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談判期間中共改提“參加政府”概念辨析

郭呈才

(本文作者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副教授天津 300071)

自1944年9月起，國共談判進入一個新階段，中共提出建立“聯(lián)合政府”，國民黨則以“參加政府”相抗衡?？箲?zhàn)勝利后，中共在1945年8月25日發(fā)表的對時局的宣言中，仍然堅持“聯(lián)合政府”主張。但出人意料的是，重慶談判伊始，中共未提“聯(lián)合政府”，改提“參加政府”。據(jù)此，有學者得出了中共放棄“聯(lián)合政府”的結論，進而認為重慶談判的政治性質是:“聯(lián)合政府”口號在其推進過程中遭遇的一次嚴重的政治挫折。①鄧野:《論國共重慶談判的政治性質》，《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1期。值得注意的是，上述觀點基于一個潛在的預設前提:國共雙方所提“參加政府”，概念上沒有變動和歧異，均與“聯(lián)合政府”截然相反。但細加審察，這個預設前提并不真實。本文擬從具體語境入手，分析中共陳述的相關文本，結合國民黨的應對、民主同盟的認知，以求揭示中共改提“參加政府”的實際含義，并厘清其原則立場和博弈策略。

抗戰(zhàn)末期中共推進“聯(lián)合政府”的談判策略

國共圍繞“聯(lián)合政府”展開的談判，貫穿了抗戰(zhàn)末期及抗戰(zhàn)勝利后兩個階段。因此，探討重慶談判中共改提“參加政府”的用意之前，應當首先了解其在抗戰(zhàn)末期采取的談判策略。

為挽救豫湘桂戰(zhàn)役帶來的抗戰(zhàn)危局，經(jīng)征求民主黨派、地方實力派等各方意見，1944年9月15日，中共中央指派林伯渠在國民參政會上報告國共談判時，提出了“聯(lián)合政府”主張:“希望國民黨立即結束一黨統(tǒng)治的局面，由國民政府召開各黨各派、各抗日部隊、各地方政府、各人民團體的代表，開國事會議，組織各抗日黨派聯(lián)合政府?！雹佟吨泄仓醒胛募x集》第14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334頁。10月10日，周恩來在雙十節(jié)講演時，也主張:應盡快召開“國事會議”，并由此產(chǎn)生“聯(lián)合政府”，“聯(lián)合政府”有權成立“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他還重點強調了“國事會議”的代表組成:“各方代表，應由各抗日黨派(國共兩黨及其他抗日黨派)、各抗日軍隊 (分國民黨中央軍、地方軍及中共領導的敵后抗日軍三方面)、各地方政府 (分大后方各省及敵后解放區(qū)民選政府兩方面)、各民眾團體 (分大后方及敵后解放區(qū)帶全國性的各界)自己推選，人數(shù)應按各方所代表的實際力量比例規(guī)定。代表總額，為應時局急需，且便于召集起見，可不必太多。”②《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364—365頁。

中共之所以在此時提出“聯(lián)合政府”主張，除國內因素外，還與美國因急需中國統(tǒng)一軍事力量牽制日本，而積極介入國共談判有關。中共的目的是希望借助美國的外交壓力，逼迫蔣介石改組政府，將國共談判拖進新階段。1944年8月23日，毛澤東對駐延安美軍觀察組成員謝偉思指出:“中國防止內戰(zhàn)的希望在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外國的影響。在這些外國中，尤其最重要的是美國，國民黨在今天的處境下必須看美國的臉色行事?！雹邸睹珴蓶|年譜 (1893—1949)》中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539頁。9月6日，美國總統(tǒng)特使赫爾利抵達重慶，其主要任務就是調停國共沖突。經(jīng)過一番醞釀和籌備，11月7日，赫爾利帶著經(jīng)過蔣介石修改過的《為著協(xié)定的基礎》，④參見《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5編，中共活動真相 (四)，第289頁。飛抵延安。毛澤東對赫爾利表示熱烈歡迎，但對其所帶文本并不滿意，因為蔣介石仍舊堅持取消中共軍隊的頑固立場。毛澤東提出了具體修改意見，主張成立聯(lián)合政府和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⑤參見《毛澤東年譜 (1893—1949)》中卷，第556—557頁。

赫爾利同意中共修改意見。11月10日，毛澤東、赫爾利根據(jù)會談結果，在《中國國民政府、中國國民黨與中國共產(chǎn)黨協(xié)議》上簽字。不過，中共對形勢的估計并不樂觀。周恩來認為:蔣介石非常清楚“我們參加政府和成立聯(lián)合政府是有區(qū)別的”，而赫爾利則恰恰相反，“將二者混而為一”，誤以為“蔣不至于為難”。因此，周恩來估計:“蔣介石必定會對這次會談作出的協(xié)定提出修改”。⑥《周恩來年譜 (1898—1949)》(修訂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600頁。

赫爾利飛返重慶后，立即遭到宋子文、王世杰的責難，并被批評為買下了中共一無是處的“貨單子”。但是，赫爾利認為，他們兩人的反對理由不足為信，唯一合理的就是“瑣屑而且容易更改”的名稱問題;而中共已表示，可保持“國民政府”名義，改組成立“聯(lián)合政府”。和宋子文、王世杰一樣，蔣介石也持反對態(tài)度，并向赫爾利解釋他將拒絕簽字的原因:“聯(lián)合政府”方案在英美可以適用，但由于中國人的特有心理，如此照做將意味著他和國民黨的徹底失敗;除非被中共徹底打敗，他決不會贊成“聯(lián)合政府”。對于蔣介石的理由，赫爾利不知所云，仍以為:協(xié)議條文只需稍加潤飾，避開敏感的“聯(lián)合”字眼，改用“兩黨”、 “多黨”或“黨派代表”，就可以解決國共分歧了。⑦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5，Vol.VII，The Far East China，p.195.

