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剛
真理越辯越明。通過學術批判與學術爭鳴,不僅可以推動學術觀點的創(chuàng)新和學術思想的進步,而且可以增進學者之間的相互了解和感情。在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50年代初、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我國史學界先后分別圍繞古史分期、中國古代社會性質、歷史人物評價等中國古代歷史研究的幾個重要問題展開了比較激烈的學術討論。嵇文甫與郭沫若的三次學術交緣可視為其中一抹亮麗的縮影。在嵇文甫去世50周年之際,全面梳理和分析探討嵇文甫和郭沫若的三次學術交緣,不僅對緬懷老一輩史學家的歷史功績具有一定紀念意義,而且對拓展嵇文甫和郭沫若研究領域也有一定現實意義。
1930年3月,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中,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理論武器,對中國古代社會的歷史進程進行了全新的敘述,并明確指出中國古代社會的歷史同樣經歷過奴隸制社會階段。作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開山之作,《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經面世就引起史學界的強烈反響。1931年10月12日,嵇文甫在《大公報·文學副刊》①上發(fā)表了《評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一文,率先站出來對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進行評論,開啟了他與郭沫若的第一次學術交緣。
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隨著馬克思主義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迅速傳播,中國社會現狀和中國古代歷史研究一度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點。嵇文甫以敏銳的學術眼光洞察到當時思想學術界的氣候變化。他在評論中首先對《中國古代社會研究》的學術價值進行了充分的肯定:“那獨創(chuàng)的精神,嶄新的見解,掃除舊史學界的烏煙瘴氣,而為新史學開其先路的功績,自值得我們的敬仰”。同時,他也直言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實在是粗—粗—粗”,字里行間不難看出許多“理論疏舛”和“論證矛盾的地方”。②
奴隸制的有無,以及奴隸制和封建制的分期問題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古史分期討論的焦點。郭沫若當時提出,西周是奴隸制社會,奴隸制的下限應在東西周之交,封建制社會開始于春秋。而嵇文甫認為,西周是封建制社會,東周及以后由于貴族沒落、富商大賈興起及土地自由買賣盛行等因素,大致可將其歸為商業(yè)資本主義社會。在他看來,郭沫若既不承認西周的封建制,又機械的斷定在封建制之前必定有奴隸制,從而認為西周是奴隸制社會分期的觀點是“最奇特的論斷”和“曠世的珍聞”。③在反對西周為奴隸制社會的同時,他盡管認為郭沫若將母權制度和亞血族群婚說得似乎太過火了,但仍然基本贊同郭沫若認定殷代還處在氏族社會末期階段的觀點,因而也就大體上否定了中國曾經歷過奴隸制社會階段。由此可見,此時嵇文甫同郭沫若在古史分期問題上的分歧是非常大的。
在20世紀30年代的古史分期爭論中,爭論各方在理論認識、概念界定等關鍵問題上各據所見,并沒有取得共識。當時就有人觀察到:“西周時代的社會是奴隸制度呢,還是封建制度呢?這是現在尚在爭論的一個問題。爭執(zhí)的根源,恐怕有一部分是在于名詞的界說不一致。”其中,對“封建”、“封建社會”等詞匯的不同理解就是一個比較明顯的例子。嵇文甫采用“封建”一詞就是取“封土地、建諸侯”的古典意義。他認為“封建社會的基礎,是建筑在貴族土地私有權上。貴族之占有土地,乃從戰(zhàn)爭而來。蓋部落與部落戰(zhàn),戰(zhàn)勝者各占領一部分土地而形成封建社會”,而在西周,“當時的平民沒有土地,天子壟占了土地而隨意分封,平民只是做耕守土地的農奴”,所以,實行領主貴族分封制的西周只能為封建社會。④而郭沫若則是從分析社會結構入手來判斷一個社會是否為封建社會的。他認為,只有具備“君主專制”的政治建筑和“地主經濟”的生產形式的社會方才是封建社會。這對立足于“封建”古典涵義的西周封建論者來說,無疑是截然的對立和顛覆,自然會遭到他們的激烈批評,當時的嵇文甫即屬此列。這種在對基本概念和理論的理解上尚未取得共識的情形下進行的中國古史分期論爭,自然不會有真正的結果,甚至導致以后史學界在此問題上的長期聚訟未決。
