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 像（之一）

陳丹燕

1.2005年的貝爾法斯特：桃紅色

在皇后大學(xué)做講座的那天晚上，有個學(xué)生問我，一個中國人來到貝爾法斯特，會有怎樣的感受。我還來不及想，一句話便沖口而出：“我由衷的喜愛。好像回到了六十年代末的上海，我動蕩的童年時代。這里空氣中有種動蕩而哀傷的浪漫氣氛，就像我童年時對文化大革命歲月直觀的感受。”有時我會這樣，我的想法直接從腦子就滾到舌頭上，在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時，心里一邊驚奇地想，這樣想法似乎有意思，卻也不肯定。

“文化大革命你們知道嗎？”我問。

“也許不是很清楚，但可以體會。”有人在暗處輕輕說，帶有凱爾特口音的英文真是溫暖。

那街尾燒書熊熊的火光，那空氣中火熱的不安和悲劇的預(yù)兆，一種晴空中雷聲翻滾的荒誕感。

這時我眼睛的余光看到西奈特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她是作家火車之旅時，與我十幾天日日相處的伙伴，在貝爾法斯特出生并長大的天主教女詩人。

講座結(jié)束，一伙人披著星光去愛爾蘭酒館喝酒，聽唱歌。喧嘩聲中，西奈特拿著杯正牌的黑啤酒對我大聲吼著邀請說：“我?guī)闳タ次覡敔??！?/p>

西奈特的爺爺是愛爾蘭共產(chǎn)黨最老的黨員，也是和平時代的愛爾蘭共和軍的老戰(zhàn)士。

這樣，我和西奈特就去貝爾法斯特郊外的一個叫埃里爾的小村子去拜訪爺爺。

西奈特那輛手排檔的小捷達(dá)車，白色的，帶著一股她家狗身上的氣味，不知為什么，總讓我想起昆德拉小說里特里莎的那輛車。公路的一邊，是因為總是下雨，而綠得要命的山坡，公路另一邊是灰綠色，好像一塊大玻璃般的大海。大海那種易碎又堅硬的感覺，是一種久違了的不安。似乎什么又大又惡的事情就要發(fā)生般的不安，從我記憶中冉冉升起來，那就是文化大革命時代我的童年心中常常徊惶難去的感受。如今在貝爾法斯特重溫，真是難言的熟悉，其中還有一種復(fù)雜的詩意，我沒想到的是，多年來在心中沉淀下去的不安與苦楚，在皇后大學(xué)的教室里竟然醞釀出了一股淡淡的詩意。

“我沒想到你昨晚會那樣回答學(xué)生的問題?！蔽髂翁剌p輕說，“我很感動?！?/p>

我也不曾知道，那種強(qiáng)烈的不安與拒絕，終究化為一種詩意了。

“這也是我成為詩人的原因?！蔽髂翁卣f。

貝爾法斯特的風(fēng)云歲月里，她父親是在小酒館里熱烈討論獨立問題的年輕學(xué)生，她母親是來到貝爾法斯特夏季旅行的英國學(xué)生，在酒館里認(rèn)識了她父親，被他吸引，于是留下來，一邊喝著酒，一邊聽著無窮無盡的政治討論，一邊就結(jié)婚生子。西奈特小時候就是個跟著父母，在那些大門緊鎖，里面煙霧繚繞的天主教街區(qū)酒館里長大的孩子。好像詩人這么長大也是合情合理的。我小時候是個嚴(yán)重口吃的小孩，反革命家庭中最小的孩子，我的爺爺只知道他的兒子為革命成功落下一身病，生死未卜十五年，他不能接受兒子一夜之間變成反革命，憂憤致死。我在死寂的家庭里長大。似乎一個小說家這樣長大，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么你懂得那種奇怪的親切感。”我說。

“這里大家都懂得。”西奈特說。

爺爺家住在鄉(xiāng)下那種袖珍的小木房子里，窗上掛著手工勾的白線窗幔，木窗木門，漆著桃紅油漆，好像古老的玩具店里那種袖珍玩具房屋模型。

爺爺坐在鋪著老式花紋桌布的桌邊等我們，下午茶也擺好了，雞肉蘑菇派，杏子派，紅茶。

“牛奶？”爺爺招呼我，顫顫巍巍地舉起奶壺。他們那一代男人，一直都維護(hù)著對女人照顧和溫柔的禮貌，就像我爸爸，只要自己能站起來，就會在請客吃飯時給女賓拉開椅子。

