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林
(棗莊學院,山東 棗莊 277160)
本人不是美學課程的主講教授,可是讀了陽黔花博士的《中美大學美學課程比較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8月第一版),卻感慨萬千,不由得對我們的大學美學課程教學作了反思?,F(xiàn)訴諸筆端,就教于陽黔花博士和關注我國美學教育的方家。
《中美大學美學課程比較研究》一書,是陽黔花在博士論文基礎上擴展而成的專著。全書共分五章,分別從中美大學課程描述、課程比較、教材比較、學術背景、對中國大學美學課程改革的思考與建議等方面闡述了考察研究成果。前言部分交代了本論題的理論基礎和具體研究方案,十六種附錄雖為翻譯,卻見出作者的學術視野與持論標準,讓讀者藉此看到美國大學美學教育的概貌。
求美是人類的天性,是“萬物之靈長”有別于其他動物的神性所在,而后天的提升在人類審美經(jīng)驗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文化人類學和基因研究成果表明,不同民族的基本人性沒有明顯區(qū)別,是文化傳統(tǒng)營造的精神氛圍影響了人們的行為習慣和價值標準。人們對美的態(tài)度,是后天教育的結(jié)果。因此,現(xiàn)代大學的美學課程,成為人文學科不可忽視的部分。中西學人對美的思考,都由來已久,美學思想源遠流長,可是,把美學作為一門學科建立起來,還是晚近的事。1750年,德國哲學家鮑姆嘉敦創(chuàng)立美學學科,用以彌補邏輯學和倫理學之外認知領域的漏洞。這一學科的建立,整合了古希臘以來的美學思想,使這一學科在短期內(nèi)發(fā)揚光大。而在古老的東方,美學思想沒有構(gòu)建自己的體系,富有美學境界的學人,仍然以“眉批”、“夾評”和“詩話”等方式表達自己的審美感悟。后來,西方列強以武力的方式,把他們的人文成果斜插進來,我們在只能“招架”難以“反手”中接受了西方的學術框架,包括美學理論體系、專業(yè)術語和研究規(guī)范??梢哉f,我們的美學教育,是強力狀態(tài)的“植入”,而不是心平氣和地“拿來”進行“馴化”的。
新中國的大學美學教育,走了一些彎路。建國之初,我們照搬蘇聯(lián)的美學體系,因為當時沒能“與時俱進”,其理論框架是20世紀30年代的底色,與恩格斯所批判的舊哲學體系沒有根本不同。而在此前,西方學界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轉(zhuǎn)向”,各種新的學說不僅超越了康德和黑格爾,也把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推向嶄新的階段(如“新馬”代表人物盧克奇、蘇聯(lián)美學家巴赫金的研究成果)。后來的十年“文革”,美學教育基本中斷。改革開放之后,我們在科學技術領域急起直追,人文領域則是“惡補”。好在,大學美學教育領域以開放的姿態(tài),引入許多新的內(nèi)容,盡管夾生,畢竟告別了五十年代陳舊的理論體系。
本人多年來從事外國文學教學研究,深知用社會學方法向?qū)W生介紹作家、作品、時代背景和主題思想的講授方式已經(jīng)過時,于是嘗試用“新批評”策略和美學理論解讀作品意蘊,于是研究了幾種國內(nèi)高校的美學教材。因為記憶中保留著舊美學的體系,新舊對照,感到耳目一新,覺得在高校的文藝學課程中,美學教材是最成功的一門。
讀了陽黔花博士的《中美大學美學課程比較研究》一書,我忽然發(fā)現(xiàn),在美學教育上,我們?nèi)杂懈倪M的空間。
陽黔花博士2006年留學美國加州克萊蒙大學,考察了哈佛大學、馬里蘭大學、馬麗威廉學院、普度大學、科羅拉多大學、貝勒大學,搜集了他們的美學教材、教學大綱、授課方式等資料,選取我國的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南開大學、武漢大學、首都師范大學、河南師范大學,進行綜合比較研究。筆者讀了她的研究,對美國高校的美學教育,有了基本了解,由“知彼”到“知己”,發(fā)現(xiàn)了我國大學美學教育還有改進和攀升的空間。
