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勞》中動物的“主體意識”

陸　展

(揚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揚州 214171)

前言

在《生死疲勞》整部小說中，最讓人吃驚的就是作者為作品設置的主人公并非人類，而是動物。同時這些動物們最大的特點在于都具有一定的“主體意識”，而我們所公認的“主體意識”是人對于自身的主體地位、主體能力和主體價值的一種自覺意識，是人之所以具有主觀能動性的重要根據(jù)。因此，動物的“主體意識”是作者有意為之的。作者這樣的處理，使得整部小說的敘述人與動物的意識是相等的。

一、動物“主體意識”的表現(xiàn)

整部小說的一開始就是地主西門鬧被槍斃，繼而進入六道輪回和轉(zhuǎn)世投胎。隨著一次次的轉(zhuǎn)世投胎，分別出現(xiàn)了五種動物，除了猴子之外，其余的驢、牛、豬和狗的身上都較多的保留了人的思想、情感和行為等。作者如此安排，使得整部小說的進程都依靠動物的經(jīng)歷來推動，由動物作為作品的主人公，將人世間的故事糅雜進動物的世界。

縱觀整部小說，最吸引人閱讀興趣的莫過于《驢折騰》、《牛犟勁》和《豬撒歡》這三個部分的內(nèi)容。在文本中，驢由于是西門鬧第一次轉(zhuǎn)世投胎，因此身上更多地表留了人的情感，在情感表現(xiàn)方式上也與人極為相似。為了追求到心愛的驢花花，它可以不畏恐懼，力戰(zhàn)兩匹惡狼。再者，為了和驢花花長久相愛，西門驢竟然還發(fā)起了誓言“我們永遠在一起，天宮地母也休想把我們分離?！边@樣的行為和言語，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動物的行為能力。如果說驢的行為還姑且能算是動物超常的生理表現(xiàn)。那么作者花費較多筆墨描述的那幾段牛和豬的直立行動的畫面，卻讓我們完全驚訝了。作為動物，根本不可能“抬起前腿，整個身子也豎了起來，只用兩條后腿支地”。但小說中，牛和豬不單單能直立起來，更讓我們瞠目結(jié)舌的是，牛還能行走，豬還能爬樹。動物的行動能力，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我們生活中常見到的狀態(tài)。而這一切完全是由于作者主觀的將動物賦予了人類的生理功能。當然，小說讓我們驚嘆的還不僅僅在于那些簡單地行為，更讓人匪夷所思的是發(fā)生在“狗時代”章節(jié)中的情景，寄居在城市里的西門狗不僅被所有狗公推為“狗集團的主席”，甚至還像人類一般地辦起了“狗party”，而諸如選舉、聚會等等行為應該說是典型的人類活動，但作者卻讓狗也有了這些行為能力。

如果要深入的認識動物“主體意識”的表現(xiàn)，我們決不可忽視的是小說中，每個動物對于某些人總有著或深或淺的情感交流。最令人感到神奇的就是西門牛和藍臉之間的感情。在小說中，藍臉是公社唯一的單干戶，而西門牛是藍臉唯一的勞作力量。藍臉和西門牛是一體的，藍臉對牛的細心照料是誰也比不上的，而牛也只愿意和藍臉呆在一塊的。正如小說中洪泰岳所說的“有什么樣的主人，就有什么樣的牛！物肖其主！”即便被西門金龍折騰的不成樣了，但牛還是一心一意的要“走進全中國唯一的單干戶藍臉那一畝六分地里，然后，像一堵墻壁，沉重地倒下了?！蔽鏖T牛對藍臉的深厚的情感，雖說可以理解為動物對其主人的忠誠，但如此激烈的情感表現(xiàn)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一頭?？梢猿袚哪芰α?，因此，西門牛對于藍臉的情感，我們也不妨可以認為是作者有意將自我對藍臉的認同感投射在西門牛的身上。當然，由于動物們都是由西門鬧投胎轉(zhuǎn)世而來，那么顯然的，在它們身上就不得不多多少少的帶有西門鬧的感情。在小說中，驢在看到西門鬧的大老婆白氏受人欺壓時，自然要“挺身而出”，甚至還留下荒唐“一吻”。當西門豬遇到西門家的孩子們掉入冰河里的時候，“我此時不是一頭豬，我是一個人，不是什么英雄，就是一個心地善良、見義勇為的人?！盵1]繼而救出了孩子們，“犧牲”了自己。在西門豬心里的這個人不就是西門鬧嗎？帶著西門鬧情感的動物們生活在西門鬧曾今生活過的世界里。

小說中的動物“主體意識”不僅僅表現(xiàn)在各種動作行為和情感表達上，同時由于小說的主人公是動物，因而在作品的某些章節(jié)中，敘述主體則是動物，它們對于人世間所發(fā)生的事情也進行著一定的道德是非判斷。特別是在《狗精神》這一部分中，西門狗對于藍解放為愛情背棄家庭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了極其的不滿和痛恨，它主動地幫助女主人黃合作找到情婦，甚至還一路保護藍開放和龐鳳凰來追蹤和羞辱藍解放。因此，我們不難知道，動物的“主體意識”是作者故意設計的，不僅是為了吸引讀者們的眼球，更是為了完成整部小說敘述的完整性和合理性。