不知怎么說起來，我也會唱一些古老的愛爾蘭歌曲，《綠袖子》，《丹尼男孩》，《夏日最后一朵玫瑰》，但是總也弄不清楚，這些帶有動人的凱爾特曲調(diào)的歌曲，是英國的，還是愛爾蘭的。幾十年前，愛爾蘭當(dāng)足了八百年英國的殖民地，貝爾法斯特至今還有條叫和平線的高墻，隔離開愛爾蘭人和英國人的街區(qū)。

我們在冒著熱氣的茶杯前一起唱起了《丹尼男孩》，“那笛子聲好似在召喚，丹尼男孩。夏天已經(jīng)過去，花兒在凋謝干枯?！睜敔敵煤臀覀儾灰粯?，我和西奈特好像唱情歌那樣溫柔，爺爺卻唱得響亮，放任。像我爸爸一樣走調(diào)。

爺爺從前是個窮苦人家的孩子，很早就自己謀生，就在造泰坦尼克號的那個船廠里當(dāng)童工。他在那里參加了愛爾蘭共和軍，于是被英國人抓去坐監(jiān)牢。監(jiān)獄設(shè)在一條停泊在大海中央的舊船上。爺爺?shù)谋O(jiān)獄不以為苦，他說那是他的大學(xué)，他在那里認(rèn)識了愛爾蘭共產(chǎn)黨的人，他們教會他認(rèn)字，讀書，學(xué)習(xí)法律。他在那里見識了愛爾蘭海的壯麗。離開船上的監(jiān)獄時，他已是愛爾蘭共產(chǎn)黨員，直到蘇聯(lián)解體。

“我爸爸說，現(xiàn)在是世界革命的低潮時期?！蔽覍敔斦f。

他深深地點頭稱是。

“哪里有窮人，有不平等，那里就會有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爺爺說。

如果我將爺爺帶有強(qiáng)烈凱爾特口音的英文翻譯成中文，和我父親說過的真正是一字不差。

我和西奈特說也許他們兩個老牌共產(chǎn)黨員應(yīng)該見一面，但他們都已經(jīng)太老了，不能坐那么長時間穿過歐亞大陸的飛機(jī)。

“也許可以選一個中間地點見面，比如莫斯科?！蔽艺f。

爺爺不懂中文，可會說少量俄文。我爸爸可以說些老式的英文，還有俄文，也都是他自學(xué)的，為了革命的需要，還有日文和波蘭文。他們要是能夠在一起討論對世界的看法，應(yīng)該就是知音。

爺爺把充滿皺紋的手按在前胸?！澳愕陌职忠欢ㄓ羞^非凡的經(jīng)歷，我向他致敬。”

我相信爸爸要是聽到這些話，一定深為自豪。

但他們不能見面，真的可惜。

爺爺站起來，帶我去看一間房間，那間房間小小的，靠墻放著一張古老的單人床，比現(xiàn)今的單人床窄小些，床上鋪著干干凈凈的黃條子被套和方方的鵝毛枕頭，還有一張白漆斑駁的寫字桌。橢圓的像框里嚴(yán)肅的男孩，是西奈特的爸爸，那個在家里廚房制作土燃燒彈的街頭少年。后來他象喬伊斯小說里那個淋了雨，患肺炎去世的高爾維少年一樣，在很年輕時，便因為肺炎去世了。但他的房間一直保留著，要是西奈特回來，也住在這里。書架上放著版本古老的書，有幾本非常眼熟，那是當(dāng)年蘇聯(lián)向各國共產(chǎn)黨贈送的列寧選集和斯大林傳記，在我家書架上的，是它的中文版。

爺爺說，“天涯海角你總也不要忘記，這里有你一間屋。你再來，就住在這里?！?/p>

那是我在貝爾法斯特那灰綠色大海邊的一間屋，一間屬于我的房間，桃紅色的門和窗，窄小的單人床。

2.1993年的圣彼得堡：口琴

那是一家小咖啡館，在普希金廣場附近。它開在一棟大房子的半地下室里，門上什么標(biāo)記也沒有，是在陰雪的下午，我前面的一個穿了黑色夾克的男人匆匆走過被雪水打成黑色的接骨木樹下，他微微搖晃著身體，托爾斯泰曾經(jīng)描寫過俄國人這樣的走路方式，那是因為總在雪上走路的習(xí)慣。他走得很快，可是感覺上并不緊張。他在一扇落了些灰的門前停下，然后一推門，進(jìn)去了。那時我看到里面亮著燈，有一些圓桌，還有披頭士的歌聲傳來，我趕緊追上去，等我進(jìn)了門，我的下半身已經(jīng)凍得不靈活了，室內(nèi)總算有一點甜香的咖啡氣味，我心里松下來：要是沒有碰巧跟在這個男人后面，我永遠(yuǎn)也不會找到一家本地人去的咖啡館。