1935年,嵇文甫應曾在北平期間“時相過從”的馬乘風之請,為他所著的《中國經濟史》作序。他在所作的序中也承認,因為各方沒有一個公認的分期標準,此前論戰(zhàn)中難免會出現各說各話的現象,“從前劃分社會發(fā)展階段的標準很不一致,有的根據交換關系,有的根據政治形態(tài),隨手拈來,并沒有確定見解”,而現在人們“返回頭來,重新做起”,出現了“從熱烈到冷靜,變空疏為篤實”的趨勢。他認為,郭沫若在其中起到的推動作用是非常明顯的?!肮粝壬园l(fā)表《中國古代社會》以后,專向甲骨金石方向下工夫,如《卜辭匯纂》、《金文叢考》”,“為古史添了許多新材料”。⑤在郭沫若的帶動下,中國古史研究隊伍日益壯大,研究內容日益充實,如呂振羽利用神話和考古學知識對中國史前期進行大膽的試探,《中國經濟》雜志出了兩期經濟史研究專號;陶希圣的《食貨》雜志更是以搜集史料相號召。這些與中國社會史論戰(zhàn)初始階段那種劍拔弩張的景象已迥然有別。與四年前對郭沫若“理論疏舛”和“論證矛盾”的集中批評不同的是,此時的嵇文甫則更多地肯定郭沫若在對晚近發(fā)掘的考古資料——甲骨文和青銅器銘文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以及由此開啟中國史學界對社會史、經濟史等研究領域方面的開創(chuàng)性貢獻。
從嵇文甫與郭沫若的第一次學術交緣不難看出,在20世紀30年代,郭沫若、嵇文甫等一批史學家篳路襤褸,紛紛走上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研究中國古史之路,開啟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初創(chuàng)時期。盡管對某個問題的看法和觀點不盡一致,但對唯物史觀的共同學術信仰使他們從一開始就相互“刺激與鼓勵”,⑥從而使馬克思主義史學以嚴肅認真的姿態(tài)登上了中國史壇,并煥發(fā)出朝氣蓬勃的生命活力。
中國古史研究似乎只是確定社會制度演變標界等具體問題,但實際上必然會涉及到中國古代社會性質、特點和發(fā)展規(guī)律等諸多重要理論問題。20世紀50年代初,我國史學界曾圍繞著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尤其是中國封建社會為什么能長期延續(xù)等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其中,嵇文甫和郭沫若在中國古代社會到底存不存在“早熟性”這個問題上各執(zhí)一端,并由此促成他們之間的第二次學術交緣。
1951年,嵇文甫在《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一文中,強調要用“早熟性”的視角來觀察中國歷史進程。他認為,人類歷史發(fā)展雖然具有一般規(guī)律性,然而東方諸國的“文明期”來得較早,其歷史進程帶有明顯的早熟性特征。這種早熟性使東方的歷史發(fā)展不像西方那樣大開大合,程序清楚,而“是在原始階段中早已奴隸化,在奴隸階段中早已封建化,前后相函,渾融而曖昧,新的混著舊的,死的拖著活的,遂形成一種漫長的停滯狀態(tài)”。⑦就中國古代社會性質而言,此時嵇文甫并不否認殷代奴隸制的存在,但他認為殷代是一個早熟的奴隸制社會,并不像希臘、羅馬那樣典型,因而不能把殷代的社會性質、殷代的奴隸制發(fā)展程度估計得過高。他認為郭沫若過去將殷代定位為原始社會母系氏族階段的做法固然不可取,但也從側面說明殷代社會確實還保留著濃厚的原始色彩。關于周代的社會性質,嵇文甫根據《詩經·唐風·鴇羽》、《左傳·哀公二年》等文獻記載,反對郭沫若等人將周代“農夫”、“農人”、“庶人”、“眾人”全部解釋為“奴隸”。由于當時氏族紐帶的作用還非常強勁,這些人實際上還是半奴隸狀態(tài)的“庶民”階層。而這個“庶民”階層的存在一方面限制了奴隸制的大規(guī)模發(fā)展,使中國奴隸制停留在一種低級形態(tài)之下;另一方面,促成了封建制的早熟,使中國自周代開始就拖拉出一個漫長的封建社會階段。
