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偉生
( 湖南工業(yè)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7)
魏晉以來南北融合的大勢,在軍政方面是北侵于南,于文化尤其文藝而言卻是南凌于北,隋的一統(tǒng),加速了南北融合的進程,但隋朝的短促不足以完成文風的過渡,藕斷絲連的隋唐變革,更使整個初唐都處于南方文學的籠罩之下。好在唐的氣象與氛圍也來得顯明與快捷。太宗的勵精圖治與雅好文藝既使國家迅速走向繁榮昌盛,也讓史臣文士會集宮廷,扈從君主,贊美盛德,并在總陳歷史之時提出理想的文學主張。其實六朝至唐,文學的承續(xù)與變革也大體對應于詩、賦地位的變化。自漢魏至初唐,賦在創(chuàng)作實踐與文學選本中的地位一直排在詩的前面或至少與詩并重,唐以詩稱名于史,但只有到盛唐才是聞一多先生說的“詩的唐朝”。所以初唐文學的理想與實踐乃至詩體的革新都與賦體文學的變遷密不可分,而太宗君臣的創(chuàng)作實踐與賦學理念是其端緒。
太宗朝宮廷賦家來源復雜,有由陳、隋入唐的魏征、李百藥、楊師道、謝偃、顏師古,有出自于“秦府十八學士”的薛收、虞世南、許敬宗,有后宮妃子徐惠,這些人的經(jīng)歷也都十分曲折,最后都輾轉(zhuǎn)來到李世民治下,成為謀士重臣、史官學者。《全唐文》收錄他們的賦作30 余篇,內(nèi)容以頌美教化為主,亦不乏抒情詠懷之作,分屬于《歷代賦匯》中諷喻、音樂、鳥獸、地理、臨幸、言志、草木、人事、天象、器用、花果、巧藝、歲時、禎祥等類目。
“潤色鴻業(yè)”是太宗朝宮廷文人賦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漢大賦頌美傳統(tǒng)的延續(xù),但其體貌不像漢大賦多長篇巨制、喜鋪張揚厲,而以短小、務實為主,題材主旨也不似漢大賦集中于京殿苑獵、勸百諷一,而是既有直接的頌揚,也有專一的諷諫,既有祥瑞的獻奉,也有和樂的歌舞。
先序后賦,序、賦之間是命題立意與奉詔應和的關(guān)系,這種創(chuàng)作形式是比較獨特的,相較而言,君臣同題唱和或單由臣子奉詔而作的情況更為普遍。唐太宗作《小山賦》、《小池賦》,而徐賢妃、許敬宗和作便屬這種情況。這幾篇賦體制規(guī)模都比較短小,遣詞造句也頗為纖巧,命題立意則一面隨興嘻戲,一面頌美唱和。所以王應麟《困學紀聞》引鄭毅夫語說:“唐太宗功業(yè)雄卓,然所為文章,纖靡浮麗,嫣然婦人小兒嘻笑之聲,不與其功業(yè)稱。甚矣淫辭之溺人也?!碑斎灰灿胁煌穆曇簦钫{(diào)元對太宗這兩篇賦的評價是:“渲染小字,工妙乃爾??梢姴糯笳咝谋丶??!崩钍峡隙ㄟ@兩篇賦善于寫小,確是實情,至于“才大者心必細”的結(jié)語則可以說明文章與功業(yè)的對應也可以多元多樣。
善禱善頌的許敬宗寫了4 篇應詔之賦:《小池賦應詔》、《欹器賦應詔》、《掖庭山賦應詔》、《麥秋賦應詔》,多為虛無之文與贊頌之語,并一再表示感恩戴德之意。當然,許敬宗的文才不可否認,“造中天而式宴,陵倒景而為娛。星懸珠網(wǎng),日對金鋪?!嫉?,風飄林而澗響。”(《掖庭山賦應詔》)這樣的句子正應了他“發(fā)詞林之華藻,瀉筆海之波瀾”(《掖庭山賦應詔》)的自我意愿。《全唐文》卷152 載其《謝皇太子〈玉華山宮銘賦〉啟》評李治賦云:“絢發(fā)詞林,若春華之麗韶景;漪清碧海,譬秋水之澹晨霞。仙鶴和吟,慚八音于雅韻;神龍縟彩,謝五色于雕文?!笨梢娮非蟆叭A藻”是他一貫的努力目標。但輕艷綺媚而心術(shù)“傾險”的許敬宗也偶有沉郁古拙的句子。李調(diào)元《賦話》卷1 說:“初唐人儷語尚帶沉郁古拙之氣。高陽繆公許敬宗《麥秋賦》:‘如扇漸秀于梅風,潤岐苗于谷雨,疇中氣爽,壟際風清’,獨字字帖妥,恬雅近人。而《掖庭山賦》更為應制之極則。而其為人心術(shù)之傾險如此,乃知千古小人未有不能作軟語者,詞章不足以定人品?!?/p>