隨后，國民黨方面提出復案，繼續(xù)堅持一黨專政。這與協(xié)議本身相去甚遠，自然招致中共的強烈反對。中共方面認為:國民黨所謂允許各方代表“參加政府”和“參加軍事委員會”，“只是掛名，毫無實權”， “黨治不動，請幾個客”⑧《周恩來年譜 (1898—1949)》(修訂本)，第602頁;《毛澤東年譜 (1893—1949)》中卷，第560頁。。11月22日，周恩來與蔣介石談話，解釋說:“民主聯(lián)合政府是指政府的性質，并非要改國民政府的名稱?！雹徂D引自《周恩來傳》(二)，中央文獻出版社，1998年，第710頁。但是，蔣介石仍不同意。此時，赫爾利轉而勸中共接受“參加政府”，認為“參加政府”之后，仍有“改組政府”之可能。這個變化就進一步印證了周恩來先前對赫爾利的預判。因此，周恩來毫不客氣地對赫爾利表示:“也許我們之間對于聯(lián)合政府的提議有不同的了解。參加并無實權，并非聯(lián)合政府，這就是關鍵的所在?！雹俎D引自《周恩來傳》(二)，第718頁。12月7日，周恩來飛返延安，談判暫時中斷。

為避免調停失敗，1945年1月7日，赫爾利致電毛澤東、周恩來，提議在延安舉行有他參加的國共談判。1月11日，毛澤東復電婉拒，但為打破僵局，不提召開“國事會議”，改提召開“國事會議的預備會議”，“此種預備會議應有國民黨、共產(chǎn)黨、民主政團同盟三方代表參加，并保證會議公開舉行，各黨派代表有平等地位及往返自由”;并表示，若國民政府同意，周恩來將再次赴渝談判。②《毛澤東年譜 (1893—1949)》中卷，第572頁。1月24日，周恩來離延前發(fā)表聲明，對國事會議的預備會議作了進一步解釋，并正式稱之為“黨派會議”③《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11頁。。值得注意的是，“黨派會議”與“國事會議”有所不同:首先，參加范圍較窄，省去了地方政府、人民團體、軍隊。其次， “是預備會議性質，是圓桌會議，不是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④《毛澤東年譜 (1893—1949)》中卷，第576頁。。因此，“黨派會議”舉行起來比較容易，需時較短，而且抬升了民主同盟的政治權重，有利于孤立和削弱國民黨，使其陷于被動。也可以說，“黨派會議”保留了“國事會議”的合理內核。簡言之，兩者名稱雖異，但實質相同。

1月24日，周恩來飛抵重慶。1月28日，孫科宴請周恩來、王若飛、左舜生、邵力子、王世杰、黃炎培等人。席間，周恩來講述了中共主張:“由國民政府召集各黨派會議，成立聯(lián)合政府，仍名為國民政府?！雹葜袊鐣茖W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編:《黃炎培日記摘錄》，《中華民國史資料叢刊》增刊第5輯，中華書局，1979年，第60頁。2月2日，周恩來又向王世杰提出:“由國民黨，中共，民主同盟三黨派舉行會議，商討辦法，結束黨治?！蓖跏澜艽鸱Q:“我國現(xiàn)有黨派不止三黨，且大多數(shù)人均不在黨，此種會議縱可召集，無黨無派的獨立人士亦應酌量請其參加”，所以，此項會議絕不能稱之為“黨派會議”，“而須采用其他名稱”。⑥張治中:《張治中回憶錄》下冊，文史資料出版社，1985年，第709頁。當時，周恩來判斷:國民黨有一定可能接受“黨派會議”，遂將情況及時電告毛澤東。次日，毛澤東電復:若不組織“聯(lián)合政府”，中共礙難“參加政府”，“至于會議名稱、成分及方式，可以從長考慮”。⑦《周恩來年譜 (1898—1949)》(修訂本)，第614頁。

然而，2月3日，王世杰擬草案，將“黨派會議”改為“政治咨詢會議”，明確其職責是“商議結束訓政、統(tǒng)一軍事及容納國民黨以外于政府”，并無“結束黨治”、“改組政府”等字樣⑧《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23頁;《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5編，中共活動真相 (四)，第302—303頁。。顯然，王世杰的目的，并不僅僅是更換名稱，而是意在循名責實，召開“一種咨詢性質的會議”，以“繼續(xù)維持一黨專政，反對民主的聯(lián)合政府”⑨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抗日民主統(tǒng)一戰(zhàn)線文件選編》下冊，檔案出版社，1986年，第792頁。。2月9日，周恩來告知王世杰，中共不能接受國民黨所提方案。王世杰聽后頗感意外，實際上，與周恩來一樣，他在2月2日宴會時亦認為中共已入其彀中，放棄了“黨派會議”⑩《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26—27頁。。如果說王世杰態(tài)度尚顯含糊的話，蔣介石的態(tài)度則強硬清晰了許多。2月13日，他毫不掩飾地對周恩來說:“聯(lián)合政府是推翻政府，黨派會議是分贓會議?！?轉引自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傳》(二)，第718頁。至此，國共談判再次陷入僵局。2月16日，周恩來飛返延安，臨行向赫爾利提議:將來召開“政治協(xié)商會議”，以便成立“聯(lián)合政府”?《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5編，中共活動真相 (四)，第303頁。。

3月1日，蔣介石在憲政實施協(xié)進會上發(fā)表演說，宣布將在11月12日召集國民黨一手包辦的“國民大會”，并稱:“在國民大會召集以前，政府不能違反建國大綱，結束訓政，將政治上之責任與最后決定權，移交于各黨各派之黨派會議或其聯(lián)合政府?！雹佟吨腥A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5編，中共活動真相 (四)，第304頁。此時，隨著雅爾塔會議的結束，美國對華政策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完全倒向蔣介石一邊。4月2日，赫爾利在華盛頓發(fā)表聲明，故意把中共和軍閥相提并論，視之為中國實現(xiàn)政治統(tǒng)一的障礙，并說中共武力被嚴重高估，實遠不如國民黨。②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5，Vol.VII，The Far East China，p.318.

