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抄本《十六國春秋略》考辨

●魏俊杰

（1．衢州學(xué)院 中國哲學(xué)與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衢州 324000；2．復(fù)旦大學(xué) 歷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北魏崔鴻撰有《十六國春秋》，在流傳中散佚了。明清時期出現(xiàn)幾種《十六國春秋》，分別為：明何鏜《漢魏叢書》收錄的《十六國春秋》、明抄本《十六國春秋略》、明屠喬孫等人刊刻的《十六國春秋》、清湯球《十六國春秋輯補(bǔ)》。清代以來，對何本、屠本和湯球輯補(bǔ)之《十六國春秋》研究較多，①相關(guān)成果主要有：邱久榮《〈十六國春秋〉之亡佚及其輯本》，《中央民族學(xué)院學(xué)報》1992年第6期；王薇《〈十六國春秋〉考略》，《古籍整理研究學(xué)刊》1993年第3期；劉琳《明清幾種〈十六國春秋〉之研究》，《文史》，1999年第1輯；莊華峰《湯球?qū)蓵x十六國史書的輯佚》，《史學(xué)史研究》2000年第2期；劉國石《清代以來屠本〈十六國春秋〉研究綜述》，《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8年第8期；湯勤?！蛾P(guān)于〈屠本十六國春秋〉真?zhèn)蔚娜舾蓡栴}》，《求是學(xué)刊》2010年第1期。而明抄本《十六國春秋略》至今尚未見有學(xué)者問津。

明抄本《十六國春秋略》，不分卷，題崔鴻撰，明在茲閣抄本，有馮舒校并跋，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馮舒所題跋為：“天啟乙丑較于含碧樓。此書向疑盡出《太平御覽》，及較時，始知亦有異同，豈舊人所錄本與今刻本《御覽》不同耶？抑實是原書所存也？是月為未，日為二十一，嘿道人記?！雹诖祟}跋亦見于瞿良士輯《鐵琴銅劍樓藏書題跋集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2頁。在馮舒看來，《十六國春秋略》可能有兩種來源，一是出于《太平御覽》，其文字間的不同是因所用《太平御覽》的版本不同所致；二是有《十六國春秋略》原書存在。馮舒提出的《十六國春秋略》之疑，至今沒有解決，本文試圖予以澄清。

1 《十六國春秋略》之流傳

明抄本《十六國春秋略》究竟屬于馮舒提出的哪種可能，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考察。一是從《十六國春秋略》流傳來看，看是否歷代有書目和典籍著錄或征引《十六國春秋略》。二是對比明抄本與《太平御覽》的相關(guān)內(nèi)容，③本文所言“明抄本”，皆指明抄本《十六國春秋略》。明抄本與《太平御覽》的相關(guān)內(nèi)容，即《太平御覽·偏霸部》的部份內(nèi)容，本文所言“《偏霸部》”指《太平御覽·偏霸部》。通過其文字間的差異來說明問題。

《十六國春秋略》最早見于《崇文總目》著錄，后鄭樵《通志·藝文略》載有此書。［1］774北宋王堯臣等所修撰的《崇文總目》原書已散佚，錢大昕言：“《崇文總目》一冊，予友汪照少山游浙東，從范氏天一閣抄得之。其書有目而無敘釋，每書之下，多注闕字，陳直齋所見，蓋即此本，題云‘紹興改定’。今不復(fù)見題字，或后人傳抄去之耳……今考《續(xù)會要》載紹興十二年十二月，權(quán)發(fā)遣盱眙軍向子堅言‘乞下本省，以《唐藝文志》及《崇文總目》所闕之書，注闕字于其下，付諸州軍照應(yīng)搜訪?！墙袼鶄髡?，即紹興中頒下諸州軍搜訪之本?！保?］312由此可知，天一閣所藏《崇文總目》于南宋紹興時改定，其注“闕”字是指原《崇文總目》所著錄之書在紹興間已闕，為“照應(yīng)搜訪”而注“闕”字于下?！端膸烊珪肥珍浿冻缥目偰俊份d“《十六國春秋略》二卷，闕”，［3］37這說明《十六國春秋略》在南宋初官府未藏，或許已經(jīng)散佚。①清嘉慶時，錢東垣等輯釋有《崇文總目》五卷，其卷二“偽史類”載：“《十六國春秋略》二卷，《通志略》不著撰人?！保ㄒ姟端卧髑鍟款}跋叢刊·一》，中華書局，2006年，第49頁。）從其釋文“《通志略》不著撰人”看，當(dāng)是據(jù)天一閣本和《通志·藝文略》而輯釋。鄭樵主張圖書目錄“編次必記亡書”，［1］831《通志·藝文略》所著錄的圖書并非是當(dāng)時的藏書，而是把過去所有存在的圖書一并著錄，許多圖書在南宋時已經(jīng)亡佚，《十六國春秋略》也未必見存。