我要了一杯咖啡，找到一張桌子，桌子很干凈，很舊，靠在窗邊，常常可以看到外面有一雙穿了靴子的腳走過。可咖啡不好，只是咖啡色的透明的水，因為兌了太多水。更不要說那種俄羅斯傳統(tǒng)的加了伏特加的咖啡了。桌子上沒有糖罐，在有缺口的玻璃杯里插了一些裁得巴掌大的白紙，我想那是代替餐紙的，只是像新聞紙一樣的硬而光滑，用它擦嘴，會不舒服。

天就要下雪，陰冷得像在雪柜里，經(jīng)過我窗前的那些靴子大多數(shù)匆匆而過。在寒冷而動蕩的國家里，我靠著暖氣片坐，握著一杯糖水，感到很幸福。

隔街的那些有七十多年沒維修的老房子，黑乎乎的，看上去非?；臎?。街上拉著一條不亮的霓虹，寫著“回到1700”，那時，圣彼得堡算是東歐最偉大的城市，彼得大帝的首都。

然后，沙皇一個比一個兇殘無能，社會動蕩，許多人被殺。從西伯利亞來的黑衣僧人在被暗殺的時侯預(yù)言了沙皇一家的死。

然后革命來了，又殺了許多人。

戰(zhàn)爭又來了，許多人殺人，許多人被殺。九百天圣彼得堡被法西斯德國圍困，沒有食物，可是全城的人寧死不降，直到擊退德國人。

然后革命又走了，經(jīng)濟(jì)崩潰，原來一個盧布可以換兩個美金，現(xiàn)在，一個美金可以換六千盧布，在地鐵站里吹笛子賣藝的女孩子鼻梁上爬滿了營養(yǎng)不良的灰綠色陰影。商店里沒有什么東西。街口站著失業(yè)的男人?？壳疤K聯(lián)時代的政府養(yǎng)老金再也活不下去的老太太在風(fēng)雪里佇立，要賣掉手里托著的幾只西紅柿。

可它仍舊是我心愛的國家。

有個人坐在窗臺前的地上吹口琴，長頭發(fā)，大胡子，臉寬寬的，長著俄國式的大腮幫子，吹著悲傷的曲子，俄國人巨大的身軀，象是蠕動著要鉆進(jìn)小小的鐵皮口琴里化為音樂，琴聲哽咽。

他的身邊，立著個扁扁的酒瓶子。

師進(jìn)滇作品-《出世》不銹鋼絲著色 35×120cm 2010

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一屋子里的人都各自守著面前的咖啡，不說話。俄國人亞麻色的頭發(fā)在窗外的光線里好像暗了許多，他們垂著微微傾斜的長眼睛，這是個非常善于表達(dá)憂傷的民族，他們心里的憂傷很溫暖，很寬廣，很純凈。柜臺上的女人把紅紅的粗手指頭托著臉，她在看著外面，外面下雪了，俄羅斯的雪，是契訶夫，普希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帕斯捷爾納克，幾乎所有的俄國作家都贊美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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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旁邊的桌上坐著一個女人，桌上攤著一本書，她長長地向桌子底下伸出腳去，手指在杯子口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臉上寂靜而悠長，她在聽著琴聲。從她讀書時的體態(tài)和她用的那副圓圓的樸素的眼鏡看，我想她應(yīng)該是一個知識分子。在博物館里，我看到了一房間列賓畫的俄國知識分子的肖像，果戈理，契訶夫，車爾尼雪夫斯基，他們戴的是一樣的眼鏡，小而圓的，上面沒有任何飾物。這樣的眼鏡和鏡片后面嚴(yán)肅的眼睛，好像一個正在工作的顯微鏡，竭盡全力地注視。在俄文里，知識分子這個詞，特指一類學(xué)習(xí)西方人文思想來改造本國現(xiàn)實的讀書人。她是這樣一個人嗎？

托爾斯泰聽了莊園里農(nóng)奴的歌謠，會流著眼淚說，他聽到了俄羅斯在哭泣。而她在如泣如訴的口琴聲里聽到了什么？俄羅斯如今還在音樂里哭泣著，她為此能做些什么呢？