《小山賦》有徐惠的奉和之作,與太宗原作一味寫小嘻戲不同,與來自南方的宮廷男人許敬宗的奉詔之作柔順阿主也不同,徐作自始至終都不離諷諫的主旨。文風古拙直切,頗有正氣凜然的大丈夫氣概。
緣乎唐初的開明政策,太宗朝臣多有直言進諫之風,辭賦也不免成為諷諫教化的工具。李百藥《贊道賦》、謝偃《惟皇誡德賦》可為代表?!顿澋蕾x》作于貞觀五年(631),是太子右庶子李百藥針對太子承乾“閑燕之后,嬉戲過度”的情狀而寫的,因此賦“悉述古來儲貳事以誡太子”,得過太宗高度的贊賞。相較于《贊道賦》的懇切而不失敬慎,《惟皇戒德賦》可謂陳詞慷慨、議論縱橫。賦序開篇即明義:“理忘亂”、“巡忘?!薄ⅰ耙萃鼊凇?、“得忘失”,……“處殿堂”、“朝萬國”、“巡府庫”、“視功臣”、“見名將”,懸河瀉水,全是戰(zhàn)國縱橫家習氣。賦文還是鋪陳人主不可忘初之意,不過結(jié)構(gòu)更加規(guī)整,節(jié)奏更加緊促。
唐朝政策,向稱開放,外來事物,源源不斷,史稱貞觀年間“絕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譯,相望于道?!边@些貢品中有不少珍禽猛獸,虞世南《獅子賦》《白鹿賦》、李百藥《鸚鵡賦》便是對遠邦來獻、萬國朝圣的敘寫與頌贊。這類敘寫異物來獻的賦雖不乏新奇的目光與嘆美的心緒,而終歸于潤色鴻業(yè),不可當尋常的詠物賦看待。
太宗朝的音樂歌舞賦也不少,虞世南與薛收都作有《琵琶賦》,李百藥有《笙賦》,謝偃有《觀舞賦》與《聽歌賦》,楊師道有《聽歌管賦》。與先唐音樂賦相對集中于音樂本身的描寫不同,初唐音樂賦總喜歡在文前段后增添些述圣頌德的文字。當然這些歌舞賦不全是空洞的奉承與抽象的說教,其中也不乏精美的視聽描寫。如虞世南《琵琶賦》寫演技之精絕,李百藥《笙賦》寫笙樂之高妙,謝偃《觀舞賦》寫舞姿之優(yōu)美,《聽歌賦》寫歌聲之巧化,楊師道《聽歌管賦》寫曲調(diào)之奇絕,這些歌聲、舞態(tài)的描寫既精彩生動而又新穎貼切,既錯綜變化而又清新曉暢,與頌美的框架一起,顯示了初唐歌舞賦的新成就、新特色。
頌美教化而外,太宗朝宮廷文人賦的第二大主題是抒情詠懷,或詠物以寓意,或登臨而興懷。多慷慨之調(diào)與高逸之旨,少悲苦之音與頹靡之情,帶有鮮明的時代特色與個人印記。
詠物之賦如唐太宗《威鳳賦》,謝偃《高松賦》、許敬宗《竹賦》、顏師古《幽蘭賦》,謝偃《塵賦》、《影賦》、《明河賦》等,或抒志氣懷抱,或?qū)懜邼嵢烁?,或表退讓守拙態(tài)度。
唐太宗《威鳳賦》明寫鳳,實寫人,既涉及生平經(jīng)歷和政治抱負,又關(guān)切友朋之情與興亡大事。《舊唐書·長孫無忌傳》載:“太宗追思王業(yè)艱難,佐命之力,又作《威鳳賦》以賜無忌。”可資佐證。有第一等胸襟,才有第一等好賦,太宗此賦的好處就在于借威鳳這一高遠清矯的形象,真切生動地寄托了一代明君對社稷之臣的感激,對創(chuàng)業(yè)艱難的體會,對長治久安的深思與決意。