5月22日，國民黨政府宣布:將于7月7日召開四屆一次國民參政會。在國共談判中斷的情況下，中共是否愿意出席，成為國民參政會上下關注的焦點。6月2日，褚輔成、黃炎培、冷遹、王云五、左舜生、傅斯年、章伯鈞7名參政員，聯(lián)名致電毛澤東、周恩來:“一致希望繼續(xù)商談。”③《褚輔成先生等來電》，《解放日報》1945年6月30日。6月18日，毛澤東、周恩來電復，盛邀參政員“惠臨延安”，但重申“聯(lián)合政府”主張，且以之為商談條件④《毛主席電覆七參政員，歡迎來延商談國是》，《解放日報》1945年6月30日。。6月27日，7名參政員會見蔣介石，提出兩條建議:由政府召集政治會議;國民大會問題由政治會議解決。蔣介石表示可以商談。⑤參見四川大學馬列主義教研室中共黨史科研組編:《國民參政會資料》，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543頁。值得注意的是，褚輔成等既沒有采用“黨派會議”，也沒有采用“政治咨詢會議”，而是將“咨詢”二字去掉，稱之為“政治會議”，可見其折中調和之立場。

7月1日，除王云五因病未成行外，其他6名參政員飛抵延安。在延期間，6名參政員和中共商定:停止國民大會進行、從速召開“政治會議”，并由中共就“政治會議”的組織、性質和事項作出界定，本質上等同于“黨派會議”⑥《國民參政會資料》，第460—461頁。。對此，王世杰表示反對。⑦參見《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117頁。不久，他出任外交部長，遠赴莫斯科參加中蘇談判，以圖借此切斷中共的外來援助，從而迫使其作出實質性讓步。

綜上所述，針對國民黨所提“參加政府”，中共為推行“聯(lián)合政府”主張，采取了靈活務實的斗爭策略。從“國事會議”到“黨派會議”，再到“政治咨詢會議”，又到“政治協(xié)商會議”，乃至“政治會議”，只要以“聯(lián)合政府”為旨歸，會議名稱由誰提出、如何確定，皆無關緊要。反之，則一概拒絕。不僅如此，毛澤東、周恩來甚至表示:只要成立“聯(lián)合政府”，仍可名之為“國民政府”;只要成立“聯(lián)合政府”，中共即可“參加政府”。由此可見，在抗戰(zhàn)末期的談判中，中共方面的提法幾次更換，但立場不變，即便采用國民黨方面所使用的語匯，亦賦予迥然不同的含義，使之變成己方主張的別稱。

重慶談判中共改提“參加政府”的真實含義

1945年8月14日，王世杰與莫洛托夫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此時，王世杰躊躇滿志，在日記中寫道:“中蘇條約簽訂以后，中共僉覺無援，只要中央政府能再努力于政治解決，形勢當可好轉”，“中共問題大致可望成立協(xié)議”。⑧《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155、163頁。8月28日，在蔣介石三封電報的催促下，毛澤東飛抵重慶，國共談判再啟。8月29日，蔣介石提出談判三原則:“(一)不得于現(xiàn)在政府法統(tǒng)之外來談改組政府問題。(二)不得分期或局部解決、必須現(xiàn)時整個解決一切問題。(三)歸結于政令、軍令之統(tǒng)一，一切問題，必須以此為中心也。”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34頁。同時，蔣介石還準備在“必要時可將雙方所提方案，一并發(fā)表，隨時將兩方談話情形，做成記錄，通知美國與蘇聯(lián)大使?！雹狻吨腥A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44頁。顯然，對于迫使中共放棄“聯(lián)合政府”，蔣介石滿懷信心。而隨即發(fā)生的一些變化，似乎正在遂其所愿。

由于沒有合法地位和蘇聯(lián)的支持，中共確實一時處于被動。即便如此，8月25日，《中共中央對目前時局宣言》重申了“聯(lián)合政府”的主張?《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49頁。。出人意料的是，毛澤東于8月30日電告延安:將向國民黨提出我黨對談判的11點意見。其中，第九條未提“聯(lián)合政府”，改提“參加政府”;第十條未提“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改提“軍事委員會”①《毛澤東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0—21頁。。9月4日，周恩來在談判中，對國民黨代表說:“我等在延安時，即預先考慮此次談判，我等究竟可能讓步至何種程度?第一、認為聯(lián)合政府既不能作到，故此次并不提出，而只要求各黨派參加政府。第二、召開黨派會議產(chǎn)生聯(lián)合政府之方式，國民黨既認為有推翻政府之顧慮，故我等此次根本未提黨派會議?！雹谥泄仓貞c市委黨史工作委員會、重慶市政協(xié)文史委、紅巖革命紀念館編:《重慶談判紀實》，重慶出版社，1983年，第193頁。9月8日，周恩來又稱:“改提日前之十一項建議”，其精神在于“承認國民政府的法統(tǒng)，與蔣主席的領導地位”③《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56頁。。

可見，重慶談判開始后，表面看來，中共不提“聯(lián)合政府”，改提“參加政府”。那么，這一變化到底是名稱提法的有限變化，還是原則立場的徹底放棄?是否另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呢?

