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有一種感覺,人生是一個作繭自縛的過程。終老之日,并非由于經(jīng)驗和智慧能夠做到看透一切,而是圓寂,包住,終于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與世界分離,擁有了一個嚴絲合縫的繭團,隨即將面臨更加巨大的迷障。破繭成蝶的“蝶”只存在于前世和來世,而不在今生,今生是一個聚合黑暗和力量,讓自己鉆入的過程。
“我”相當于上世紀八十年代被發(fā)掘出來的一個沒有眼睛沒有嘴巴不會說話不會笑的雛形陶俑,然而,在眼睛,嘴巴,耳朵形成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周圍已經(jīng)存在著那么多兵馬俑、說唱俑……每個人都作為一件證物存活于這個世上。與記憶碰撞,交好,反目,仇恨,集體忙碌著一往直前,生活的奴隸抬頭前被迫自甘為奴,欲望的王低頭前執(zhí)意自封為王,人們很難再有“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寄身狀態(tài),很難再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生存狀態(tài),很難再“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從周圍抽絲作縷,制一件即溫暖又刀槍不入的壽繭之衣。
這就像一個古老的魔法,流速如此之快,每個人的武裝如此之強大,當善成為偽善,惡變得習(xí)以為常。我透過水晶球很難看到芳草萋萋,我越來越焦慮,看到身邊的事物支離破碎時越來越愧疚。真像犯罪團伙的一員,而寫詩如贖罪,關(guān)于怎樣向世界老實交代,怎樣揭示,見證,寄情于喚醒理想主義的自己。
我骨子里喜歡有野性的事物。喜歡看動物世界,看神話故事,童話故事,寓言故事;喜歡別人和我談起打鳥捕魚獵兔的趣事;喜歡一個人老老實實坐上世界的火車皮,去遠方之地勞改;喜歡有人敢和我私奔,浪跡天涯,窮途末路時嫣然一笑。我一直把自己當局外人,很慶幸有那么一段日子在云南北疆金沙江邊當鄉(xiāng)村教師,每日面對山河與小學(xué)生,記憶閃耀著珍貴的光芒。有時我甚至固執(zhí)地認為,在那樣山高谷深林密的地方,一定還有狼存在,在巡山的過程中,我會先于獵人碰到一窩狼崽,把它們抱回家養(yǎng)大。
關(guān)于詩歌,我喜歡有原始氣息那一類,往往這樣的詩歌最能打動我。像雷平陽殺狗的過程那種,像江非在太平洋上喝酒那種,像于堅在怒江邊說他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那種,像梁積林關(guān)于西域那些意象精致的比喻那種……太多了,而往往我能記住最多的就是這一類。目前為止,對我影響較大的詩人有雷平陽,于堅,江非,李小洛,蘇東坡,曼德爾施塔姆。
詩歌的技藝,我覺得就像伐木工,木匠,根雕設(shè)計師,可以逐步學(xué)習(xí),他們懂的不一樣,很大程度會影響弄出來的“產(chǎn)品價值”。語言方面,我贊同于堅老師漢語具有天然詩性的說法,“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沒有任何一個關(guān)聯(lián)詞,但就是有詩性。這很有意思,日常的中國人說話常常說一半,然后加一句“你自己去想”,所謂點到為止,如寫意畫,其中有隱喻,禪意,關(guān)鍵怎么把經(jīng)驗、智性、情感、直覺這些元素融進去,讓人讀了覺得此中有真意,獲得得意而忘言的效果。我喜歡樸素、簡潔、獨特的語言,在準確的基礎(chǔ)上,最好能形成自己的語調(diào)。可以從你的語言中看到別人的影子,但不能內(nèi)行一語中的的說出你來自誰,說不出來,說明你正在成為你自己。關(guān)于語調(diào)的形成,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真誠,怎么想就怎么寫,不要擔(dān)心直白沒有詩性,沒有深度,伊莎的詩,我覺得也有寫出大境界的,那是屬于他的語調(diào)。童年時代說話語無遮攔,卻在成人世界充滿魅惑與遐想。
要真誠,最起碼要保持正直的品性。可怕的是,外部世界誘惑太大,內(nèi)部的堅守又那么容易幻滅,理想主義的自己很快會迷失,為此,我必須通過不停的閱讀來留住那個正在離我越來越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