1951年6月,郭沫若在《關于周代社會的商討》一文中回應了嵇文甫提出的“早熟性”問題。他認為,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都沒有呈現出“大開大合”、“程序清清楚楚,前后截然兩樣”的特征,人類歷史進程其實“總是在前一階段中便孕育著后一階段的胚胎,在后一階段中也始終保留著前一階段的殘余”。在郭沫若看來,在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及其發(fā)展進程問題上之所以聚訟不決,并不是因為中國古代社會具有所謂“早熟性”的特征,而是因為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材料不夠充足和認識不夠充分。他承認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個國家及其各個發(fā)展階段都具有各自的特殊性,但他更注重人類歷史發(fā)展所具有的一般規(guī)律性,相信馬克思學說所揭發(fā)的人類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是完全適用于中國社會的。他說:“假使經過仔細周到的研究,而中國的古代發(fā)展和馬克思的學說不盡相符,那便可能是馬克思學說有欠妥當的地方。但我們今天能夠這樣說嗎?不能夠。為什么不能夠?是說馬克思學說是教條,不敢違背嗎?不是,而是我們的研究根本就還不仔細,不周到”,就不能“急急于想找出結論以求人為的統(tǒng)一,那也會流于武斷。”所以,他認為嵇文甫的“早熟性”說不僅是“早熟”的,而且在本質上有取消馬克思學說的危險。對于嵇文甫發(fā)對將周代農人全部解釋為“奴隸”而舉出的反證,郭沫若也做出了相應的回應,認為嵇文甫的引證并不能局部否定西周農人是奴隸的論斷。⑧
嵇文甫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提出“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問題,是他在遵循馬克思主義基本原則下,探尋中國歷史發(fā)展特殊性的一次寶貴嘗試。這方面的探討在新中國成立前已為一些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所注重,但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期內,史學界的主要任務是發(fā)現歷史規(guī)律,證明馬克思主義社會發(fā)展理論的正確性,因而較少將唯物史觀同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特殊性結合起來作必須的理論探討。在這種情形下,嵇文甫提出“早熟性”問題,體現了他堅持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注重探求中國古代社會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反對教條主義傾向的非凡史識。而郭沫若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對歷史發(fā)展一般性規(guī)律的探索,一方面源于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及其對中國歷史適用性的信仰,并不否認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某種程度的特殊性;另一方面,與新中國成立初期一切都要“從頭學起”,大力宣傳普及唯物史觀的特定時代和學術氛圍有關。但是,他將嵇文甫提出的“早熟性”說,提升到“取消馬克思學說”的高度進行駁斥,明顯有簡單粗暴和上綱上線的意味。
至于西周農人身份的確定,雙方都有各自的解釋。盡管嵇文甫的反證尚不充分,未能達到對西周農業(yè)生產者的奴隸身份,以及由此確立的西周為奴隸社會這一論斷的全面否定,但他對《唐風·鴇羽》和《酒誥》的解讀仍有合理可取之處。而郭沫若為了說明《鴇羽》不是農人做的詩,《酒誥》的誥辭對象也不是農民,給出的理由是當時的農人既不可能有本領來做那樣的詩,也不可能有做官的資格。這樣的理由似乎太過牽強。如果農人不能作出《鴇羽》這樣的詩,那么占《詩經》主體的“風”究竟為誰所作?況且,如果將“王事”解為做官,那么,“王事靡盬,不能藝黍稷,父母何食?”一句語義前后矛盾,很難解釋順暢。⑨而嵇文甫將其解為徭役兵役一類,則更為合適更為自然一些。同時,僅僅因為其與領主的關系,郭沫若將彝族社會里多少有些土地甚至奴隸的管家娃子視為奴隸的說法顯然是不合適的。如此一來,人們不禁要問,劃分“奴隸”的標準和依據到底是什么?這樣做是否存在著將“奴隸”概念泛化的嫌疑?