首先，分析中共所提談判意見第九條。其具體內容是:“由國民政府召開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物的政治會議，協(xié)商國是，討論團結建國大計、民主的施政綱領、各黨派參加政府、重選國民大會及抗戰(zhàn)后復員善后等項問題?！雹堋睹珴蓶|文集》第4卷，第20—21頁。值得注意的是，在“政治會議”之前，以“各黨派”加以限定，只是明確了“政治會議”的參加范圍，不至于引發(fā)歧義。然而，在“參加政府”之前，以“各黨派”加以限定，則使“參加政府”的外延和內涵、性質和作用都發(fā)生了變化。如前所述，國民黨方面所謂“參加政府”，其參加范圍并不包括以統(tǒng)治者自居的國民黨。與之相反，中共所提“參加政府”，則將國民黨一并囊括在內。進而言之，中共雖然從字面上以“參加政府”取代“聯(lián)合政府”，看起來似乎是一種讓步或倒退，但由于將“各黨派”作為“參加政府”的限定詞而巧妙運用，就拉平了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及其他民主黨派的政治地位，仍舊表達出“聯(lián)合政府”的實質內涵。

其次，分析周恩來對條文所作的具體說明。9月12日，周恩來指出:要通過召開政治會議，“在訓政結束之過程中，使各黨派由協(xié)商而趨于合作”，“一改過去一黨在野一黨在朝之方式，亦非以此黨代替彼黨之方式，乃求黨派合作，共同參加政府，以求全國政治之安定?！雹荨吨腥A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74頁。此處，周恩來將“各黨派參加政府”，轉換成“共同參加政府”。也就是說，“參加政府”前面的限定詞由“各黨派”改為“共同”。通過這一變化，中共愈加清晰地表達出取消國民黨執(zhí)政黨地位、成立“聯(lián)合政府”的原則立場。其實，早在抗戰(zhàn)末期的談判中，周恩來就曾巧妙使用過“共同”二字。1945年2月8日，在黃炎培召集的聚餐會上，周恩來向王世杰提出:各黨“共同訓政”。不難看出，這個提法盡管仍存“訓政”字樣，但由于“共同”加以限定，實質上徹底改變了“訓政”之本義，否定了賴此護身的國民黨一黨專政。因此，盡管王世杰表示反對，但沈鈞儒、左舜生等“在座諸人頗多與中共相呼應”。⑥《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5冊，第26頁。

除此之外，還可以作進一步的考察。9月10日，周恩來還指出:中共仿照國民黨1938年“抗戰(zhàn)建國綱領”之形式，已經(jīng)草擬了“施政綱領”⑦《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64頁。。那么，“施政綱領”的具體內容是什么呢?9月12日，他說:“毛先生在論《聯(lián)合政府》一文中，提出:‘我們共同的要求’，即是我黨所希望通過之共同施政綱領?！雹唷吨腥A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75—76頁。檢視《論聯(lián)合政府》行文⑨《聯(lián)合政府》1945年的版本與1991年版《毛澤東選集》中收錄的版本，用詞略有差異，如“共同的要求”后改為“共同的綱領”。參見毛澤東:《論聯(lián)合政府》，新知識書社，1945年，第42頁; 《毛澤東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65頁。，不難發(fā)現(xiàn)周恩來所稱的“我們共同的要求”，就是“中國人民的現(xiàn)時要求”，即毛澤東所提出的具體綱領，共37條，“包含著許多戰(zhàn)時和戰(zhàn)后的重大問題”，涉及政治、軍事、經(jīng)濟、教育、外交等多項內容。其中，第二條就是:“要求廢止國民黨一黨專政，建立民主的聯(lián)合政府和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而且文中反復強調:要實現(xiàn)以上所有要求，“最主要的是要求立即取消國民黨一黨專政，建立一個包括一切抗日黨派及無黨無派的代表人物在內的舉國一致的民主的聯(lián)合的臨時的中央政府”，“沒有這個前提條件，要想在全國范圍內，就是說，在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域進行稍為認真的改革，是不可能的?！雹倜珴蓶|:《論聯(lián)合政府》，新知識書社，1945年，第40—42頁。

盡管周恩來就施政綱領，只簡單地說了一句話，但足以讓國民黨談判代表意識到:中共所提之“參加政府”實為“聯(lián)合政府”;所提之“軍事委員會”實為“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也就是說，中共使用與國民黨相同的字眼，只是為了改變提法、降低調子，實際上并未放棄“聯(lián)合政府”的主張。

冰炭難容的“法統(tǒng)”和“事實”

