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傳人”討論之我見

○劉卓

偶爾得知，網(wǎng)上有熱鬧的討論，是關(guān)于“羊的傳人”的，我很感興趣。1982年下半年，我在武漢大學(xué)選修了著名文字學(xué)家夏淥為古籍整理研究生班開授的“文字學(xué)”課程，結(jié)業(yè)時所交的論文就是《漢字中的“羊”字》，正好與上述討論相關(guān)。

9年后的1991年，我在美國東北部一個小鎮(zhèn)的餐館打工，想到正是中國農(nóng)歷的“羊”年，偶然興起，覺得該說點什么，就憑回憶，將那篇論文改寫成了一篇小文章題目叫《“羊人”與華夏族》。在那個無網(wǎng)絡(luò)的年代，又是在華文“罕見”的偏遠(yuǎn)地方，無資料可查，加上拮據(jù)的生存環(huán)境，哪里能真的坐得下來從容揣摩、思考？尤其是當(dāng)年論文中原本分析了幾十個從“羊的字，單靠回憶是不敢見諸文字的。因此，行文時，不得不將那部分忍痛割愛，只概略地談了些基本觀點。文章投寄給了臺灣的《世界日報》，蒙編輯不棄，發(fā)表在1991年5月15日的“上下古今”版上。我祖籍山東，又自覺為人魯鈍，就用了筆名“魯人”。也許是對那篇文章頗有些“敝帚自珍”的得意，當(dāng)12年后又一個“羊”年來到，《僑報》的一位編輯朋友向我約稿時我想起那篇舊文。這時，我已經(jīng)遷居舊金山灣區(qū)多年，寫作的條件較以前好多了但缺了必要的心氣兒，又一直沒有繼續(xù)深入研究，便只對原文做了些微修改后，刊發(fā)在該報2003年3月11日的“灣區(qū)論壇上，題目易為《“羊人”、羌族與華夏族》用了自己的本名。

瀏覽相關(guān)討論，再回頭看自己的那篇舊文，覺得之間有相似處，又有著不少本質(zhì)的不同。撮其要，有幾點不能不說。

一、關(guān)于“羊人”的說法。有朋友認(rèn)為是我首先提出“羊人”這個概念的。我不這樣認(rèn)為：其一，我并不確定在我之前是否有“羊人”之說。自近代以來，受西方文化人類學(xué)的影響，中國古文化的研究日益興盛，大家輩出，成果豐碩，肯定早已有人注意到“羊”與“人”以及“羊人”與華夏民族的關(guān)系。其二，即使此前沒有人提出“羊人”之說，但我為文時也肯定是受了前賢類似相關(guān)論述的影響，實不敢掠美為己有。其三，所謂“羊人”一詞，充其量也只是個說法而已，談不上什么學(xué)術(shù)建樹，更不具有什么了不起的意義。其四，我雖然很早就用過這個說法，但并沒有持續(xù)探討。如果有人由此得到啟發(fā)，經(jīng)深入研究，生發(fā)成完整的理論體系，豈不是可喜可賀之事？我樂觀其成。

二、關(guān)于“羊的傳人”的概念。我的文章雖指出了以羊為圖騰族徽的游牧民族可以統(tǒng)稱“羊人”，而古羌族為“羊人”之主干；同時，古羌族，或者說“羊人”為華夏族的重要組成部分。但我并沒有明確提出“羊的傳人”這一概念。原因在于：其一，以羊為圖騰的民族，如羌族的后人，當(dāng)然可以稱之為“羊的傳人”，這不言自明。其二，稱某些人為“某的傳人”，要有一個前提，即他們必須自己愿意這樣稱呼自己，而不是由別人去幫他們“認(rèn)同”。就像對于以熊、豬、狗等動物為圖騰的民族，我們不能隨便稱其后人為“熊的傳人”、“豬的傳人”、“狗的傳人”一樣，否則可能產(chǎn)生誤會。其三，正像前賢們早已指出的，作為圖騰，“龍”是個多民族融和的綜合性形象，其本身就已經(jīng)涵括了蛇、鱷、魚、馬、牛、羊、鷹等于一體。有必要再將原本就是神化、象征意義的這個“虛擬”形象，打破砂鍋究到底地分解、還原成一個個“可考”的物種，而搞出那么多“某的傳人”嗎？這種貌似科學(xué)的所謂研究，其實本身就不懂得何為“圖騰”，是學(xué)術(shù)的庸俗化。其四，從政治角度看，“龍”其實可以說是民族統(tǒng)一的結(jié)果，是團結(jié)華夏眾多民族的一面旗幟。硬要從中分出所謂的不同“傳人”來，應(yīng)該不利于民族統(tǒng)一之大局吧？