另外，《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有《〈十六國春秋〉纂錄》，《資治通鑒考異》征引有《十六國春秋鈔》，明何鏜《漢魏叢書》中收錄有《十六國春秋》，《四庫全書》中收有《別本十六國春秋》，過去有些學(xué)者認(rèn)為此四種所謂的《十六國春秋》“節(jié)錄本”與《崇文總目》所著錄的《十六國春秋略》為同書異名。［4］《纂錄》僅見于《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十六國春秋鈔》僅見于《資治通鑒考異》征引，《別本十六國春秋》源于何鏜《漢魏叢書》收錄之《十六國春秋》。［5］906而何本《十六國春秋》是“明人抄錄《太平御覽·偏霸部》所載《十六國春秋》佚文，又摻合少量《晉書·載記》的文字而形成的一個拙劣的雜湊本”。［6］因此，《纂錄》《十六國春秋鈔》和《崇文總目》所著錄的《十六國春秋略》，且不論是否為同書異名，但它們都沒有流傳至明末，可能到南宋時已經(jīng)散佚。南宋之后，至明抄本出現(xiàn)前，《十六國春秋略》不見流傳，馮舒所疑“原書所存”當(dāng)不大可能。

2 明抄本抄自《太平御覽》之證據(jù)

對比明抄本《十六國春秋略》和《太平御覽·偏霸部》的內(nèi)容，可知明抄本顯然是從《偏霸部》中抄出。明抄本和《偏霸部》之間的差異，多是由抄寫者的抄寫之誤造成的。

認(rèn)為明抄本抄自《太平御覽·偏霸部》，主要證據(jù)有以下三點。

首先，《偏霸部》許多錯誤，明抄本與其同誤。如《偏霸部·苻堅傳》載：“晉威遠(yuǎn)將軍栢石帥眾三萬入據(jù)墊江”，［7］590《晉書·苻堅載記》作“威遠(yuǎn)將軍桓石虔率眾三萬據(jù)墊江”，［8］2897《苻堅載記》中“桓石虔”是正確的。中華書局影印的今本《太平御覽》源于南宋刻本，②中華書局本《太平御覽》（1960年版）據(jù)《四部叢刊三編》縮印?！端牟繀部帯窊?jù)日本藏南宋蜀刻殘本，配以靜嘉堂文庫藏南宋刊殘本和喜多氏活字本（源于南宋蜀刻本）影印。南宋時應(yīng)為避宋欽宗趙桓諱，缺“桓”字最后一筆，而《偏霸部·苻堅傳》中“桓”字卻誤寫為“栢”字，且漏寫“虔”字。明抄本《苻堅傳》也作“晉威遠(yuǎn)將軍栢石帥眾三萬人入據(jù)墊江”，其錯誤與《偏霸部》完全相同。又如《偏霸部·慕容超傳》載：“始（慕容）德建平元年，歲在己亥，僭號居齊，至為劉裕所滅，在己酉，凡二十一年?！保?］612南燕政權(quán)存在時間自“己亥歲”至“己酉歲”，為十一年，《偏霸部》中誤寫為“二十一年”，明抄本與其同誤。再如《偏霸部·乞伏國仁傳》：“（傉大）寒卒，子司繁立。秦始皇中，遷于度堅山。建元七年，秦將王統(tǒng)來伐，司繁率騎三萬拒統(tǒng)于苑川?！保?］613《偏霸部》所記乞伏司繁遷于度堅山在“秦始皇中”，當(dāng)誤。秦將王統(tǒng)伐司繁在“建元七年”，“建元”為前秦苻堅年號，司繁遷于度堅山也應(yīng)在前秦，前秦苻健有年號“皇始”，“秦始皇中”當(dāng)為“秦皇始中”之誤，而明抄本對此抄之不誤。明抄本照抄《偏霸部》而出現(xiàn)與其相同的錯誤還很多，此不一一列舉。明抄本出現(xiàn)諸多錯誤與《偏霸部》完全相同，這是抄錄《偏霸部》的鐵證。