中共調子低，國民黨則乘勢高壓。國民黨談判代表以“政府法統(tǒng)”為據(jù)，要求中共放棄軍隊和解放區(qū)。周恩來、王若飛進行辯駁，一度陷入被動。

國民黨方面認為:解放區(qū)有違政令統(tǒng)一，理應取消。張群說:“倘若兄等所提承認解放區(qū)政權，重劃省區(qū)而治，則根本與國家政令之統(tǒng)一背道而馳了。勢將導致國家領土分裂，人民分裂”②《重慶談判紀實》，第193頁。，“中共要求完全占有五個省一個邊區(qū)，參加六個省與四個直轄市，猶如分割地盤，我等不敢贊同”③《重慶談判紀實》，第197頁。。對此，周恩來作出回應:作為讓步，中共擬第一步“將海南島、山東、浙江、蘇南、皖南、湖北、湖南、河南境內，黃河以南等八個地區(qū)之軍隊撤退，集中于蘇北、皖北及隴海路以北地區(qū)”，第二步“再將蘇北、皖北、豫北三地區(qū)之軍隊撤退”④《重慶談判紀實》，第212頁。。張治中當即予以反駁:“兄等試想:中共軍隊悉數(shù)撤退至黃河以北，而據(jù)有黃河以北之地區(qū)，豈非分疆而治，欲三分天下有其一?”⑤《重慶談判紀實》，第213頁?！笆欠裰泄灿纱恕员甭?lián)外蒙，東北聯(lián)東三省?果如此，則兄等究系作何打算，作何準備?”⑥《重慶談判紀實》，第215頁。

國民黨方面認為:中共軍隊有違軍令統(tǒng)一，理應縮編直至放棄。張治中說:“中國在此次戰(zhàn)后，已成為世界五強之一，我們必須朝現(xiàn)代化的方向前進，決不可再蹈軍閥時代的覆轍，決不恃其武裝向中央要求地盤?！鄙哿ψ右舱J為:“中共要保持如許軍隊，實一累贅”，“中共即令無一兵一卒，國民黨亦不能消滅他，中共軍隊少一點，國民黨也不敢進攻他;反之即使中共軍隊再多，亦決不能打倒國民黨”⑦《重慶談判紀實》，第195—196頁。。對此，王若飛辯稱:“兩黨皆有軍隊”。張治中當即指出:“現(xiàn)在中央軍隊并非國民黨之軍隊，而乃是國家的軍隊，將來國民大會，制頒憲法、實施憲政，本黨還政于民，則軍隊即是人民的軍隊。既然國民黨已無軍隊，則中共系何理由要保持一黨私有的軍隊?！雹唷吨貞c談判紀實》，第198—199頁。

唇槍舌劍之間，中共談判代表真切感到:要求國民黨承認“既成事實”⑨《重慶談判紀實》，第194頁。，承認解放區(qū)和軍隊，是不現(xiàn)實的。為保存抗戰(zhàn)成果，必須適時提高調子，明確“聯(lián)合政府”主張。于是，周恩來說:“因為蔣先生不只是國民黨之總裁，而且是全國的領袖”，所以“今日我黨已承認蔣先生之領導地位”，但是“國民黨卻不能以領導者自居，而以被統(tǒng)治者視我黨，否則，此種觀念一經(jīng)表露，必惹起我黨之憤怒”⑩《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92—93頁。。他的意思也就是說:蔣介石之領導地位與國民黨執(zhí)政地位，不能混為一談、相提并論。他還突出強調:“殊不知我黨所有軍隊、政權，并非不愿交出，倘依去年我黨之提案，召開黨派會議，成立聯(lián)合政府，成立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則我黨一切軍隊與政權皆可交與政府處理”，“但現(xiàn)在政府尚在國民黨黨治時期，我黨何能將軍隊、政權交與一黨之政府”。王若飛也乘勢反擊說:“所謂國家乃人民的國家，而非一黨的國家。如能召開黨派會議，成立聯(lián)合政府與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則一切軍事政治問題，皆可解決?！雹佟吨貞c談判紀實》，第215—216頁。由此可見，中共所承認的“政府法統(tǒng)”②《重慶談判紀實》，第199頁。，并非國民黨一黨專政的“國民政府的法統(tǒng)”，而是指民主的“聯(lián)合政府”之法統(tǒng)。換句話說，中共所提“國民政府”，是指改組成“聯(lián)合政府”的“國民政府”。此處的說法與抗戰(zhàn)末期中共所說的，“聯(lián)合政府”成立后，仍可名之為“國民政府”，實質依然一致。

在中共方面否定了國民黨方面所謂“政府法統(tǒng)”之后，雙方營壘分明，又成拉鋸之勢。

根據(jù)形勢變化，9月25日，中共赴渝談判代表團致電中央，“請自即日起以各種方式，經(jīng)過延安與張家口新華社，英文書面與口頭廣播及《解放日報》”，宣傳“聯(lián)合政府”主張③《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5冊，第291—292頁。。9月29日，中共中央宣傳部向各中央局、各區(qū)黨委發(fā)出《關于目前宣傳方針問題的通知》，重點是“繼續(xù)要求國民黨真正實行民主，批評其違反民主的各種措施，要求國民黨結束黨治，重選國大代表，釋放政治犯，要求成立聯(lián)合政府”;在此基礎上，“堅決要求政府承認解放區(qū)的人民政權與人民軍隊，以實踐政府實行還政于民的諾言。解放區(qū)軍隊是中國軍隊，是國家化與民主化的模范。民主的軍隊，乃是民主政府之不可分離的必要部分?！雹堋吨泄仓醒胛募x集》第15冊，第303頁。

9月27日，毛澤東親自答復路透社記者甘貝爾的書面提問。其中，最要者有二。甘貝爾問:中央政府方面須作何種的妥協(xié)或讓步，才能滿足中共的要求呢?毛澤東答:中共的主張見于中共中央最近的宣言，這個宣言要求國民黨政府承認解放區(qū)的民選政府與人民軍隊，允許他們接受日本投降，嚴懲漢奸偽軍，公平合理地整編軍隊，保障人民自由權利，及成立民主的聯(lián)合政府。甘貝爾問:如果聯(lián)合政府成立了，你們準備和蔣介石合作到什么程度呢?毛澤東答:如果聯(lián)合政府成立了，中共將盡力和蔣主席合作，以建設獨立、自由、富強的新中國，徹底實行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⑤參見《毛澤東同志答路透社記者，中國需要和平建國》，《新華日報》1945年9月27日。通過答記者問的形式，毛澤東旗幟鮮明地強調了中共堅持成立“聯(lián)合政府”的主張。