雖然由于各種原因,兩人圍繞中國古代社會性質的公開文字討論沒有深入下去,但私下的討論并沒有停止。例如,1959年夏天,郭沫若到河南視察文物工作時由嵇文甫等人全程陪同。據當時參加陪同的許順湛先生回憶,在參觀碧沙崗文物陳列館前,兩人在一個小接待室就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問題交談了起來。期間,兩位先生競相整段背誦《國語》、《左傳》、《尚書》等傳世文獻,引經據典,邊說邊議,興致越來越高,以至于陪同人員因怕耽誤其他行程而不得不打斷他們的談話。⑩如此情形雖遠在半個多世紀以前,但在這次圍繞中國古代社會性質問題而形成的歷時近十年的學術交緣中,我們仍能感受到兩位先生對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進步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他們身上體現出的民主平等的學術之風。
20世紀50年代末,因郭沫若“替曹操翻案”,引發(fā)了一場歷史人物評價問題的大討論。嵇文甫積極參與到這場大討論中,并成就了他同郭沫若的第三次學術交緣。
歷史人物評價問題是嵇文甫非常關注的又一問題。早在1951年初,他就發(fā)表《歷史人物的評價問題》一文,這應該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系統(tǒng)探討歷史人物評價問題的文章之一了。在文中,嵇文甫認為,在新的歷史大變革時代,需要對過去歷史人物進行“重新估價”,但不能進行簡單的“無原則的翻案”,并提出了歷史人物評價的“兩種偏向”、“三個標準”、“四個要點”,這在當時均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和理論價值。[11]自此以后一直到他1963年去世前,他都不時撰文,積極探討歷史人物評價的理論問題,主張要在歷史唯物主義的指導下,對歷史人物的功過進行具體考察分析,反對“離開具體的活生生的事物內容,而懸空的去講規(guī)律”[12]。
在20世紀50年代末的這場討論中,針對如何正確評價歷史人物,特別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代表人物“帝王將相”的歷史作用,郭沫若提出,評價一位歷史人物,要以他所處的歷史時代為背景,以對歷史發(fā)展所起的作用為標準?!皯搹娜鎭砜磫栴},應該從他的大節(jié)上來權其輕重,特別要看他對于當時人民有無貢獻,對于我們整個民族的發(fā)展、文化的發(fā)展有無貢獻?!保?3]這一評價原則確實很有道理,但每一個歷史人物所處時代千差萬別,矛盾斗爭錯綜復雜,往往還需要在這大原則下作具體的進一步分析。
嵇文甫在討論中認為,歷史是沿著錯綜復雜、迂回曲折、充滿著矛盾的道路發(fā)展下來的。就階級關系來說,在封建社會,除了統(tǒng)治階級和廣大人民之間這一基本矛盾之外,統(tǒng)治階級內部各階層和各集團之間也存在著矛盾。這些矛盾交織在一起,并彼此互相推動,互相影響。同時,統(tǒng)治階級和廣大人民的基本矛盾也有互相滲透、互相轉化的一面。所以,如果拋開這些錯雜復雜的矛盾關系,孤立地來談封建社會的矛盾斗爭,在歷史人物評價上就容易把問題簡單化,得出片面性的結論。具體到曹操,嵇文甫認為,曹操是封建統(tǒng)治階級中的杰出代表,在當時起過進步作用,是應該肯定的。但同時,他鎮(zhèn)壓黃巾起義,屠殺人民,暴露出兇惡的階級本質。所以,嵇文甫反對“一種似乎要把他的功績干脆一筆抹殺,另一種卻又似乎把他太美化了”的兩種極端論調,不同意郭沫若所認為的曹操“雖然打了黃巾,并沒有違背黃巾起義的目的”,并且加以“組織化”,“承繼了黃巾運動”的觀點。