此期其它的詠物賦也多用比興寄托的手法,賦中所詠高松、幽蘭、竹、影、塵諸物都多少有些象征意義。謝偃《高松賦》抒“獨潔固而不渝,常猗猗而結(jié)翠,始見貞而表潔,乃以叢而辨類”的情懷。許敬宗《竹賦》表“雖復嚴霜曉結(jié),驚飚夕扇。雪覆層臺,寒生復殿。惟貞心與勁節(jié),隨春冬而不變”的態(tài)度。顏師古《幽蘭賦》寫“愿擢穎于金陛,思結(jié)蔭乎玉池”的愿望。謝偃《塵賦》旨在發(fā)揚老子“和光同塵”之道,《影賦》則意在闡發(fā)莊子“圣人無己”之德。不過這些賦也沒有忽略對所詠之物的外在形象的描寫,如寫高松之挺拔、寫幽蘭之秀雅、寫勁竹之便娟,都還形象貼切,而又自然曉暢,既合詠物賦之正則,也略見初唐的特質(zhì)。謝偃《塵賦》、《影賦》的描寫更加鋪陳而又工細逼真。如寫塵土的變化:“若夫陰風發(fā),陣云屯,鼉鼓震,紅旗翻,千乘動,萬騎奔?!瓕⒊寇幎⒊觯c暮蓋而同歸?!闭f塵土因風而起,因為來得迅疾,瞬時間遮天蔽日,但驟起的塵土不會驟然停息。因為輕細,可以隨物浮沉,在細雨中暫息,逢輕風又復飛,混混沌沌、悠悠忽忽?!霸獪y”的影像更是“體無定質(zhì),應變隨方。因物成象,不拘厥?!?。形影之間總的來說巨細若一,委曲相似,為了說明這個道理,作者舉了片魚、孤鳥、秋林、春樹、度、奔駟等種種有代表性物象,更描繪了湖中美麗的倒影,以闡明形影之間“有象必圖,無物不擬”的關(guān)系。
詠物之外,唐太宗還有兩篇登臨興懷、感慨際遇之賦頗可關(guān)注。一是《臨層臺賦》。賦先寫層臺之宏偉構(gòu)造和登臨所見的壯闊景觀,然后“慨然自思”:由前王御世因機而化的普遍規(guī)律,而特責秦始、漢武筑阿房、建甘泉的靡費;由長城亙地“反是中華之弊,翻資北狄之強”的沉痛歷史,而自述“宏三策于廟堂,變千機于狂虜”的雄才大略;最后由“土木之二勞”,引出“施而不自矜者,亦成功之大義”的感慨,與“既同德而同心,共流芳于王道”的愿望。這篇賦以議論為主,所論也非新見,不過賦因登臺而感,所感也不同于一般文士,而是以帝王之身思治國之道,既顯貴于同儕,也有益于匡正文風。二是《感舊賦》。從賦序知此賦當作于貞觀十八年冬至十九年春二月之間,年過半百,“忽焉白首”而遠征高麗的唐太宗,“追思曩日”、“感時懷舊”,必不同于年輕氣盛時的一往無住。所以他追懷少壯生活與功業(yè)時愜意而自得:“想飛蓋于河曲,思解佩于芝田;……掃欃槍兮定六合,廓氛沴兮靜八荒?!奔扔酗w蓋河曲、解佩芝田、挾彈銅駝、連鑣金谷的豪縱生活,也有電舉云翔、鳳跱龍驤、掃定六合、廓靜八荒的威武風姿。可一旦念及垂暮之年、顧思當務之急、察看眼前之景便不免惆悵自傷:“懷壯齡之慷慨,撫虛躬而自傷?!旁旎=?jīng),孰圣賢之可救?!眽妖g慷慨但往事成昨,邊境未寧而忽焉白首,由世俗之飄忽而思宇宙之存亡,再由造化之經(jīng)常反觀人生之短促,引發(fā)出深沉蒼涼而充滿哲理的追問——寒來暑往、日升月降,而流水春花人何不再?“興亡兮代襲,隆替兮相沿?!膽{軾而靜慮,懷古人而悵焉?!迸d亡代襲、隆替相沿,要想安邦定邊、永保國泰民安并弘我大唐國威,惟有修德全道,招納賢才,以期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皼r復氣結(jié)隆冬,歲窮余律;……扣沈思而多端,寄翰墨而何述?!笨蓺饨Y(jié)隆冬、歲窮余律,洛景蒼茫、寒風蕭瑟,有似英雄暮年,難比青春豪俠,所以物同前載而情異往昔。這篇撫今追昔賦,沉思多端而又慷慨壯大,堪稱佳作。太宗《威鳳》、《臨層臺》、《感舊》三賦都有感而發(fā),以史為論,關(guān)涉興亡大事,頗可代表他所在時代的賦作水平。錢基博《中國文學史》稱:“操筆成章,體沿六代而出以和雅。所作如《臨層臺賦》、《感舊賦》、《建玉華宮手詔》、《述圣賦序》,文溫以麗,意悲而遠,華而不縟,雄而不矜,逶迤而不靡?!?/p>