綜上可見，從當時國共斗爭形勢來講，只要中共放棄“聯(lián)合政府”，承認所謂“政府法統(tǒng)”，國民黨就可借口統(tǒng)一“政令”、“軍令”，名正言順地奪走一切抗戰(zhàn)成果。因此，對于中共來說，通過放棄“聯(lián)合政府”并承認對方法統(tǒng)，進而保住解放區(qū)的路，⑥鄧野:《論國共重慶談判的政治性質》，《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1期。實際上是行不通的。中共不應該，也不能夠放棄“聯(lián)合政府”。

扣押預謀與昆明事變

重慶談判開始后，蔣介石原本企圖借助美、蘇壓力，迫使中共放棄“聯(lián)合政府”，從而繼續(xù)維持國民黨一黨專政，但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一廂情愿。

9月4日，蔣介石向國民黨方面代表指示對中共談判要點時，認為: “中共代表昨 (三)日提出之方案，實無一駁之價值。倘該方案之第一、二條，具有誠意，則其以下各條在內容上與精神上與此完全矛盾者，即不應提出。”⑦《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44頁。假如中共改提“參加政府”，就是放棄“聯(lián)合政府”，豈不正如其所愿，怎會得出中共方案“實無一駁之價值”的結論?不難看出，縱使蔣介石有所滿足，也不是改提“參加政府”，而是“該方案之第一、二條”，即“確定和平建國方針，以和平、團結、民主為統(tǒng)一的基礎，實行三民主義”，“擁護蔣主席之領導地位”⑧《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44頁。。即便對這兩條，蔣介石亦持懷疑態(tài)度。9月27日，他看到毛澤東答記者問后，徹底摸清了中共談判的原則立場。9月29日，他在日記中列舉了中共10條“罪惡”，其中第6條就是中共堅持“聯(lián)合政府”主張，即“勾結敵軍，通同漢奸，傾害國本，顛覆政府，以組織聯(lián)合政府為過渡手段，而達到其多數(shù)控制，成立其第四國際專政之目的”①《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103頁。。10月2日，他又在日記中寫道:“共黨反盜為主，其到重慶，在軍事上政治上作各種無理要求，猶在其次，而且要將國民政府一切法令與組織根本推翻，不加承認，甚至實施憲政之日期，與依法所選舉之國民大會代表，亦欲徹底推翻重選，而代之以共黨之法令與組織，必使中國非依照其主張受其完全控制，而成為純一共黨之中國，終不甘其心?！雹凇吨腥A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104頁。

由此可見，從談判一開始，蔣介石就認識到:中共不可能放棄“聯(lián)合政府”，不可能真正承認國民黨所謂“政府法統(tǒng)”。正是出于此種認識，他萌生了扣押審判毛澤東，“以折服軍民，澄清國本”的念頭。③《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102頁。終因慮及赫爾利的安全保證、蘇聯(lián)的態(tài)度和國內輿論，而被迫放棄。不過，對付支持中共“聯(lián)合政府”主張的云南省主席龍云，他卻沒有任何猶豫。

龍云號稱“云南王”，是西南地方實力派的代表，也是抗戰(zhàn)以來中共團結、爭取的重點。1943年9月，南方局代表華崗到昆明，與龍云會面協(xié)商。經(jīng)過南方局出色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雙方的信任和合作日益增進。1944年6月，龍云等西南地方實力派向中共提議: “從東南經(jīng)滇、川、康到西北，對重慶形成馬蹄形包圍，希望西北來一個軍事發(fā)動”，以配合他們“雙十節(jié)將有一個大發(fā)動”④《董必武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204頁。。董必武、林伯渠、王若飛等認為此舉欠妥，勸其作罷。8月，龍云與華崗商定了5條意見，建立攻守同盟，主要內容有:實行民主政治，廢除一黨專政;驅逐日寇出中國，恢復我國領土主權之完整;保障人民身體、信仰、言論、出版、集會、結社之自由;實行中央、地方分權制，在民主基礎上完成國家統(tǒng)一。⑤《董必武年譜》，第210—211頁。9月，中共中央致電林伯渠、董必武、王若飛，認為5條意見“可用”，但時機尚不成熟，提議共同推動“聯(lián)合政府”主張。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4冊，第324頁。對此，龍云表示擁護和支持。在他的暗中保護下，西南大后方“聯(lián)合政府”運動持續(xù)不斷，有力地沖擊了國民黨一黨專政。蔣介石對此強烈不滿，罪其“包庇左翼分子，使昆明成為共產(chǎn)黨的溫床”⑦李宗黃: 《李宗黃回憶錄》，中國地方自治學會，1972年，第215頁。，并伺機將其鏟除。