他認為郭沫若淡化了階級斗爭觀點,而仍應將歷史人物放在所屬的階級范疇里進行評價。他質問道:“好像曹操簡直從一個黃巾的鎮(zhèn)壓者,一變而成為黃巾的繼承者和領導者,既代表了封建統(tǒng)治階級,又代表了農民。這樣一來,美化曹操還是小事,恐怕要使人把階級界限弄模糊了吧?”[14]不光嵇文甫這樣認為,史學家周一良也說,評價統(tǒng)治階級歷史人物時,要從階級觀點出發(fā)來考察,這樣才符合我們馬克思列寧主義史學的要求,而郭沫若“沒有把曹操放在統(tǒng)治階級人物這一范疇里考慮,忘記了封建統(tǒng)治者的剝削本質,忽略了剝削階級與被剝削階級間利益之沖突與矛盾之不可調和”[15]。
嵇文甫等人在對郭沫若的觀點提出質疑的同時,也指出了郭沫若在替曹操翻案時“翻”得有些“過”的地方。但是在筆者看來,他們并沒有體認到郭沫若替曹操翻案的真正動機。20世紀50年代的中國史學,由于受政治形勢影響,“左傾”思潮、非歷史主義做法不時泛濫。自1958年“史學革命”之后,這些錯誤愈發(fā)嚴重,給史學界造成了很大的思想混亂。在這種情形下,郭沫若、翦伯贊等老一輩馬克思主義史學家對偏離正常軌道的史學思潮和方法,進行了力所能及的批評和反撥,引導學術界和青年學生“重新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踏踏實實地研究些歷史問題”[16]。郭沫若對曹操這樣的歷史人物進行重新評價直接推動了史學界的學術討論,并很快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
不得不承認,評價曹操這樣的歷史人物時,人們往往會面臨兩難的境地:如果強調農民起義的正義性,回避統(tǒng)治階級代表人物客觀上適合時代要求和人民愿望的事業(yè)和歷史功績,那么一部二十四史就會漆黑一團,毫無進步可言,中國的幾千年歷史就只能簡化為一部農民戰(zhàn)爭史,這顯然違背了歷史主義原則;如果要正視肯定帝王將相的功績,又可能會被認為喪失了“階級立場”,這在當時更是一個嚴肅的政治原則問題。如何實現歷史主義觀點與“階級立場”的溝通融合呢?對于這一問題,嵇文甫主張用封建統(tǒng)治者向農民“讓步”的觀點來化解這一困境。他說,在每次農民戰(zhàn)爭失敗后,改朝換代之初的新王朝往往都能革除前代弊政,對農民采取一些讓步政策及相應的措施。農民戰(zhàn)爭推動歷史前進的作用就在這里表現出來。一方面,封建統(tǒng)治階級利用農民戰(zhàn)爭作為改朝換代的工具:另一方面,農民卻也通過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措施把自己的歷史事業(yè)向前推進。如果只看見統(tǒng)治階級鎮(zhèn)壓農民,利用農民,而完全否定其某些讓步措施,那中國農民戰(zhàn)爭只是一連串的失敗,就無從表現農民戰(zhàn)爭把歷史推向前進;反過來說,如果過分夸大統(tǒng)治階級的那些讓步措施,認為農民戰(zhàn)爭的目的不過如此,就未免貶低了其反封建的根本意義??傊?,要把“客觀的歷史分析”和“個人的歷史評價”二者關系配合得十分巧妙。[17]
需要指出的是,早在1951年翦伯贊在《論中國古代的農民戰(zhàn)爭》一文中提出“讓步政策論”時,嵇文甫就對此表示了認同。當時他就明確指出,雖然朱元璋、劉邦等依靠農民起義起家,而后蛻變?yōu)榉饨ǖ刂麟A級并建立了統(tǒng)治政權,但是他們在新王朝建立初期,為了鞏固統(tǒng)治而采取了一系列有利于社會安定和經濟發(fā)展的措施,“也多少緩和了階級矛盾,推動了生產力,使中國歷史還可以往前走,這便有他一定的功績”[18]。雖然農民戰(zhàn)爭無一例外都歸于失敗,“不得不演成歷史悲劇”,但是,中國歷史總得往前走,不可能停斷,其進步和發(fā)展的推動力就表現在新王朝所實行的那些輕徭薄賦、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農民戰(zhàn)爭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促使了封建社會的發(fā)展和階級關系的緩和。[19]