六朝至唐,因為宮廷生活的相似與南朝賦本身的藝術(shù)魅力,賦體創(chuàng)作中宮廷的題材、頌美的主旨、駢對的體制、華美的詞藻乃至唱和的方式并未因王朝的更替而改頭換面,但經(jīng)國的志趣、壯大的情思、曉暢的作風乃至放肆的諷諫又顯然標示著唐風的新進。創(chuàng)作實踐不必與理論主張亦步亦趨,但兩者之間若即若離的照應在所難免,而它們的革故鼎新也都必然關(guān)涉當日的文化政策與政治局勢。
賦體創(chuàng)作是在承繼中有所革新,理論則集中體現(xiàn)在對待南朝文學的態(tài)度上。客觀地講,南朝文學總結(jié)了魏晉以來近四百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完善了各種文體形制與表現(xiàn)技巧,肯定并實踐了文學的緣情本質(zhì),使文學由初步的自覺而成為獨立的藝術(shù)門類。這樣的成績實在不容輕易否定、文學自身的慣性也不會讓它的影響輕易消失。但片面追求形式、內(nèi)容貧乏、情調(diào)低下、風格柔靡,還伴隨著社稷傾亡也是客觀事實。所以隋文帝以來的君臣與儒家學者,在總陳歷史時多半從倫理政治的角度對南朝文學持否定的態(tài)度。
唐太宗作為一代英主,文治武功都足以表率天下,他以帝王一人之身而作賦五篇,更為賦史所僅見,所以唐初的賦學理念與文學思想可大體從太宗對前朝文學遺產(chǎn)的態(tài)度與賦體創(chuàng)作的實踐中歸結(jié)出來。
不可否認,唐太宗對于文學的基本立場還是政教實用,因為他首先是一位君主,而且是親歷王朝更替、懂得創(chuàng)業(yè)難守業(yè)更難、善于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的英明君主。太宗常與臣下議論政治得失,《貞觀政要》多有記載,如貞觀六年魏征以舟水喻君臣、太宗論大事起于小事,都已成為治國名論。居安不可忘危,而事無論大小,都關(guān)乎社稷安危,所以衡量文學首先也要考慮是否有益于政治教化。從這樣的角度出發(fā),他對房玄齡說楊雄、班固、司馬相如的《甘泉》、《兩都》、《子虛》、《上林》等賦“文體浮華,無益勸誡”,不必書之史策,也是從這樣的認識出發(fā);他對李百藥著《贊道賦》“述古來儲貳事以戒太子”的作法大為稱賞,還是出于這樣的考慮;他對鄧隆等上表請為他編纂個人文集的事也婉加拒絕;他說人主惟在德行,不必事從文學,梁武帝父子、陳后主、隋煬帝們都編過文集,可結(jié)果還是做了亡國之君;他喜歡作詩,可在詩前還要加上長篇大論以闡明文教重要的道理。在置于《全唐詩》卷首的《帝京篇》的300 來字的長序里,他反對釋實求華以亂于大道,主張節(jié)之中和而非淫放,與他一貫的有助勸誡的要求還是相通的??梢哉f,就基本的文學立場而言,唐太宗與隋文帝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但唐太宗畢竟不同于隋文帝,他不僅是馬上得天下的英主,也是文藝的愛好者,他沒有否定文學本身的特征,也沒有簡單地以儒家的美刺標準與政治的現(xiàn)實需要來禁絕一切文華。相反,對于前代優(yōu)秀的文學遺產(chǎn),他也會充分地肯定。在他親自撰寫的《晉書·陸機傳論》里,他給予“文藻宏麗”的陸機以極高的評價:“文藻宏麗,獨步當時;言論慷慨,冠乎終古?!?/p>