其次，明抄本抄入了《偏霸部》中雙行夾注的注釋內(nèi)容。如《偏霸部·苻堅傳》所載“傍若無人，搴旗斬將”之“搴”字后有注為“音愆，又居輦切，舉也”，［7］589而明抄本在“搴”字后也有此注。又如《偏霸部·赫連勃勃傳》有：“十一月，勃勃還統(tǒng)萬，統(tǒng)萬宮殿大成?！保?］616疑今本《太平御覽》中第二個“統(tǒng)萬”為衍文，明抄本也僅有一“統(tǒng)萬”。今本《太平御覽》在第二個“統(tǒng)萬”后有注為“統(tǒng)萬，勃勃所都之城名也”，而明抄本在“統(tǒng)萬”后注文與此完全相同。明抄本與《偏霸部》有相同的注釋還不少，以《苻堅傳》中的音注為最多，由二者相同的注文可知，明抄本是抄寫了《偏霸部》。

再次，《偏霸部》在一些十六國君主傳后有“《晉書》曰”的內(nèi)容，明抄本或抄錄“《晉書》曰”的內(nèi)容，或刪減“《晉書》曰”的內(nèi)容?！镀圆俊つ饺輧y傳》后有：“《晉書》曰：‘儁在位十一年。自初即位至于末年，講論不倦，覽政之暇，唯與侍臣，錯綜義理，凡所著述，四十余篇也。’”［7］584明抄本在《慕容儁傳》最后記為：“在位十一年。自幼至于末年，講論不倦，覽政之暇，唯與侍臣，錯綜義理，凡所著述，四十余篇也。”可見，明抄本刪去了“《晉書》曰儁”幾字，“初即位”誤抄為“幼”字，使文意不通，馮舒紅筆批時在“幼”字旁批為“初即位”。《偏霸部·慕容暐傳》后有：“《晉書》曰：‘始廆以武帝太康六年稱公，至?xí)ニ氖?。暐在位十一年，以海西公太和五年滅，通皝凡八十五年?！保?］585明抄本《慕容暐傳》刪略為：“始廆至?xí)ニ氖馈ピ谖皇荒?，通皝凡八十五年?！薄稌x書·慕容暐載記》中作“通廆、皝凡八十五年”，［8］2858意為前燕自慕容廆稱公至慕容暐時被滅，前后85年，《太平御覽·偏霸部》脫“廆”字，成自慕容皝至前燕滅為85年。慕容皝即位于晉成帝咸和八年（333年），至海西公太和五年（370年）前燕滅，前后38年，《偏霸部》脫“廆”字，誤。而明抄本依然作“通皝凡八十五年”，出現(xiàn)同樣錯誤，應(yīng)為抄寫《偏霸部》所造成的。明抄本其他抄《偏霸部》中“晉書曰”的內(nèi)容還有很多，茲不再列舉。

我們認(rèn)為：明抄本若源于《十六國春秋》的節(jié)錄本，當(dāng)不會有《偏霸部》中“《晉書》曰”相應(yīng)記載，更不會有與《偏霸部》相同的錯誤出現(xiàn)，此可見明抄本確實抄自《偏霸部》。

