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醫(yī)心理學對情感過程的認識*

邵祺騰，王 昊，張振華，李 黎，王克勤，楊秋莉△

(1.中國中醫(yī)科學院中醫(yī)臨床基礎醫(yī)學研究所，北京 100700;2.黑龍江省中醫(yī)研究院，哈爾濱 150036)

情感過程是人們對客觀現(xiàn)實表達自己態(tài)度的過程，是心理過程的一個重要方面。這一過程反映了人與客觀現(xiàn)實的關系，是人對客觀現(xiàn)實是否符合自己需要而產生的內心體驗，包括情緒和情感。二者有多種表現(xiàn)形式，中醫(yī)心理學將其統(tǒng)稱為“七情”、“五志”，簡稱為“情志”［1］。情志的產生往往伴隨著認知過程并對認知過程產生重大的影響，中醫(yī)心理學將這個過程稱之為情志活動，認為人對客觀世界的感知乃至全部認識活動都是在心神主導之下進行的，所以人的情志活動自然也是在心神主導之下，并與五臟密切相關。五臟與情志的這種關系，不僅能解釋產生情志的生理基礎，也為情志致病的理論提供了依據，對臨床診斷治療、疾病預防及日常保健養(yǎng)生均具有重要意義。正因如此，中醫(yī)心理學歸納這一情感過程為在心神主導之下的“五臟情志論”。

1 情志的產生

現(xiàn)代心理學認為，情緒和情感是人對客觀事物的態(tài)度體驗以及相應的心身變化。我國古代先賢對此早有深刻的認識，如唐·韓愈就曾明確指出:“情也者，接于物而生也(《昌黎先生集·原性》)。”在此之前，《禮記·樂記》很早就提出情是“感于物而后動”的結果。這種“動”既是內心的體驗，又有外部的表現(xiàn)，即所謂“動于中而形于外”?！痘茨献印愤M一步認為，情是個體對外物有感而自然發(fā)生的，若無體驗和感受就不會產生相應的情感，故曰:“喜怒哀樂，有感而自然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煙之上尋也，夫有孰推之者!”明·王廷相在《雅述·上》說:“憎愛哀樂，外感之跡”，“喜怒者，由外觸者也”，認為情感過程是由外物引起的，所以將其稱為“外感之跡”或“外觸者也”。但“外感”、“外觸”還可能僅是認知過程，只有對事物的認識產生了某種主觀上的體驗，才是情感。因此又說:“喜怒哀樂，其理在物;所以喜怒哀樂，其情在我，合內外而一之道也?！睆娬{情感是“其理在物”、“其情在我”。張光霽通過對文字學的考察與歷代文獻注疏的整理，得出七情概念發(fā)生中“物”的存在與引發(fā)和“心神”的感應也是情志發(fā)生的必要條件［2］。

此外現(xiàn)代心理學認為，需要是情緒、情感產生的基礎，對刺激情景的認知決定情緒、情感的性質，因此是情緒、情感產生的直接原因。我國古代思想家也將情與性、欲結合起來，以闡述情志產生的基礎和性質，即“性生情”、“欲生情”的“性情說”和“情欲說”。

2 五臟氣化論

“五臟氣化論”是《黃帝內經》對情志產生的獨特理論，不僅籠統(tǒng)的指出“五臟化生五志”，而且還進一步闡述了五志與五臟的對應關系，成為中醫(yī)學情志學說的重要基礎，也是中醫(yī)心理學“五臟情志論”的基本觀點之一。

2.1 情志乃五臟氣化而生

《素問·天元紀大論》:“人有五臟化五氣，以生喜怒思憂恐。”明確提出情志乃五臟氣化而生?！秲冉洝氛J為，人的情志變化是以五臟精氣為物質基礎的氣化活動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具有臟腑氣血的生理基礎。五臟藏精化氣生神，神接受客觀事物的刺激而產生各種功能活動，神動于內，情表現(xiàn)于外，這便是五臟主五神產生情志活動的全過程。宋·陳無擇在《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三因論》中對此闡發(fā)尤佳，并明確指出:“七情，人之常性，動之則先自臟腑郁發(fā)，外形于肢體?！闭J為情志活動乃人之常情，當人體受到外部情景觸動時，內在臟腑氣機首先發(fā)生變動，然后才產生相應的情志變化，并通過各種表情動作外顯出來。這也可以理解為七情是人體與外環(huán)境之間的一種信息交流，作為內心的感受，是臟腑機能活動產生的主觀體驗而指向外界的表達，這與現(xiàn)代的心理應激理論在認識上有相似之處。