他還是一位卓越的書法家與音樂家,他對待書法與音樂的態(tài)度也可用來觀照他對待包括文學在內(nèi)的一切文藝的態(tài)度。他親自撰寫《晉書·王羲之傳論》,極言王羲之盡善盡美:“詳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逸少乎!”當御史大夫杜淹說“前代興亡,實由于樂”,并舉陳之《玉樹后庭花》、齊之《伴侶曲》為亡國之音時,他說“悲悅在于人心”而不由音樂,“夫音聲豈能感人?歡者聞之則悅,哀者聽之則悲。……將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聞之則悲耳。何樂聲哀怨,能使悅者悲乎?今《玉樹》、《伴侶》之曲,其聲俱存,朕能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耳?!痹谳d負漢儒音樂思想的《禮記·樂記》里,“聲”、“音”、“樂”是分屬于三個不同層次的概念,從藝術(shù)形式來看,這是一個由眾聲到樂聲到樂舞的過程,從藝術(shù)本質(zhì)來看,這是一個由自發(fā)之聲(天籟)到有序之聲(音樂)再到和樂之聲(樂舞)的過程。但《樂記》所談論的,并不單純是藝術(shù)問題,更是倫理修養(yǎng)與政治教化的問題。所以由“聲”到“音”再到“樂”不只是藝術(shù)形式上的變化過程,也是一個人格修養(yǎng)的過程,更是一個觀聲——作樂——化成天下的王化過程。聲有無哀樂到魏晉時成了重要的玄學命題。唐太宗這段關(guān)于音樂的論說遠不能說精微,他混淆了“聲”、“音”、“樂”三個不同的概念,也沒有分清音樂創(chuàng)作與欣賞不同的過程。他所要表達的意思是:聲無哀樂,在乎人心,而人心之苦源于人自身的生存境況,潛在的意思是,歡愉者不懼哀聲,國家興亡與音樂無關(guān)。這樣結(jié)論顯然有悖于身負教化重任的帝王身份。但從這樣的論斷中可以看出,他骨子里確實不認為文藝能決定政權(quán)的興亡。
其實太宗自己與辭賦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活動就頗能說明他對辭賦及文藝的辯證態(tài)度。他的五篇賦作中,《威鳳》、《臨層臺》、《感舊》三賦都關(guān)涉興亡大事,而《小山》、《小池》二賦卻不免娛樂嬉戲的態(tài)度。他親自鼓動頌美,為謝偃御制賦序,令作《述圣賦》,也表彰諷諫,李百藥《贊道賦》、崔仁師《清暑賦》都因諷諫備受稱賞。他反對浮華,但不忽視藝術(shù)追求,聞一多先生《類書與詩》曾說“唐初是個大規(guī)模征集詞藻的時期”,并說這種情形,太宗要負大部分責任。
太宗的辭賦理念與文藝態(tài)度既牽扯到唐初的文學思想,也關(guān)聯(lián)著太宗朝的文化政策與史學意識。馬上得天下的高祖與太宗,都十分重視文化事業(yè),史學作為學術(shù)文化的重要組織部分,更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武德五年(622),高祖下詔修魏、周、齊、梁、陳、隋諸史,但歷經(jīng)數(shù)年沒有成功。貞觀三年(629),太宗下詔重修諸史。