她抬起頭來，注視著吹琴人，她有一對俄羅斯人特有的深切的眼睛。有時我非常敬佩俄羅斯的知識分子，他們與他們的人民之間有精神上的血肉聯(lián)系。他們像最細(xì)，可質(zhì)地最為優(yōu)質(zhì)的麻繩，每一絲麻都閃著光，他們總是把自己緊緊地綁在人民陷入沼澤的生活上，拼命地向外拉，直到拉斷為止。我不知道誰是俄羅斯快樂的知識分子，可我知道誰是俄羅斯痛苦的知識分子，耶穌式的痛苦，死在十字架上，四月的第一個禮拜會再次復(fù)活，都是為了救世，可從來沒有完成過。可他們一代一代，總有最優(yōu)秀的人，會站出來把自己的那根麻繩用力系到人民的生活上去，承擔(dān)起自己的命運。

外面的雪遮暗了天空，涅瓦大街上一片蒼茫，懷念1700年代的霓虹已經(jīng)看不清了，又有人推門進(jìn)來，穿著被雪化濕了雙肩的大衣，握著透明的咖啡杯子走過來，已經(jīng)沒有單獨的桌子了，他對我抱歉地笑了笑，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疑哪卮笠律嫌屑t色的肩章，原來他是一個年輕的士兵。

我想起了五十年代時風(fēng)行于中國青少年中的連環(huán)畫上的保爾·柯察金，一個年輕的理想主義者，富有激情，同時也是憂郁的，瘦弱的，獻(xiàn)身的，俄羅斯男孩子的亞麻色長發(fā)一直向后掠過去，披散在耳邊。在大雪紛飛的工地上，他與少年時代出身富家的女友冬尼婭分手，因為他要去追求自己的政治理想，非常純潔，并帶著悲劇的浪漫情懷。在那些畫面里，保爾就穿著這樣的灰色大衣，像我桌上的士兵一樣年輕而清新地消瘦著，沒有大腮幫子。

他是六十年代年輕人的青春偶像，當(dāng)年為了他，一些中國女孩子曾暗自幻想自己是冬尼婭。不少男孩，用保爾做自己的名字，他關(guān)于人生的名言許多人至今還能背頌：“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yīng)當(dāng)這樣度過，當(dāng)他回首往事時，不應(yīng)為碌碌無為而悔恨，……”

年輕的士兵默默喝著杯子里的東西，在嗚咽的口琴聲里，他臉色蒼白，溫順而脆弱，他還會有保爾那樣的英雄主義嗎？經(jīng)歷了國家那樣滄海桑田的巨變，他還會像保爾那樣在這大雪紛飛的天氣里拼命工作，凍壞自己的身體，為了政治信仰的不同，就與少年時代美麗的女友分手嗎？在關(guān)于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的理想都失落的時侯，這一個穿灰色軍大衣的士兵，什么是他值得獻(xiàn)身的東西呢？

他甚至沒有看那個吹琴人一眼。

兩條手臂紅通通的女人，端來了一份食物，是一塊雞，和一些酸黃瓜，以及一小堆米飯，重手重腳地放在士兵的面前。那是簡陋的食物，雞很瘦，幾乎皮包骨頭而已，食物的顏色也不好看，放在桌上的鋁勺子有一些小的癟痕。

士兵默默地吃自己的東西，刮干凈盤子邊上的米飯，雖然雞又瘦又硬，他還是大多數(shù)時侯用刀叉剔肉下來，沒有用手。然后用桌上三角形的白紙把嘴和手擦干凈，因為紙很硬，所以他把自己嘴唇四周的皮膚都擦紅了。

士兵走了以后，又來了一些與他看上去年齡相仿的男孩子，還有一個苗條的女孩，剪了奧康納式的極短發(fā)，所以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他們都穿著黑色的短皮夾克和黑色的牛仔褲。他們帶來了一些黑色的日本造的擴(kuò)音器，在店堂里忙碌著布線。漸漸，可以看出他們在搭一個小舞臺。那個苗條的女孩搬進(jìn)來一把電吉它，我想他們是在準(zhǔn)備晚上的演出，爵士鼓被放在一角，鼓面看上去不怎么干凈，是用了不少日子的樣子。我不知道晚上他們會在這里唱什么。

吹口琴的男人停了下來，那些孩子放下手里的活向他鼓掌，他則向他們舉了舉拿起來的酒瓶子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