通過長期的實際觀察和臨床實踐，《內經》亦總結出五志與五臟的對應關系。根據《素問·天元紀大論》及《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素問·五運行大論》記載，這種對應關系是“肝在志為怒，心在志為喜，脾在志為思，肺在志為悲(憂)，腎在志為恐”。當然這種對應關系是在心神主導之下得以實現(xiàn)的。

2.2 情志與內外環(huán)境的關系

人體的內環(huán)境主要是指臟腑氣血的機能狀態(tài)。情乃“感于物而動”，具體是指五臟氣機發(fā)生變動而產生情志，所以只有在五臟氣化功能正常的情況下，人的情志活動才能正常，才能表現(xiàn)出正常的情緒和情感。若五臟虛實變化、機能失調，則可引起異常的情志變動。如《靈樞·本神》所說:“肝氣虛則恐，實則怒”、“心氣虛則悲，實則笑不休”等。這是因為當五臟發(fā)生虛實盛衰的病理變化時，往往對外界的某種刺激變得極為敏感，會直接影響到人的臟腑活動，產生不正常的變化，極易發(fā)生相應的情緒波動，即外因在情志致病的發(fā)生和發(fā)展過程中起著“扳機”作用，內因才是影響病變的基礎和主體，情志致病往往是內外因相互作用的結果［3］。如當肝氣盛、肝陽上亢時最容易發(fā)怒，常常有一點不順心便大發(fā)雷霆;當肺氣虛時，機體對不良精神刺激的耐受性降低，最容易引起悲憂的情緒變化。日常生活中可經?？吹竭@種現(xiàn)象，當一些人患病之后，社會和家庭生活中的一些輕微刺激往往能引起其強烈的情緒反應，性情變得異常焦慮煩躁，常常大發(fā)脾氣。這種從臟腑氣血生理病理變化去探討情志變化的認識方法，正是中醫(yī)心理學的特色。

此外，五臟虛實變化有時也可使其對相應的刺激變得遲鈍起來，甚至因五臟“虛而相并”表現(xiàn)出它臟的情志變動。如肝氣虛時對引發(fā)怒氣的刺激遲鈍而怒不起來，反因木不疏土，脾土偏并于腎而表現(xiàn)為腎志之恐;心氣虛時因對喜的刺激遲鈍，不僅高興不起來，因肺金反侮心火而現(xiàn)肺志之悲。正如《素問集注》所說:“心在志為喜，在聲為笑，故有余則笑不休，不足則金氣反勝而為悲”、“肝志怒，腎志恐，故血有余則肝氣盛而主怒……木不足則土氣盛，土氣盛則并于所勝之腎臟而為恐”。這樣一來，就使得情志變化與五臟之間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必須要在中醫(yī)陰陽五行、藏象理論的指導下來認識，絕不能將五臟與五志簡單的對號入座。

3 情志的作用及對臟腑的影響

情志是人感受外部客觀事物后的態(tài)度體驗，是以五臟氣化活動為生理基礎的一種機體反映。這種反映雖然是由機體產生的，但反過來對機體還能產生很大的作用。對于人來說，這種作用可一分為二，既具有積極意義的“增力作用”，又具有消極意義的“減力作用”。

3.1 情志的動力功能

現(xiàn)代心理學認為，人的各種需要是行為動機產生的基礎和主要來源［4］，而情緒和情感是需要是否得到滿足的主觀體驗，能激勵人的行為，改變行為效率，因此具有動力功能。