為加強對修史工作的領(lǐng)導,特將史館移到宮城內(nèi)的門下省,命宰相為監(jiān)修大臣。劉知幾描述當時史館的情況說:“西京則與鸞渚為鄰,東都則與鳳池相接。而館宇華麗,酒饌豐厚。得廁其流者,實一時之美事”。貞觀十年,五史修成。貞觀十八年,太宗又下令房玄齡、褚遂良等人重修晉史,并親自撰寫宣帝、武帝、陸機、王羲之四人的傳論。另外,李延壽獨自撰成的《南史》、《北史》,后來也列為正史。史書包羅萬有,文學自然也在論敘之列。太宗而外,唐初的辭賦觀、文學觀主要就集中在史書的序論里了。唐初史家,位列明主之朝,多兼重臣與文士身份,這讓他們在判決文學時,既強調(diào)實用的精神,也不乏開放的態(tài)度與公允的立場。
史書修撰的本意,在于歷覽古今,以為借鑒,所以立論時首重致用。武德修史時,高祖詔令說:“司典序言,史官記事,考論得失,究盡變通。所以裁成義類,懲惡勸善,多識前古,貽鑒將來?!痹谶@樣的總的指導思想下,史官們紛紛強調(diào)文學的政教作用。魏征《隋書·文學傳序》說:“然則文之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教于下,下所以達情志于上;大則經(jīng)天緯地,作訓垂范;次則風謠歌頌,匡主和民。”姚思廉《梁書·文學傳序》云:“經(jīng)禮樂而緯國家,通古今而述善惡,非文莫可也。”具體到國家興亡時更忘不了強調(diào)它與綺艷文風的關(guān)系。姚思廉說:“自魏正始、晉中朝以來,貴臣雖有識治者,皆以文學相處,罕關(guān)庶務,……是以朝經(jīng)墮廢,禍生鄰國。”魏征說:“古人有言,亡國之主,多有才藝,考之梁、陳及隋,信非虛論。然則不崇教義之本,偏尚淫麗之文,徒長澆偽之風,無救亂亡之禍矣?!崩畎偎幵?“原夫兩朝叔世,俱肆淫聲,而齊氏變風,屬諸弦管;梁時變雅,在夫篇什,莫百易俗所致,并為亡國之音?!闭驹谑⑹乐爻嫉牧觯鲇趪议L治久安的需要,他們對亡國君臣的表現(xiàn)是那么的敏感,以致連他們的文風也成了重點批判的對象。
好在史家的身份與文士的意識讓他們對于文學還多少有些公允辯證的態(tài)度?!吨軙ね醢仔艂髡摗吩?“原夫文章之作,本乎情性?!薄侗饼R書· 文苑傳序》也說:“文之所起,情發(fā)于中?!薄端鍟の膶W傳序》講完文之為用,可以敷德教、達情志之后,還說“憤激委約之中,飛文魏闕之下”,也是言志與緣情并重的。
再看文質(zhì)關(guān)系。《周書·王褒庾信傳論》云:
雖詩賦與奏議異軫,銘誄與書論殊涂,而撮其指要,舉其大抵,莫若以氣為主,以文傳意??计涞钭?,定其區(qū)域,摭六經(jīng)百氏之英華,控屈、宋、卿、云之秘奧。其調(diào)也尚遠,其旨也在深,其理也貴當,其辭也欲巧。然后瑩金璧,播芝蘭,文質(zhì)因其宜,繁約適其變,權(quán)衡輕重,斟酌古今,和而能壯,麗而能典,煥乎若五色之成章,紛乎猶八音之繁會。
以氣為主,以文傳意,要求調(diào)遠、旨深、理當、辭巧,和而能壯、麗而能典,其實就是文質(zhì)并重的主張。魏征關(guān)于合南北文學之長以成“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文學的主張,更是整個唐代文學的理論高標。
總的來說,合南北文學之長的愿望在太宗及其史臣那里有了更明晰而強烈的要求,史家的立場在重臣與文士的身份之間起了一定的折中作用,也讓君主在處理文學問題時更多了一份謹慎的態(tài)度。
