有介詞和連詞的用法,取消詞項“與”,功能由其他三個詞分擔:“和”只取連詞用法,“同”只取形容詞用法,“跟”只取動詞和介詞用法。
④ 詞義。根據(jù)典型認知界定每個詞的詞義。單義詞容易處理,按一般的意義界定即可,如“桌子”。多義詞(含兼類詞)則選擇那些比較常用的義項,如“樹”,除姓氏外,《現(xiàn)漢06》收列三個義項:
樹 shù①名木本植物的通稱。②〈書〉種植;栽培。③動樹立;建立。
其實義項②在一定條件下也可以成詞(動詞),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作為釋義基元詞的“樹”,只界定為義項①。如果多義詞的若干義項都比較常用,釋義時難以被其他詞義所替代,就要全選,如“代表”、“領(lǐng)導(dǎo)”,幾個義項按常用度排序,分不出高低,則按義項引申義順序排列。義項順序也暗示釋義時的選用順序,即排在前面的義項優(yōu)先選用。
詞義界定主要是界定基元詞的理性意義,理性意義也只選取語言使用者典型認知的語文義,不取科學(xué)義。有些詞需要界定感情色彩、語體色彩等附加意義以及特殊的語法功能,虛詞主要界定語法意義和功能。
⑤ 等級。根據(jù)釋義時使用的頻率界定每個詞的等級。盡管釋義基元詞會隨著解釋對象數(shù)量的增加和釋義內(nèi)容的加深而有所擴展,每個詞的具體頻次也會隨著釋義規(guī)模的變動而有所不同,但核心基元詞的數(shù)量應(yīng)該是有限的,主要依據(jù)頻率而確定的等級應(yīng)該是基本穩(wěn)定的。確定等級的好處是,利于找到釋義基元詞的基本位置,為釋義選詞提供優(yōu)選順序。假如有三個詞分屬甲、乙、丙三級,在一定的語境中都能滿足釋義而可以任選其一,就選擇甲級詞。
(2)界定方法
雖然詞義界定是界定工作的核心,但采用何種方法卻費斟酌。因為釋義基元詞是解釋對象語言字詞意義的工具,屬于元語言層次,如果再用對象語言的詞語進行解釋,即采用詞典釋義的一般方法,理論上必然導(dǎo)致循環(huán)釋義。如果采用義素分析法,也存在一定困難。因為目前義素分析法并不成熟,還沒有對漢語詞進行全面義素分析的成果,已有的分析也是莫衷一是,不僅各家提取的義素多少不同,即使是相同的義素,各家的表述也并不一致,因此分析成果難以全面利用。
筆者覺得可以采用語義分解法和語境舉例法來綜合揭示釋義基元詞的意義和功能。所謂語義分解法,就是對釋義基元詞的每個義項根據(jù)語言使用者的典型認知將其分解為類別、特征、結(jié)構(gòu)、功能、方式、方向、工具、材料等意義元素,以便揭示典型的意象圖式。所謂語境舉例法,就是通過典型語境中的典型實例來揭示釋義基元詞的基本用法,在運用中體現(xiàn)意義和功能。理論依據(jù)是當代語言學(xué)“意義即用法”的觀點和人們的語言習得經(jīng)驗。語義分解法側(cè)重理性分析,盡量突出核心,簡明易懂;語境舉例法側(cè)重實例感悟,盡量結(jié)構(gòu)多樣,貼近生活。示例如下:
(注:前面加星號等表示暫定的等級,加*號表示甲級,加+號表示乙級,不帶號表示丙級。)
附 注
[1]還包括其他一些為釋義設(shè)計的特殊符號、用語等,如“名”、“動”等詞類標注,“口”、“書”等語體標注,以及各種專門符號和用語。
[2]邁克爾·韋斯特(Michael West)把他確定的用來給其他詞釋義的詞的集合稱為“Definition Vocabulary”(可譯作“定義詞表”、“定義詞匯”或“釋義詞匯”等);倫道夫·夸克(Randolph Quirk)在給Longman Dictionary of Contemporary English作序時稱為“defining vocabulary”(可譯作“釋義專用詞匯”);張津、黃昌寧稱為“定義原語”;張志毅、張慶云《詞匯語義學(xué)》所說的“詞典元語言”、蘇新春《漢語釋義元語言研究》所用的“釋義元語言”或“釋義元詞”主要指我們所說的釋義基元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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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蘇新春.元語言研究的三種理解及釋義型元語言研究評述.江西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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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張志毅,張慶云.詞匯語義學(xué).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