三、關(guān)于“龍的傳人”的問題。多年前，有人提出要放棄代表中華民族精神的“龍”，重構(gòu)國家品牌形象?！把虻膫魅恕闭撜?，顯然較之更向前邁了一大步。以“羊的傳人”或“某的傳人”來取代“龍的傳人”，有這種可能嗎？答案顯然是：否！其一，以“不知道龍是什么，就把它當(dāng)成祖先一樣來膜拜”、形象不可考等理由來否定“龍”作為圖騰象征的“合法”性，本身就是錯誤的。甲骨文“龍”作“”、“”，系“畫成其物”、“象實物之形”的“象形字”，說明當(dāng)時很可能是有其形象實物的。無論其原型，還是經(jīng)融合了蛇、鱷、魚、馬、牛、羊、鷹等部件后所成就的今之“龍”體，雖然無法與現(xiàn)存物種相對應(yīng)，但仍然不能說屬于沒有任何形象根據(jù)的憑空臆造！其二，“龍”并不是生來就代表帝王、皇權(quán)的?！墩f文解字》說：“龍，鱗蟲之長?！蔽覀儎⑿帐甲鎰⒗?，史載為帝堯后裔，即曾為夏帝孔甲馴龍，被賜姓御龍氏（見《左傳》等，今河南魯山有“劉累墓”）。而且在中國古代神話傳說（包括《西游記》等）、民俗生活中，龍也不過就是諸靈物之一種?？梢?，“龍”并不專屬于封建統(tǒng)治者。其三，夏統(tǒng)治者之所以將“龍”“欽定”為自己的圖騰，想必應(yīng)該是有堅實“群眾基礎(chǔ)”的。因為，在那時人們的眼里，龍“能幽能明，能細(xì)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說文解字》），“見首不見尾”（《易》），有著超出人類能力的奇異之處！從這個角度說，“龍”之所以成為華夏民族之象征，是人民整體崇拜的結(jié)果，是歷史“約定俗成”的。再經(jīng)過幾千年的歷史積淀，“龍”早已與民族的靈魂融為一體，任何人欲改變這一事實，都將是徒勞的！其四，認(rèn)為“龍”的形象只是“面目猙獰”、“張牙舞爪”，“在西方國家，龍總體印象上是一種邪惡的象征”，顯然并不客觀，不啻欲加之罪。以此為由，進而主張放棄“龍的傳人”，實在有曲意逢迎、一味討好“洋人”之嫌。一個民族得以屹立于世界之林，不但要“溫、良、恭、儉、讓”，還必須有剛強、威猛的一面，中華民族亦如是?！芭笥褋砹擞泻镁?，要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缺一不可。陰陽互生，剛?cè)嵯酀攀恰褒埼幕敝?。如果真要改變我們給別人的不良印象，倒不如去檢討一下國人淺薄、浮躁、虛榮、炫富的民族劣根性，好好研究一下“潛龍勿用”的“神龍哲學(xué)”呢！其五，要中華民族不但不能像“龍”，反而要更加像“羊”，這與“其四”相同，是一把利劍的另一側(cè)鋒刃！百多年來，積貧積弱的中華民族，難道還“羊性得不夠嗎？從歷史上無數(shù)的外族進犯，到近現(xiàn)代東、西洋帝國主義的侵略、奴役，哪一個不是吃定了中國人“和藹可親”的“羊性”呢？主張去“龍”者，標(biāo)榜“羊”更符合儒家文化，難道忘記了孔夫子“求也退，故進之”（《論語·先進》）的教誨嗎？矯枉必須過正，此時此刻，鼓勵民族積極進取、奮發(fā)騰飛還來不及呢，緣何一味強調(diào)我們民族性格中不但已有、且嫌過多的“羊性”畫地為牢，禁錮我們振興的步伐呢？