1945年9月27日，蔣介石飛抵西昌，名為休養(yǎng)，實則“就近指揮昆明軍事解決龍云”⑧劉文輝:《走到人民陣營的歷史道路》，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第13頁。。10月3日，蔣介石以“抗戰(zhàn)勝利，國家急需統(tǒng)一軍令政令”⑨《文史資料選輯》第86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83年，第73頁。為由，密令杜聿明發(fā)動“昆明事變”，兵圍龍云住地五華山。10月6日，龍云被迫離滇赴渝，出任軍事參議院虛職，實際上處于軟禁中。從某種意義上說，“昆明事變”就是蔣介石以所謂“法統(tǒng)”，發(fā)動內戰(zhàn)的小規(guī)模預演，僅僅是在軍事解決的外表，涂了一層政治解決的油彩而已。事變之后，蔣介石躊躇滿志，認為:此舉使“建國已有南方統(tǒng)一之基礎”⑩轉引自楊天石:《尋找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下)，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41頁。，也解除了全力打擊中共、統(tǒng)一北方的后顧之憂。不過，蔣介石未曾料到:龍云已秘密加入民主同盟。?王昆侖、楚圖南: 《懷念龍云先生》， 《人民日報》1984年11月19日。龍云的遭遇，促使民主同盟愈加警覺，向中共進一步靠攏。

國民黨“法統(tǒng)論”的最終破產(chǎn)

早在1945年8月15日，民主同盟就即將進行的重慶談判提出了10項具體主張，其中第4項就是:“由政府召集各黨派及無黨派人士的政治會議，解決當前一切緊急和重大的問題，包括產(chǎn)生在憲法政府成立以前的一個舉國一致的民主政府?！?中國民主同盟中央文史資料委員會編:《中國民主同盟會歷史文獻 (1941—1949)》，文史資料出版社，1983年，第62頁。8月31日，毛澤東來渝后不久，派專人向民主同盟轉達意見:“對民主同盟所發(fā)宣言中之十項具體主張，表示絕對同意，中共在談判中所提要求，決不致對此違背，或將更為進步。”①《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37頁。然而，由于談判過程的不公開等諸多限制，民主同盟難以全面了解中共的表述策略，以致有些盟員產(chǎn)生誤解，以為:中共“調子低”，到了“失立場”的程度，放棄了“聯(lián)合政府”主張。他們提議:“立即召開政治會議，結束黨治，讓各黨派參加談判，組織聯(lián)合政府”②《胡喬木回憶毛澤東》 (增訂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07、414頁。。對此，中共在談判后期做了大量的解釋工作。而國民黨乘勢高壓的客觀事實，反倒有利于中共向民主同盟闡明國民黨“法統(tǒng)論”的危害程度。

9月25日，與毛澤東詩詞唱和、過從甚密的柳亞子，以民主同盟盟員的身份，撰文《解決國是問題的最后方案》，提出了國民黨必須接受的“最后條件”和“最低條件”。他說:“政治會議議決并執(zhí)行，由包括國共兩黨在內的各黨各派領袖和無黨無派領袖來共同組織聯(lián)合政府”，“這聯(lián)合政府不妨仍舊叫做國民政府”。他又說:“由政治會議議決并執(zhí)行，組織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其名稱也不妨仍舊用軍事委員會的名稱”。他還指出:沿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舊稱，即可“滿足執(zhí)政黨保全法統(tǒng)的要求”。也就是說，國民黨的“法統(tǒng)”保全只是形式上的，事實上必須加以廢除。他指出:為成立“聯(lián)合政府”和“聯(lián)合統(tǒng)帥部”，“必須修改組織法，并規(guī)定各項辦法”，“人選除委員會長以外，也須徹底改組”;同時，為召開國民大會，必須“修改國民大會組織法及代表選舉法，重新選舉，其在十年以前產(chǎn)生而現(xiàn)在早已失去時效的舊代表，和所謂當然代表，都應該一律取消”。③柳亞子:《解決國是問題的最后方案》，《新華日報》1945年10月27日。

10月1日，民主同盟舉行臨時全國代表大會。10月11日，僅與龍云離滇赴渝時隔5天，《中國民主同盟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政治報告》宣揚和稱頌了“聯(lián)合政府”主張，并暗示國民黨所謂“法統(tǒng)”已名存實亡、去日無多。《報告》指出:“直到目前為止，中國民主同盟依然堅決相信，聯(lián)合政府是中國和平、統(tǒng)一、團結的唯一的途徑……是實現(xiàn)軍隊國家化，徹底消弭內戰(zhàn)，平息黨爭的唯一樞軸”，“在我們看來，聯(lián)合政府并不與目前黨治法統(tǒng)相沖突。談到實際政治，‘法統(tǒng)’這個名詞，就應該廣泛的解釋，靈活的運用，使政府能夠達到真正政令軍令的統(tǒng)一。并且這個黨治的法統(tǒng)，國民大會一旦舉行，就要結束。這時間已為期不遠”;因此，“政府對法統(tǒng)這個名詞更不必拘守空名，使國家失卻了和平、團結、統(tǒng)一的機會”。④《中國民主同盟會歷史文獻 (1941—1949)》，第80頁。

從《報告》的用語和邏輯不難看出:民主同盟完全理解、贊同和支持中共的談判策略，而且態(tài)度更堅決、目標更清晰，為最終打破國民黨的“法統(tǒng)論”創(chuàng)造了條件。