俄羅斯作家蒲寧說過,他對自己祖國的真正了解,是在離開俄羅斯之后。此前,他置身民族傳統(tǒng)之中,沒有比較,思維慣性和理解方式,使他“不識廬山真面目”。一旦走出國門,有了新的座標,觀察和思考的方式都發(fā)生了變化,用新的反光鏡看到了自己的后腦勺,有恍然大悟之感。今天,互聯(lián)網(wǎng)的開通,使我們能夠共享全人類的公開信息,不像蒲寧時代要靠出國尋找新的座標。有了這樣的條件,我們有理由在堅持原則的前提下,不斷優(yōu)化自己的行為。
從陽黔花著作的附錄中,我們發(fā)現(xiàn),美國大學的美學教學大綱,在體系上沒有我們“系統(tǒng)”。他們也有指定教材,卻沒有“統(tǒng)編”的權威性,許多教材,是很具個性化的“專著”。他們的教學內(nèi)容,是由許多板塊構(gòu)成的,有美學原理,也有方法論,有對美學原典的導讀,也有分析鑒賞某種藝術的實踐,甚至有對具體藝術作品的評論方法。對于我們看重的審美活動的歷史發(fā)生、本質(zhì)特征,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美國大學基本不予講授;對優(yōu)美、崇高、丑這些審美范疇,則很少涉及;我們要求記憶的概念、術語,他們要求理解,我們要求理解的內(nèi)容,他們要求應用。用我們的標準衡量,美國大學的美學課程,是不完整、不成熟的探索。可是,他們?yōu)楸究粕_列的閱讀書目,要求學生擴展研究的內(nèi)容,我們的博士生也會望洋興嘆。還有他們的考試、考查方式與難度,我們的本科生恐怕很少有人及格。
這讓我吃驚不?。喊凑f,西方學術背景影響下的美國大學美學教育,無論教材還是授課內(nèi)容,都應該是體系化的,以“詩話”、“批評”和性靈小品為傳統(tǒng)美學思想載體的中國,才應該采取這種啟發(fā)式和實踐式教學。思慮再三,我漸漸明白,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反差,是由美學的本質(zhì)、功能和中美兩國學人的累積性理解所決定的。學界把中西方文化形態(tài)進行分類,倒不是出于研究的方便,而是因為源于古希臘和華夏大地的兩種文化,因自然環(huán)境不同而生成了不同的形態(tài),在人類擺脫了自然環(huán)境的束縛之后,業(yè)已形成的“文化基因”,并沒有隨著人與自然關系的改變而改變,而成為根深蒂固的文化傳統(tǒng)。美學作為智慧之學和境界之學,與本體、認識、語境和集體價值觀難解難分。古希臘人關注空間,敢于冒險,善于沉思和邏輯推理,中國人則在幅員遼闊的土地上關注時間更替,在操作的層面上研究家國倫理。這樣,“同化了歐洲、征服了美洲、切割了非洲、震驚了亞洲”的古希臘文化孕育出的西方美學,在政治、經(jīng)濟、倫理之外,劃出了自己的領地,卻又成為“統(tǒng)攝一切”的學問。以中和為主調(diào)的華夏文化,把美學與倫理、教化融為一體,使之擔負著敦風化俗的任務。歐洲進入中世紀之后,經(jīng)院哲學的“神正論”,構(gòu)建了相對穩(wěn)固的學術體系,中國在此期間,迎來了魏晉南北朝文藝美學的覺醒。此后,中西美學沿著各自的方向,越走越遠。西方美學家所構(gòu)建的學術體系,盡管不乏科學性質(zhì),到底沒有“統(tǒng)攝一切”的權威,因為體系是外在形式,人類對美的思考與體驗,是變動而開放的。美學是智慧之學,他們深知,智慧只能開啟,不能強加。構(gòu)建美學體系是美學家的夢想,啟發(fā)審美智慧是教育家的天職。把體系強加給學生,等于堵塞了他們通往高遠境界的道路。我們的教育內(nèi)容或?qū)W術分類,傳統(tǒng)上是“大學”和“小學”二分法,也就是把安邦治國的學問稱為“大學”,把音韻、訓詁、考據(jù)、??敝惙Q作“小學”。因為西方美學主張“審美無功利”,與教化分開,沒有安邦治國的功能,于是被我們理解為“大學校園中的小學”。