二、動物“主體意識”的衰變

作者對于整部小說的敘述安排，主要通過一次次的轉(zhuǎn)世投胎來進行時代的劃分?？梢赃@樣說，每一種動物都對應著某一個時代的社會情況。由于敘述人和動物的意識是相互對等的，動物們隨著時代的更替，它們的生命力在不斷地遞衰，而帶有主體意識的主體也越來越模糊。動物的“主體意識”在不斷地減弱的同時，敘述人的預見性也越來越淡化。

在驢和牛的時代，整個社會都把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集中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的恢復與發(fā)展。當西門鬧第一次投胎成驢時，首先保留在動物身上西門鬧的“主體意識”是特別明顯的。同時西門驢自身的高大和強悍，正是那個時代所需要的，驢自身的體貌和勞作能力正是符合當時的社會需求，同時驢所具備的那些“主體意識”，不管是對洪泰岳等人的沖撞，還是對許寶這種小人的怨恨，都顯示著驢自身的一種對抗。這種對抗即是驢的“主體意識”的一種表現(xiàn)，更是對當時時代的一種戲謔。到了西門牛的時代，整個社會空前的一致化，公社的意志就是每個人的意志，但西門牛卻死死地跟定單干戶藍臉，任憑西門金龍的毒打和火燒，死也得在藍臉的土地上，西門牛對金龍的對抗，實際上是一種對當時社會現(xiàn)象的對抗，它的抗爭就是敘述主體的抗爭。西門牛強大堅定的意志力成為了“主體意識”的最強烈的表現(xiàn)。

當西門豬出現(xiàn)時，整個社會進入到了一個浮躁和荒唐的時代階段。“豬時代”的社會，人們不再為實際的生活打算，只在虛無的精神世界得到滿足。而此時的西門豬，不僅忘卻了更多關于西門鬧的記憶，甚至“主體意識”也在漸漸的削弱，除了保留西門牛會直立的本領，基本上已經(jīng)沒有了驢與牛身上的那股子堅持自我、敢于對抗的意志力。作者借用豬這樣的形象也在抨擊著那個時代過度瘋狂崇拜的可笑。

在整部小說中，動物“主體意識”的衰退不僅因為時代的更替，而且也由于地理環(huán)境的改變。西門狗的命運與驢、牛和豬決然不同，“狗時代”正好是對應著改革開放的時期，西門狗跟隨藍開放一家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自然也影響著它的“主體意識”，從小說的內(nèi)容上，可以清晰的看出狗已經(jīng)基本上不帶有西門鬧的記憶了，而它在城市中的生活，更多地是在適應這個社會，適應這個時代的變化。它要每日都履行著狗的基本職責——跟隨和保護藍開放。雖然狗也做出了一系列仇視藍解放的行為，其中體現(xiàn)著少許西門狗的“主體意識”，但讓我們更多感受到的也只是作為一只狗對于主人家的忠誠。而到了最后出現(xiàn)的猴子，從小說內(nèi)容上看，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主體意識”的表現(xiàn)，“猴時代”的寓意很清楚地表明作者在批判這個“沐猴而冠”的時代。

當然這種“主體意識”的逐步消解也是正常的。首先，根據(jù)小說的內(nèi)容而言，隨著時代的變化和生活環(huán)境的調(diào)整，人們對于動物的需求度和關注度是在不斷地減弱，作者有意識地在改變文本敘述內(nèi)容上對于動物和人的側(cè)重點。一開始，在小說內(nèi)容上，很大程度，關于動物故事的描寫敘述量遠遠大于有關人的故事，但漸漸地，小說內(nèi)容上的敘述調(diào)整是很明顯的。其次，作者借用六道輪回和轉(zhuǎn)世投胎的迷信說法，并不是真的要寫關于人生生死死的神秘性，或是佛教的某些理念，而是依靠這種特別的創(chuàng)作手法和敘述策略，來講述一個龐大的歷時性的家族故事。同時，每一種動物所對應的時代都有著不同的特點，動物的存在只是作者對于每一個時代的抗辯。再者，在小說中，敘述人和動物的意識是相互對等的，由于敘述人的預見性隨著故事內(nèi)容的發(fā)展在不斷地減弱，因此作者投射在動物身上的“主體意識”也必須逐步減弱以至最終消解。

結(jié)語

作者特意將動物作為小說的主人公，通過民間迷信中的六道輪回和轉(zhuǎn)世投胎來串聯(lián)本文的內(nèi)容。這不僅很好地解決了各個時代主人公角色的替換問題，避免了采用傳統(tǒng)的史詩形式的創(chuàng)作老套路，而且也使各個時期階段性更加的分明清晰。但如果真的將動物作為作品的主人公，那么就會遇到諸如在敘述故事時，敘述視角的模糊、敘述人稱的混亂或者理性思維的消解等。為了很好地解決這些問題，作者自然得將人的“主體意識”投射在動物的身上，只有這樣才能使文本在敘述中始終受到理性意識的控制和調(diào)度，以免落入徹底的荒誕和戲謔中。同時，對于動物“主體意識”的把握，作者始終注意到必須沿著文本內(nèi)容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進行逐步的淡化和消解，只有這樣的處理，才能很好的結(jié)構全文。

參考文獻：

[1]莫言.生死疲勞.[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