自投身史學研究事業(yè)那天起,嵇文甫就一直致力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的探討和史學理論體系的構建,并提出了許多既具創(chuàng)新價值,又有現實針對性的重要觀點。他同郭沫若等老一輩史學家在史學研究中相互激勵,常常就一些學術問題展開學術爭鳴,不僅推進了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發(fā)展,而且增進了他們彼此之間的友誼。
注釋
①《文學副刊》是《大公報》在民國時期幾種專門副刊之一,以介紹批評為職志,雖名為文學,但“范圍不限純文學”。其中,1928年1月至1934年1月期間在吳宓主持下辦得有聲有色,影響很大。作為《學衡》的主要同路刊物,《文學副刊》十分重視提升自身的學術價值,具有濃厚的學院派風格。②③文甫:《評郭沫若的〈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大公報》(天津)1931年10月12日。④《評〈十批判書〉》,《大公報》(上海)1947年4月5日。⑤嵇文甫:《中國經濟史·序》,中國經濟研究會,1935年,第1—5頁。⑥侯外廬:《民主、科學、創(chuàng)新——郭沫若在重慶》,《文匯報》1985年12月2日。⑦嵇文甫:《中國古代社會的早熟性》,《新建設》1951年第4卷第1期。⑧⑨郭沫若:《奴隸制時代》,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110—112、113頁。⑩許順湛:《史海蕩舟》,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54頁。[11]“兩種偏向”為:左傾的偏向(即“歷史否定論”)和右傾的偏向(即主張“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把過去的人都寬容了原諒了”)?!叭齻€標準”為:“第一,對于人民有貢獻的,有利的;第二,在一定歷史階段起進步作用的;第三,可以表現我們民族高貴品格的。合乎這三個條件都是好的,相反的都是壞的?!薄八膫€要點”為:第一,“根據一定具體的歷史條件”;第二,“要認識歷史人物的多面性與復雜性”;第三,“站穩(wěn)階級立場,反對客觀主義”;第四,“要配合當前的政治任務”。(嵇文甫:《歷史人物的評價問題》,《新史學通訊》1951年第1卷第2期)。[12]嵇文甫:《就文史教學上試談所謂“規(guī)律知識”》,《學習與生活》1951年第2卷第11期。[13]郭沫若:《替曹操翻案》,《人民日報》1959年3月23日。[14][17]嵇文甫:《辯證地看待歷史人物》,《人民日報》1959年7月20日。[15]周一良:《要從曹操活動的主流來評價曹操》,《光明日報》1959年5月6日。[16]張傳璽:《新史學家翦伯贊》,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97頁。[18]嵇文甫:《歷史人物的評價問題》,《新史學通訊》1951年第1卷第2期。[19]嵇文甫:《嵇文甫文集》(下),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