3.1.1 情志的動力功能在行為方面的作用情志的動力功能多表現(xiàn)在行為方面，對行為既有促進作用，也有干擾作用?，F(xiàn)代心理學認為，適當的情緒興奮性，可使身心處于活動的最佳狀態(tài)，進而推動人有效地完成工作任務。但是情緒和情感有時也有干擾作用，當人的行為受到阻礙而產生消極情緒時，會干擾有序的動機性行為，妨礙活動的進程，降低活動的效率。一般來說，積極的情緒、情感能夠提高人的活動能力，充實人的體力和精力，有助于工作效率的提高，這便是情志的增力作用;而消極的情緒、情感能抑制人的活動能力，降低人的體力和精力，則會影響工作效率，體現(xiàn)的是情志的減力作用。我國古代先賢很早就認識了這種作用，如老子所言“慈故能勇”(《老子·六十七章》)，即指出人的情感是能激發(fā)、影響其意志、性格的。

3.1.2 情志的動力功能在認知方面的作用情志的動力功能除了表現(xiàn)在行為方面，也表現(xiàn)在認知方面?！盾髯印ふ?“心憂恐則口銜芻豢而不知其味，耳聽鐘鼓而不知其聲，目視黼黻而不知其狀，輕暖平簟而體不知其安?！闭J為“心憂恐”這種心境妨礙著對當前事物的正確認知，可視為情志的減力作用?！靶钠接鋭t色不及傭而可以養(yǎng)目，聲不及傭而可以養(yǎng)耳，蔬食菜羹而可以養(yǎng)口，粗布之衣、粗紃之履而可以養(yǎng)體，局室、蘆簾、藁蓐、尚(敝)機筵而可以養(yǎng)形。故無萬物之美而可以養(yǎng)樂，無埶列位而可以養(yǎng)名?！边@就是說，“心平愉”這種心境能在認知過程中起到積極作用，可認為是情志的增力作用?！秴问洗呵铩とビ取酚涊d的故事:某人無意中丟了斧頭，懷疑是鄰居偷了，這一心態(tài)讓其覺得鄰居的一言一行都像是偷斧頭的人。后來斧頭找到了，再看鄰居的一言一行就沒有一點像偷斧頭的了。這并不是鄰居的言行前后有什么變化，而是丟斧頭人的情緒前后發(fā)生了變化，這也說明了情志對認知所產生的減力作用。

3.2 情志對臟腑的反作用

《內經》關于情志產生的“五臟氣化論”，明確指出五臟氣化活動是情志產生的生理基礎，但《內經》同時也強調了情志對臟腑的反作用，這又成為“五臟情志論”的另一個重要的基本觀點。

3.2.1 七情的常與變對臟腑的影響 七情之“?！?，是指生理狀態(tài)下的情志活動?！叭朔遣菽?，孰能無情”，“七情”可看成是人體在心神主導之下對情感刺激的一種“應答性反應”，是五臟六腑對外界環(huán)境變化的相應活動。這種活動若是適度而有節(jié)制，則對五臟氣血具有一定的調節(jié)作用，如適當的怒可加強肝的條達疏泄功能，有助于郁滯之氣的疏散。正如《素問·舉痛論》所說:“喜則氣和志達，榮衛(wèi)通利。［5，6］”

然而，過激的情志活動也會為臟腑氣血帶來負面影響，甚至導致心身疾病的產生。這樣的情志活動就是七情之“變”，因七情之“變”而致病的病例也散在各中醫(yī)書籍中，如《金匱要略》記載“奔豚病，從少腹起，上沖咽喉，發(fā)作欲死，復還止，皆從驚恐得之?！碑敶鷮W者也就情志致病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試圖解釋情志致病的機制。如嚴燦等［7］采用人工鉗夾鼠尾的方法激惹大鼠，使大鼠處于激怒刺激的應激狀態(tài)下，使其符合中醫(yī)“怒傷肝”的病因。該實驗顯示，應激后大鼠腹腔巨噬細胞釋放H2O2能力明顯下降，血漿皮質酮含量升高。因此，合理控制情緒情感，或正確疏導過激的負面情緒，對維持臟腑氣血的正常功能有重要意義。