既然是“小學”,就僅僅是一門學科,屬于技術層面的東西,在中文系的課程中,其份量不僅低于某些公共課,也低于寫作之類的技能課,甚至低于文學理論課程。于是,有一門固定教材,相對規(guī)范的教學方法(主要講概念)和考試模式(閉卷考基本理論),一個學期下來,教師與學生都完成了任務。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本人曾經(jīng)對美國的中學教育和大學教育進行過一個月的考察,盡管走馬觀花,可是從宏觀上作了大致了解。我認為,美國高中畢業(yè)生的綜合文化水平,比我們沒有明顯優(yōu)勢,剛剛走進大學的學生,兩國相差無幾??墒?,我們的大學畢業(yè)生,其綜合能力尤其是實踐能力,與美國的畢業(yè)生有了明顯差距。論學習能力和用功程度,我們的學生不亞于美國,四年下來,之所以出現(xiàn)如此落差,原因是中美大學的教學理念不同。陽黔花博士的研究,為我們了解美國大學的美學課程打開了一扇窗口,我想,通過這扇窗口,我們對其他課程的教學應該深入反思。
中美高校美學課程的差異,主要原因是兩個國家對審美重要性的理解。1945年4月下旬,聯(lián)軍打開了希特勒盤踞的德國柏林城,一個美國記者看見一對回到斷垣殘壁的老年夫妻:丈夫坐在廢墟上吹柳笛,妻子用壺中的水澆灌墻縫中的一朵小花。那個記者拍下了這一場景,預言:三十年之后,德意志民族會從廢墟中崛起,因為,“這個民族的愛美之心沒有泯滅?!苯裉炜磥?,那張照片和預言有些詩意化,注重現(xiàn)實功利的人不會相信“美能夠拯救世界”??墒牵^度功利、遠離審美境界,不是已經(jīng)導致了今天的精神沙化、道德惡化、靈魂矮化、人格平面化嗎?所有的不盡人意,難道不是與審美意識的缺失有關嗎?
大學教育由精英化向著大眾化過渡的過程中,我們應該培養(yǎng)實用型人才,可是,熟練工人仍然要有精英境界。從陽黔花的《中美大學美學課程比較研究》一書中,我們看到,最注重實際的美國,對大學文科學生的教育,仍然在“道”與“技”的結(jié)合點上下工夫。他們平均54學時的美學課程,主講教授為學生開列的閱讀書目在100本以上,這些讀物,有古希臘以來的美學經(jīng)典,也有新近出版的前沿成果,可以說,囊括了美學的開山之作、集大成之作和方法論意義的探索之作。開列如此多的參考書,是不是主講講授為了顯擺自己的學術積累呢?學生有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和精力翻閱這些著作呢?會不會流于形式呢?在了解了他們的考試方法之后,我們堅信,修讀美學課程的學生,如果不去研究這些著作,就沒有辦法通過閉卷考試、階段考查和課程論文。美國的大學生,課程安排密度與我們相差無幾,他們在美學上如此用力,會不會耽誤其他課程呢?對此,陽黔花博士沒有指明。根據(jù)我的了解,美國高校的任何一門課程,都不是容易過關的。我們只能相信,年輕學子的學習潛力超出我們的估計,而攻讀語言文學的學生,由于受到美學思想的熏陶,學習其他課程時能夠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通過多年的準備,中華民族實現(xiàn)偉大復興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我們需要經(jīng)濟的增長,也需要國民素質(zhì)的綜合提高。文科大學生作為民族文化的傳承者、光大者和異質(zhì)文化的引入者、改造者,必須具備高遠的境界和博大的心胸。作為五四前后從西方引進、經(jīng)過幾代人“馴化”的學科,既要有自己的東西(目前的基本理論還是以西方為主調(diào)),也要借鑒他人的做法(我們的堅固體系與美國的開放式大相徑庭),使我們的美學教育具有自己的特色。陽黔花的《中美大學美學課程比較研究》為我們提供了“知彼”的窗口,我們應該舉一反三,在其他課程上也尋找提升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