四、關(guān)于“從羊的字”的解說。“羊的傳人”論者，自詡對漢字中“從羊的字”有著多年的深入研究，并作為其理論的根據(jù)且不論這些字是否足以成為支撐其“羊的傳人”理論的堅實基礎(chǔ)，更不論其舉證是否足以顛覆國人心目中“龍”的形象，但看其對這些“羊”字的解說方法，就不能不讓人存疑了！其一，所謂甲骨文中“羊羌同義”之說。甲骨文中，“羊”作“”或“或“”等，象形字，象羊頭之形；而“羌作“”、“”、“”等，看上去似乎是象形字，其實是“羊”與“人”（甲骨文作“”，側(cè)面人形）兩個象形字組合成的會意字，即我們所說的以“羊”為圖騰的“羊人”，顯系晚于“羊”字的后來之字。在“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母系氏族時期，為表明某人為某氏族女人所生，故人隨母姓。因此，最古老的姓氏，多從“女”（甲骨文作“”）字。而古羌人的女性始祖姓“姜”，上羊、下女，甲骨文作“”，也是會意字，即“女羊人”。由此可知，“羊”與“羌”并不是一個字。即使在某些情況下出現(xiàn)混用，那也該屬于“六書”中的“假借”之法，而不能因此就說它們“同義”。其二，“美”這個字?！懊馈保坠俏淖鳌啊被颉啊?，是由羊、大組成的會意字?！墩f文解字》曰：“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鼻宥斡癫米⒔庹f：“甘者五味之一，而五味之美皆曰甘?！比藗円恢币浴懊馈弊种械摹按蟆睘榇笮≈?。《說文解字》作者許慎生活的漢代，應(yīng)該已經(jīng)用“美”來形容好吃的味道。但“美”字出現(xiàn)的甲骨文時代，似乎還沒有誰舉得出此種用法的實例。根據(jù)上文所說的“羌”字，“美”可以理解為“羊人”對自己的另一個贊美的稱呼。從人類學(xué)觀點出發(fā)，即遠(yuǎn)古時的羌人，時常以羊頭或代表羊頭的飾物冠首，其目的在于：一則表明自己之族屬；再則狩獵中可藉以作為掩護或誘惑；三則出于原始的審美需要?！懊馈弊种械摹按蟆保钦嫒诵?，金文作“”，就看得更加清楚了。故所謂“羊大為美”，其實是“羊人為美”。換言之，即“羊族之人最美”。由此，我們甚至不妨說，“美”本是“羊人”，或干脆說是古羌人創(chuàng)造的。其三，“善”這個字?！把虻膫魅恕闭撜哒f：“‘善’是口中有羊，‘用膳’就是吃羊飽肚子。羊的最大貢獻，就是與人為善?！逼湟越裉炜吹街吧啤弊謥砹⒄摚@然是錯誤的。善，甲骨文作“”，從羊、從目；目，即眼睛。金文作“”，從羊、從誩；誩，是兩人對談。篆書作“善”。隸書將“誩”簡化為“”，變?yōu)椤啊薄！吧啤弊郑覀兛梢岳斫鉃椤把蛉恕钡拇让忌颇?，或者慈言善語。但無論你是否同意這種理解，至少我們是“望”古人之“文”，揣古人之“義”。而以“口中有羊”來解釋“善”字，基本上是“望”今人之“文”，“曲解”古人之義了。這種錯誤，如果是為了幫助孩子識字，或許還可以諒解，而以之作為建立一種理論的根據(jù)，就實在說不過去了！其四，“樣”這個字?！把虻膫魅恕闭撜哒f，“樣”這個字的意思是“以羊為道德的榜樣”，并扯到基督教的十字架?！皹印边@個字中的確有“羊”，但絕不是簡化字的“從木、從羊”，而是“從木、從羕”。其中“木”是其“義符”，“羕”是其“聲符”，是形聲字。中華民族偉大的先人們在造字的時候，并不是隨便選一個字來代表某形聲字的聲音的，常常義、聲兼顧?！墩f文解字》在解釋“羌”字時說：“羌，西戎牧羊也，從人、從羊，羊亦聲?！币馑际牵扒肌边@個字之所以“從人、從羊”，是因為與“人”（西戎）、與“羊”（牧羊）有關(guān)，同時“羊”也表示“羌”這個字的聲音。那么，為什么在“樣”這個形聲字的組合上，放著一個筆劃簡單、聲音相同的“羊”不用，卻用了“羕”呢？個中原因需要一番考證，那將是另外一個論題，但至少可以說明，“樣”這個字的形成，跟“羊”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與基督教的十字架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

以上只是“羊的傳人”論者眾多字例中的幾個字而已，然而，從其對這幾個字的解說上，已可以看出其論證存在相當(dāng)多的問題。

從“羊”的字是漢字中一個很重要的系統(tǒng)，其與中華文化的關(guān)系也是一個相當(dāng)值得探討的話題，可以“大膽假設(shè)”，但卻一定要“小心求證”。嘩眾取寵，一味地標(biāo)新立異，“語不驚人死不休”，于己、于人于民族，都是要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