當然,史書修撰及相關(guān)文化政策的制訂與運作原本就離不開重重相因的政治態(tài)勢與更加久遠的文化淵源。南北的差異廣泛而長久地體現(xiàn)于地理環(huán)境、思維方式、文化傳統(tǒng)、社會風尚、政治體制、語言特點等諸多方面,隋王朝為南北文化所做的種種努力都因其時間的短促而注定只能為承襲前朝的唐代作鋪墊。積聚了許久的南北文化相融相合的勢能,只有在更加和諧穩(wěn)定而又開明寬容的太宗王朝才能充分地釋放。太宗曾將自己與隋文帝作過比較:說隋文帝“不肯信任百司,每事皆自決斷,雖則勞神苦形,未能盡合于理。朝臣既知其意,亦不敢直言。宰相以下,惟承順而已”,自己則“以天下之廣,四海之眾,千端萬緒,須合變通,皆委百司商量,宰相籌畫,于事穩(wěn)便,方可奏行”。其實除了個人品習與好尚的不同以外,時勢的不一也會影響到王朝政策的制作與思想文化的興衰。經(jīng)長期分裂而終歸一統(tǒng)的秦、隋,初立時的為政勢不可過于松散,而急政的實施又容易導致傾亡。文化的認同更是一個潛行漸進的過程。明乎此,我們就能理解太宗對于文學何以可以保有一些寬松甚至部分嬉戲的態(tài)度,而隋文帝卻下詔禁絕一切文華。
有了這樣的時勢、政局,明主、賢君們便可以整合將南北文學中原有的社會政治教化功能與審美情感功能,明確大一統(tǒng)王朝新的理想的文學發(fā)展目標:文質(zhì)彬彬,盡善盡美。
[1]劉昫.舊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2]董誥等編.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王應麟.困學紀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4]李調(diào)元.賦話(叢書集成初編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5.
[5]錢基博.中國文學史[M].北京:中華書局,1993.
[6]吳兢編著.貞觀政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彭定求等.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99.
[8]房玄齡等.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9]劉偉生.《禮記·樂記》“聲”、“音”、“樂”辨[J].船山學刊,2004(4).
[10]聞一多.唐詩雜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1]劉知幾撰. 浦起龍釋. 史通通釋[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2]魏征等撰.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3]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
[14]李百藥撰.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15]令狐德棻.周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