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的死與梁啟超的生

也許是一種巧合，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時間恰好是2008年6月11日。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115年前，大清帝國的皇帝光緒在這一天頒布《定國是詔》，已有200多年歷史的滿清王朝，盡管風(fēng)雨飄搖，垂垂老矣，但它還是希望通過這一次變革，革除痼疾，富國強兵，讓一個古老的帝國煥發(fā)青春，重新崛起，于是“咸與維新”。

但是，僅僅103天，形勢驟變，本來支持改革的慈禧太后突然變臉，囚禁光緒，捕殺維新黨人。于是，戊戌豪杰或倉皇出逃，或慷慨赴死。變法領(lǐng)袖康有為、梁啟超流亡國外，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楊深秀、康廣仁六君子被斬于北京菜市口。其他人或被永遠(yuǎn)監(jiān)禁，或被流放新疆，戊戌變法宣告失敗。

記得毛澤東在《為人民服務(wù)》這篇文章中，說過這樣一句話：“要奮斗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但是我們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數(shù)人民的痛苦，我們?yōu)槿嗣穸?，就是死得其所。”毛澤東說的沒錯，古往今來，所有的奮斗，所有的變革，沒有不流血的，沒有不犧牲的，如果怕死，那就什么都不要做了。中國歷來不乏慷慨悲歌之士，他們是不怕死的，以譚嗣同為首的戊戌六君子，便是我們國家的脊梁、民族的希望，他們大義凜然，他們死得其所。

但是，當(dāng)我們贊美慷慨赴死是英雄的時候，是否意味著倉皇出逃是懦夫，是逃兵？因為為什么死的不是梁啟超？為什么走的不是譚嗣同？譚嗣同因為死而偉大，那么梁啟超是否便因為生而不光榮？當(dāng)我們在贊美死的時候，是否在鄙視生？看來，“生，還是死”，這真是一個不容回避，也無法回避的問題。

先說譚嗣同。

譚嗣同，生于1865年，死于1898年，年僅33歲。他字復(fù)生，不知是不是因為可以死而復(fù)生，所以不怕死；號“壯飛”，從他的號中，便可見其性情豪爽，是一個充滿激情的俠義之士。

譚嗣同在參與戊戌變法之前，就因憂國憂民、救亡變革、辦報講學(xué)而名揚天下，被稱為“新政人才”。后光緒皇帝親自召見，向其表達(dá)變革意愿，令譚嗣同感動萬分，決心肝膽涂地，以死相報。光緒對他破格提拔，賞官四品，參與新政，與楊銳、林旭、劉光第共稱“軍機四大臣”。但是，不過百日，形勢驟變，慈禧發(fā)動政變，捉拿維新黨人。

本來，譚嗣同是有機會從容逃走的。那天，譚嗣同親自把梁啟超送到日本使館。當(dāng)梁啟超要他和自己一起出走日本的時候，譚嗣同對梁啟超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绷簡⒊芫尤毡臼桂^之后，日本使館方面又提出要為譚嗣同提供“保護(hù)”，但譚嗣同回答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之所以不昌者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譚嗣同被捕后，在獄中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9月28日，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義于北京宣武門外菜市口。臨終時，譚嗣同大喊：“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夠壯烈的了，100年后的我們讀到這里，依然不能不熱血沸騰。然而，這里有兩個問題值得我們?nèi)ヌ接懀?/p>

其一是譚嗣同所說的“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其二就是譚嗣同所說的“死得其所”。

先說第一個。中國是一個災(zāi)難深重的國家，千百年來，每前進(jìn)一步，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所以，因變法而流血者至譚嗣同早已不是第一個了，我們隨便就可以舉出一大批來：戰(zhàn)國時期，有秦國的商鞅變法和楚國的吳起變法。商鞅因變法而被車裂，吳起因改革而被射殺；漢代有王莽改制。所謂改制，其實也是變法，因變法激化矛盾，爆發(fā)起義，不久被殺；唐代有王叔文變法，他的變法比譚嗣同的百日維新只多了43天。 后來宦官俱文珍等迫使順宗禪位于憲宗，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次年被殺；宋代有著名的王安石變法。王安石雖然沒因變法而流血，但是自己的兒子由于被人攻擊，舊病復(fù)發(fā)而死；明代有東林黨人的改革，因和以魏忠賢為代表的閹黨作斗爭，先有以楊漣、左光斗為首的六人被殺，史稱“六君子”，接著又有以高攀龍、周順昌為首的七人被殺，史稱“七君子”。