3.2.2 七情太過內傷臟腑的規(guī)律 《靈樞·百病始生》曰:“喜怒不節(jié)則傷臟，臟傷則病起于陰也。”《三因極一病證方論》則明確區(qū)分了七情致病與外感“六淫”，如“動之則先自臟腑郁發(fā)，外形于肢體，為內所因”?？梢姽湃嗽缇驼J識到七情為內傷病因，這也是當今心身疾病發(fā)生的主要病因?！鹅`樞·壽夭剛柔》又說:“憂恐忿怒傷氣，氣傷臟，乃病臟?！鼻橹镜漠a生是臟腑活動的結果，情緒的活躍或抑郁，總伴隨著五臟氣機的活躍或抑郁進而產生不同的效應，即所謂“百病生于氣也，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驚則氣亂……思則氣結”(《素問·舉痛論》)。因此，各種不正常的情志活動皆可造成臟腑的氣機紊亂，導致臟腑病變并誘發(fā)或加重病情。

五臟化五氣，所生五志與五臟有著相互對應的關系，反過來五志對五臟的影響同樣也有著相互對應的關系?！秲冉洝穼⑵淇偨Y為:“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悲傷肺，恐傷腎”(《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而這一規(guī)律在古今醫(yī)案中均得到驗證，不少書籍中也對相關病例進行了記載，如《古今醫(yī)案按》、《醫(yī)部全錄》、《儒門事親》等。民間耳聞能詳的典故，如“范進中舉”、“黛玉葬花”等，也反映了這一規(guī)律。

然而情志致病也不局限于上述的對應關系。由于心神的主導作用，情志致病往往并發(fā)心神的損傷。如張介賓說:“情志之傷……無不從心而發(fā)”等。肝臟的疏泄氣機的作用對情志致病也是一個影響因素，情志致病均伴隨氣機紊亂，如《壽世保元》云:“若七情過極，則氣機紊亂，致使津液凝滯而為痰，血行不利而成瘀?！惫适韪卫須庖渤Ｒ娪谇橹静〉闹委熤?同時“七情”也可傷及多臟，如“夫怒傷肝，肝屬木，怒則氣并于肝而脾土受邪，木太過則肝亦自病”(《儒門事親》)。因此臨床診療時，還應綜合考慮，辨證周全。

4 結語

中醫(yī)心理學的情志學說，是以《內經》情志論為基礎，運用中醫(yī)理論闡釋人的情感過程，結合歷代先賢有關情志的論述形成的，它根植于中醫(yī)學的情志理論，同時又充實、發(fā)展了中醫(yī)學的情志理論。這些情志理論與現(xiàn)代心理學有很多暗合之處，且有些觀點是現(xiàn)代情志理論尚未論及或很少論及的，對現(xiàn)代醫(yī)學心理學的充實發(fā)展具有重要價值。

此外，中醫(yī)學情志學說具有深厚的中醫(yī)臨床基礎，對臨床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因此也成為中醫(yī)心理學基礎理論框架的重要支撐。而中醫(yī)心理學的“五臟情志論”，對中醫(yī)養(yǎng)生保健、“治未病”及中醫(yī)情志疾病的臨床診治更是意義深遠，這也是與現(xiàn)代醫(yī)學有別的中醫(yī)特色的體現(xiàn)。

［1］王克勤.再論中醫(yī)心理學基礎理論框架［J］.中國中醫(yī)基礎醫(yī)學雜志，2008，14(7):498.

［2］張光霽，張燕.七情中性、情、欲概念的發(fā)生［J］.中華中醫(yī)藥雜志，2010，25(4):493-497.

［3］滕晶，齊向華.中醫(yī)情志致病學說淺談［J］.中醫(yī)藥臨床雜志，2007，19(3):301.

［4］姜乾金.醫(yī)學心理學［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5:45.

［5］王克勤.五臟情志論(上)［J］.家庭中醫(yī)藥，2010，17(1):59.

［6］王克勤.五臟情志論(下)［J］.家庭中醫(yī)藥，2010，17(2):58.

［7］嚴燦，潘毅，鄧中炎，等.中醫(yī)情志致病機理的研究［J］.中醫(yī)雜志，1997，38(4):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