1946年1月10日，政治協(xié)商會議在重慶召開。1月14日，國民黨方面向會議提交了《關于擴大國府組織之意見》。其中規(guī)定:“國民政府委員得由主席提請選任黨外人士充任”。王世杰還對其進行說明:“所謂選任，就是由國民政府主席提經(jīng)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通過。這種手續(xù)，國民大會未召集前，不能不保持，否則法律的系統(tǒng)也就變了?！雹荨吨腥A民國重要史料初編 對日抗戰(zhàn)時期》第7編，戰(zhàn)后中國 (二)，第151頁。1月17日，國民黨方面又向會議提出《關于國民大會之意見》。其中規(guī)定:“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除已選出者外，其余名額可使之合理增加?！雹蕖秶顸h代表團提出關于國民大會之意見》，《新華日報》1946年1月18日。也就是說，國民黨方面試圖“在承認舊代表有效的前提下，拿出一部分名額來，安置各黨各派的代表”⑦香汀:《新中國的曙光》 (下)，《新華日報》1946年1月25日。。張厲生對此加以解釋說:“對于過去已經(jīng)依法選出的代表沒有理由不承認他的代表資格”，是因為“我們在法律上找不出根據(jù)來，我們看民國二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修正公布的國民大會組織法有兩條條文，第一條是‘國民大會制定憲法并決定憲法施行日期’，國民大會代表只有這種任務，沒有任期，這種任務政府沒有法律根據(jù)可以解除他?！雹唷稄垍柹f明國民黨提案》，《新華日報》1946年1月18日。

針對國民黨方面所謂“法律的系統(tǒng)”和“法律根據(jù)”，中共代表董必武一語破的:“如此則還是國民黨一黨專政的形式”，“不知由結束訓政到實行憲政這一過渡時間與訓政時國民黨對國家的地位，究竟有何區(qū)別?”①《對改組政府問題，董必武同志提出主張》，《新華日報》1946年1月15日。中共代表吳玉章也明確指出:“我以為法統(tǒng)之說不能強調，因為我們現(xiàn)在要顧到事實。今天開政治協(xié)商會議，就必須以政治解決問題，而不能以法律解決問題，因此法統(tǒng)之說是不能成立的?！雹凇秴怯裾轮赋?，堅持舊代表難得人民信任》，《新華日報》1946年1月18日。

至此，國民黨的“法統(tǒng)論”最終破產(chǎn)。

結 論

綜上可見，重慶談判期間，中共方面改提“參加政府”，不是基于壓力之下的妥協(xié)讓步和接受國民黨請客式的“參加政府”，而是出于不計“名稱”而注重“事實”、“路線清楚但調子很低”③《毛澤東年譜 (1893—1949)》下卷，人民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33頁。的策略考慮，其本質內涵和最終目的仍是“聯(lián)合政府”。而且，這種務實靈活的表述策略，基本貫穿了抗戰(zhàn)末期談判、重慶談判，直至政治協(xié)商會議的全過程。1946年12月18日，周恩來在回顧總結一年以來的國共談判時說:“政協(xié)就是黨派會議，在政協(xié)決議中承認了聯(lián)合政府。照政協(xié)的決議改組的政府，就是聯(lián)合政府。蔣雖不愿承認聯(lián)合政府這名詞，但實際上如翻譯成英文，還是聯(lián)合政府。”④《周恩來選集》上冊，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56頁。從實際效果來看，中共的談判策略基本達到了預期，雖含蓄委婉、曲折迂回，卻愈發(fā)有力，有助于“聯(lián)合政府”的最終實現(xiàn)。從這種意義上說，胡喬木認為:“重慶談判是抗戰(zhàn)勝利后中國發(fā)生的頭等大事，它承前啟后，對未來具有決定意義。”⑤《胡喬木回憶毛澤東》(增訂本)，第419頁。這一觀點無疑是站得住腳、經(jīng)得起檢驗的。

國、共使用相同字眼但理解含義相殊，類似例子頗多。譬如，1945年7月22日，毛澤東在《評國民參政會關于國民大會的決議》一文，就明確指出了三處差異，即:國民黨所說“政府”是獨裁派的政府;所說“法律”是獨裁派的法律;所說“具有極完滿之代表性”是指十年前的舊國大代表依然有效。與之相反，共產(chǎn)黨所提“政府”是一個由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物組成的舉國一致的民主的聯(lián)合政府;所提“法律”是聯(lián)合政府重新制定的，任何由國民黨獨裁政府所制定的反動的代表選舉法、國大組織法，均告無效;所提“具有極完滿之代表性”是全部否定舊代表，并在一切必要條件具備下重新選舉新代表。⑥《毛澤東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447—448頁。又如，國共雙方均提“軍隊國家化”，說“軍隊是國家的”，但其內涵卻大相徑庭。在國民黨方面，“軍隊是國家的”，是指共產(chǎn)黨一方應將軍隊交給國民黨一黨專政的國民政府，交給“大地主、大銀行家、大買辦的封建法西斯獨裁的國家”。在共產(chǎn)黨方面，“軍隊是國家的”，是指國共應將軍隊同時交給“聯(lián)合政府”，交給“人民大眾的新民主主義的國家”。⑦《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073頁。顯然，國共雙方出于斗爭需要，構建了兩套不同的政治話語系統(tǒng)，同一個詞語穿行其間，而含義卻往往發(fā)生轉化，形成在理解上相去甚遠的兩個概念。

總括起來，有學者關于重慶談判期間中共方面放棄“聯(lián)合政府”的看法有諸多矛盾之處。首先，假如中共方面放棄了“聯(lián)合政府”，正中蔣介石下懷，為何反而怒火中燒，準備以此扣押審判毛澤東?其次，假如中共方面放棄了“聯(lián)合政府”，理應偃旗息鼓，為何又在談判期間掀起宣傳攻勢?再次，假如中共方面放棄了“聯(lián)合政府”，作出了“最主要的政治讓步”，《會談紀要》必然有所反映，為何《會談紀要》對此只字未提，國民黨一方竟無異議?顯而易見，由于以上矛盾之處，關于重慶談判政治性質的新觀點，是不能成立的。⑧鄧野:《論國共重慶談判的政治性質》，《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