3 明抄本與《太平御覽》有異之原因

明抄本《十六國春秋略》抄自《太平御覽·偏霸部》，二者之間的差異，主要是由于抄寫者的抄寫之誤所造成的。其錯誤可分為四種，即：錯抄、重抄、漏抄、顛倒抄。

明抄本錯抄最嚴(yán)重的是把《李特傳》的大段文字抄入《李雄傳》中?！镀圆俊だ钐貍鳌份d：“拜虎等為將軍，內(nèi)徙者亦萬余家，散居隴右諸郡及三輔、泓農(nóng)，所在號為巴氐?；⒆幽綖闁|羌獵將，慕凡有五子：輔、特、庠、流、驤。特身長八尺，雄武善騎射，沉毅有大度。”［7］596明抄本《李特傳》脫此文，而在《李雄傳》“長生善天文，有術(shù)數(shù)，民奉之如神”一語中之“長生”后出現(xiàn)此段記載，從而割裂了“長生善天文”一句。明抄本《李雄傳》此段內(nèi)容僅有“泓”作“弘”,“慕”作“纂”，此或抄者憑己意改,或為所據(jù)版本不同所致。其他各傳錯抄的也不少，如《偏霸部·劉曜傳》載：“六月，繕宗廟、社稷、南北郊于長安，令曰：‘蓋王者之興，必禘始祖。我皇家之先，出自夏后，居于北夷，世跨燕朔。光文以漢有天下歲久，恩德結(jié)于庶民，故立漢祖宗之廟，以懷民望?！保?］576明抄本抄此段內(nèi)容時，將“我皇家之先”的“先”字抄為“光”字，將“居于北夷”的“夷”字抄成“弗”字，將“光文”（“光文”是劉淵的謚號）之“光”字抄成“大”字。其所抄之誤，使文意不通。此段還出現(xiàn)了漏抄和顛倒抄，“出自夏后”之“出”字脫，“以漢有天下”中“以漢”顛倒為“漢以”，其漏和顛倒均使文意有變或不通。

明抄本有把相同的文字記載抄寫兩次的，如《偏霸部·苻登傳》有：“十月，崇為乾歸所逐，奔于楊定，與崇帥眾二萬攻乾歸，為乾歸所敗?！保?］592此段所記與《偏霸部》中同，明抄本把此段內(nèi)容抄寫了兩次，但第二次抄此段內(nèi)容時卻把“楊定”的“楊”字抄成“陽”字，可見抄寫者之不慎重。明抄本中也有提前把下文中的內(nèi)容抄入上文的，如《偏霸部·慕容皝傳》載：“二年七月，立子儁為世子。四年，以左司馬封弈為左長史。九月，弈等以皝任重位輕，宜稱燕王?！保?］583明抄本在抄此段內(nèi)容時把“奕等以皝任重”首先抄在“二年七月”后，下文“奕等以皝任重位輕”照抄，此為又一種重抄之例。

相對而言，明抄本漏抄的錯誤遠(yuǎn)比其重抄的錯誤多得多，絕大部分傳中都有漏抄造成的錯誤，有不少漏抄了10余字，而漏抄20字以上的有6處，如《劉曜傳》漏抄69字、《慕容暐傳》漏抄42字、《符洪傳》漏抄26字、《符登傳》漏抄23字、《李特傳》漏抄63字、《李勢傳》漏抄67字。

明抄本中有許多文字與《偏霸部》相對照，可見二者文字前后顛倒，而明抄本這些基本內(nèi)容或是語義、文意不通，或不合歷史史事，當(dāng)是明抄本抄寫之誤。如《偏霸部·劉元海傳》有“州郡奸豪，所在蜂起”，［7］574明抄本為“州郡奸豪，蜂所在起”，語義不通。同傳還有“建武曜為龍驤大將軍”，［7］575明抄本為“武建曜為龍驤大將軍”，“建武”是年號，誤為“武建”則讀不通?！镀圆俊⒙攤鳌份d“宴于光極前殿”，［7］575《晉書·劉聰載記》亦作“宴群臣于光極前殿”，［8］2673明抄本為誤“宴于光極殿前”?！镀圆俊な諅鳌酚小案墓獬醵隇橼w王元年”，［7］578明抄本為“改初光二年為趙王元年”，前趙劉曜有年號“光初”，明抄本誤抄為“初光”。明抄本各傳顛倒抄造成的錯誤，此不再舉。

明抄本各傳都有大量的因抄寫造成的錯誤，該抄寫者在抄寫過程中極不認(rèn)真，以致抄寫錯誤頻頻出現(xiàn)。明抄本與《偏霸部》的許多不同多是抄寫者抄寫錯誤造成的。當(dāng)然，明抄本與今本《太平御覽》不同之處，可能也有抄寫者憑己意而改的，而且《太平御覽》在流傳過程中出現(xiàn)了許多不同的刻本，各種不同版本的《太平御覽》之間會有所差異。明抄本所抄之《太平御覽》也會與今本《太平御覽》有所差異，可能明抄本與今本《太平御覽》有些差異是因所用《太平御覽》版本不同所致。

［1］（宋）鄭樵．通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清）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3］（宋）王堯臣．崇文總目［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清）湯球．十六國春秋纂錄校本［M］．叢書集成初編本.

［5］（清）紀(jì)昀．欽定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97.

［6］劉琳．明清幾種《十六國春秋》之研究［J］．文史，1999（1）：187－196.

［7］（宋）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

［8］（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