再說第二。什么樣的死才叫死得其所呢？死得其所其實就是死得值得，死得有價值，如果算賬的話，就是投入很小，回報很大。也就是說，你譚嗣同的死，或者可以喚醒民眾，或者推動變法成功，或者暴露統(tǒng)治者殘暴的丑惡嘴臉。但是，譚嗣同的生命換來這一切了嗎？

其實，民眾是很難被喚醒的，無論你流多少血。就在譚嗣同就義的那天，圍觀者達(dá)上萬人，譚嗣同慷慨陳詞，而百姓卻呆若木雞，他們不關(guān)心你的變法，他們是來看砍頭的，他們只知道被殺的是亂臣賊子。他們就是魯迅所描寫的那些“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的“看客”；他們就是買人血饅頭為兒子醫(yī)病的茶館主人華老栓；他們就是“你們可看見過殺頭么？咳，好看。殺革命黨。唉，好看好看……”的阿Q。

所以，要改變這個世界，不一定用死的方式，梁啟超用的是出走，孫中山用的是革命，而魯迅用的則是文學(xué)。相比之下，譚嗣同的死不僅是下策，也非常之單純？什么叫單純，單純其實就是簡單，如果以為變革只要死幾個人、只要流一點血就可以成功，那中國的變革大概早已完成。而只有無路可走的人，只有不得不死的時候，才獻(xiàn)出生命，才慷慨赴死，才死得其所。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活著，就要為之奮斗。

其實，統(tǒng)治者是最歡迎你主動送死的，如果革命黨人都這樣慷慨赴死，那他們豈不既省心又省力了，坐在家里，把送上門來的革命黨一個一個地砍頭就是了。而統(tǒng)治者最怕的就是他們不死，最怕的就是他們隱藏民間，最怕的就是他們不屈不撓伺機反撲，最怕的就是他們用思想喚起民眾。慷慨赴死，無異于繳械投降。

人不可以沒有激情，變革也更需要激情，但激情不是魯莽，要激情更要智慧。其實像譚嗣同這樣的人，打動人心有余而往往成事不足，因為他們不能審時度勢，不能有效地控制局面，全憑一股激情，在和舊勢力較量的時候，便會往往處于下風(fēng)。他們追求轟轟烈烈，而不喜歡穩(wěn)扎穩(wěn)打；他們希望一蹴而就，勢必四面受敵。最后雖然舍生取義，慷慨赴死，但并非“死得其所”。

而且光緒皇帝啟用這樣一批莽撞之人進(jìn)行變法，實在是一個極大的錯誤，使得維新運動從一開始便埋下失敗的禍根。這些人毫無政治斗爭經(jīng)驗，對西方政治體制不過是一知半解，對中國當(dāng)時的國情更沒有足夠的認(rèn)識，就是光緒皇帝也沒有掌控全局的威望和權(quán)力。憑這樣一些人想把中國幾千年的積弊一夜清除，必然造成社會動蕩，失去大多數(shù)人的支持，變法何言成功？

其實，譚嗣同的死，與其說是為變法而死，不如說是為光緒皇帝而死。由于變法失敗，皇帝被幽禁。在譚嗣同看來，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辦事不力，我譚嗣同被皇帝那么看重，而我卻沒有完成皇帝交給的使命，所以，只能以死來報答皇恩。雖然譚嗣同沒有這樣說，但從他那句“不有死者，無以酬圣主”的話來看，他的死，還是為了“臨難一死報君王”的。如果自己一走了之，就是對君王的不忠、不義。

在可以不死的時候卻非要去死，這樣的死，怎么能說是死得其所呢？

再說梁啟超。

梁啟超，生于1873年，死于1929年，比譚嗣同小8歲。雖然梁啟超活的年齡也不算大，但若從譚嗣同慷慨赴死那年算起，梁啟超至少比譚嗣同要多活30年。不要說梁啟超這樣的偉大人物，就算是一個普通人，30年間也會為國為民做出許許多多的事情來。

梁啟超的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雖然是康有為的學(xué)生，但是人們提起戊戌變法來，總是把他和康有為放到一起，稱作“康梁”。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沒有像譚嗣同那樣主動赴死，他逃亡日本。但他也沒有被慈禧的屠殺所嚇倒，在日本繼續(xù)他的變法大業(yè)，他創(chuàng)辦報紙，鼓吹改良，大量介紹西方社會政治學(xué)說，對當(dāng)時中國的知識分子產(chǎn)生很大影響，后回國繼續(xù)辦報。

辛亥革命后，袁世凱當(dāng)上大總統(tǒng)，但是這位大總統(tǒng)卻一心想做皇帝，梁啟超便與蔡鍔將軍一起策劃武力反袁，并親赴兩廣參加反袁斗爭。有意思的是，為揭露袁世凱稱帝的野心，他寫了一篇《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的文章，文章還沒有發(fā)表，袁世凱便得到消息，急忙收買梁啟超，派人給梁啟超送來一張20萬元的銀票，說是給梁啟超的父親祝壽用，其條件是這篇文章不發(fā)。一篇文章20萬，大概創(chuàng)下中國稿費之最了，但是梁啟超毫不客氣將銀票退回。

梁啟超的一生可謂驚天動地，直接參與戊戌變法后中國幾乎所有的重大事件。他參與辛亥革命，組建進(jìn)步黨，當(dāng)過司法總長，當(dāng)過幣制局總裁，參與反對張勛復(fù)辟，任過內(nèi)閣財政總長，出任京師圖書館館長，應(yīng)該說對中國的社會進(jìn)步做出了巨大的貢獻(xiàn)。

不僅如此，梁啟超在學(xué)術(shù)上的貢獻(xiàn)更大，他在哲學(xué)、文學(xué)、史學(xué)、經(jīng)學(xué)、法學(xué)、倫理學(xué)等領(lǐng)域均有建樹，一生著作等身。尤其梁啟超27歲那年寫的《少年中國說》，這篇文章充分表達(dá)了作者憂國憂民、發(fā)奮圖強、心系天下、樂觀進(jìn)取的精神。他寫道：“故今日之責(zé)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jìn)步則國進(jìn)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這篇文章激發(fā)了無數(shù)中國青年為祖國的命運而奮斗。

梁啟超也是中國新聞事業(yè)的奠基人，他辦報的宗旨就是“開民智”，所以幾乎每天一篇社論，有人說他是“麻將桌上寫社論”，意思是說他邊打麻將邊口述社論，其實這主要是說他的才氣。但無論如何，中國新聞事業(yè)的快速發(fā)展，對推動社會的變革，梁啟超實在功不可沒。

譚嗣同好像沒有兒女，而梁啟超卻有9個，其中梁思成是著名的建筑學(xué)家，梁思禮是著名的火箭控制系統(tǒng)專家，其他幾位子女則分別是詩詞研究專家、考古學(xué)家、科學(xué)院院士、經(jīng)濟(jì)學(xué)家、社會活動家，全是杰出人才。我想，假如譚嗣同不死，他的兒女肯定也會像梁啟超的兒女一樣，那將給我們的國家貢獻(xiàn)多少人才啊！

人的一生總是免不了要面對生還是死的抉擇，我們一般叫生死抉擇，也就是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的那句話，“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個問題”。漢朝的司馬遷當(dāng)年就曾被“生，還是死”這個問題所煎熬，他因為替叛徒李陵說話，被漢武帝處以宮刑。這是一個男人的奇恥大辱，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故禍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此時此刻，對司馬遷來說，生是一種屈辱，死是一個了斷。但是，司馬遷還是決定要活下去，因為他發(fā)誓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然后“藏之名山，傳之其人”。所以，他忍辱負(fù)重，發(fā)奮著書，“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終成《史記》。

我們過去常常贊美死的壯烈，卻忽視了生的艱難。有時候，選擇死是一種偉大，但選擇生也是一種光榮。拿司馬遷來說，如果選擇死，則非常簡單，因為對他來說，已經(jīng)是生不如死。但是生，對他來說卻要經(jīng)受巨大的考驗，忍受極大的屈辱。他的生存狀態(tài)是我們常人所無法想象的，正像他自己所說，“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司馬遷的生，容易嗎？

以如何死來界定生命的價值，其實是一個民族心理的變態(tài)。生是一種智慧，死是一種無奈。當(dāng)一個人不可以不死的時候，就一定要大義凜然，慷慨赴死?？墒?，當(dāng)一個人可以不死的時候（當(dāng)然不是茍活），就不必非要慷慨赴死而放棄繼續(xù)戰(zhàn)斗。毛澤東在充分贊揚張思德同志為人民而死就“死得其所”之后，還補充了一句話，他說：“不過，我們應(yīng)當(dāng)盡量地減少那些不必要的犧牲?！边@“不必要的犧牲”說的雖然不是譚嗣同，但是我們卻不能不冷靜地想一想，譚嗣同的死究竟值還是不值？

“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這是司馬遷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