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9日 星期四
這是女兒在家的最后一天,也是最最難熬的一天,幾乎每一分鐘都有淚水在眼圈里轉。我這才知道人生還有如此痛苦的感覺。
若若很晚才醒。記得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睜大眼睛看著我,然后就是滿臉的淚水。那情景我一生都不會忘,實在是太深刻了。那黑黑的大眼睛。我的女兒,她那么傷心,她依戀我,她知道她真的要走了,她不想從此就看不見媽媽。后來我說,不許再想走的事。但我們又全都知道這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現(xiàn)實,哪怕很殘酷。
那個幾乎熬不過去的夜晚,最后的夜晚。我們終于再也忍不住,抱在一起哭。怕分開,怕第二天的那個清晨。整整16年,我們從未這樣分離過。女兒哭著說,那么長時間再也見不到你了。
我們徹夜沒有睡。清晨4點鐘,眼睛都是紅腫的,又疼又酸。但只能起來,只能告別。
8月20日 星期五
凌晨5點鐘。就要離開家了。爸媽下樓送他們最最寶貝的外孫女。他們擁抱,擁抱著告別。那是從小將她帶大的外公和外婆,他們愛她如生命,淺淺淡淡。但他們相互扶持著回到樓上后,卻是擁抱著痛哭。那是他們漫長的生活中最最難熬的時刻,他們不習慣長達一年中沒有外孫女的生活。從此他們只能彼此安慰和鼓勵。
一路上很順利。空氣清新。在高速公路上,看太陽升起,是那種很美的晨曦,那種迷蒙的紅色。女兒就是在這樣的清晨這樣的紅色中來到人間的。16年前,我生下了她。她就降臨在那個美麗冬日早晨的陽光里,多么好。那種早晨的陽光的明媚和溫暖,那種紅。我們在紅色中從黑夜駛向天明。
機場里熙熙攘攘,很多人。那時候首都機場使用的還是顯得破舊的候機大廳。偶爾若若會看見將和她乘坐同一個航班同去美國的AFS小孩。他們不像若若,和家人興奮異常地拍著各種離別的照片。而若若卻只是有點落寞地坐在那里,無語,眼睛還是腫的。
我抓著女兒的手,好像已經(jīng)沒有什么話要說了。只要在一起,只要能抓住她的手,希望這一刻無限地長。但終于,還是開始檢票了。我們站起來和女兒一道排隊。隊伍一點一點地往前走,再有五六個人,我們就真的要離別了。
在最后的時刻,若若和我們擁抱。記得在那一刻,她在我的耳邊輕輕說,媽媽別哭。
我這樣做了。我抱緊她,不放開。我在再也不能拉住她的手的時刻才松開了她。就那樣送她走。
然后她就和一個同去美國的女孩一道檢票走出了候機大廳。然后她就出現(xiàn)在了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外的甬道上。
我飛快地沖向那玻璃,以為并沒有那透明的障礙。但那看不見的物體還是阻隔了我。我隔著玻璃窗拼命地喊著若若。一開始她沒有看到我,她以為檢票的大門就是我們分手的最后關口。但很快她還是看見了我。于是便離開隊伍朝我跑過來伸出了她的手。我們的手就那樣隔著玻璃貼在了一起。在我們之間只隔著那薄薄的透明的幾公分。女兒不停地向我做著飛吻的動作。那是她隔著玻璃所能表示愛的唯一方式了。我離她那么近。我看見她強忍著眼睛里的淚,她甚至在笑。她這樣做僅僅是為了不讓我哭。
女兒一步一回頭地登上了機場的登機車。她始終看著我,直到那汽車啟動,越行越遠,我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是目送著她的背影飛向她未來的新生活的。
就從這一刻開始。從分別開始。
我知道和女兒終有一別,那是所有父母最終都擺脫不掉的。飛機立刻起飛,帶著她飛往美利堅,飛往那個她向往的陌生的國度。
我的16歲的小姑娘。
然后是想念,無邊無盡的。留下我獨自一人。
我無論怎樣都不能緩解思念女兒的痛苦。我真是太想太想她了,以至于在最初的幾天里我根本不能接觸這個可怕的話題。我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但就是不能躺在床上。一躺下就會想她,眼淚也會順著臉頰不停地流下來。甚至不能提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我的無盡的傷痛。
上午剛剛送走她,下午我就開始給她寫信。信寫得很長,是長長的思念。傍晚,他就陪我把給女兒的信發(fā)了出去。我以為寫過信后心情就會好些,但是到了晚上,躺在床上,卻還是不能入睡,家里又從來沒有安眠藥。
于是我只能從床上爬起來繼續(xù)寫。對我來說,大概只有不停地寫才是我排遣苦痛的唯一方式。我用文字想著女兒,用文字去描述她并且撫摸她。
女兒走的時候臉色不好,那是因為她兩個晚上沒有好好睡覺。后來她穿上了我朋友南希為她寄來的那件繡著她的新家“諾維爾”字樣的藍色T恤衫,因為夏末的候機大廳里有點冷,她的嗓子又開始疼。想此次旅行,從天津到波士頓,從20日凌晨5點鐘,到21日上午11點鐘(南希在電話中說,若若在美國時間晚上11點鐘左右就能到美國的家,波士頓和天津的時差是12個小時),算一算她在路上要長途跋涉整整30個小時。獨自一人。天津-北京-東京-紐約-波士頓-諾維爾。如此的遷徙輾轉,還要不停地轉飛機,不知道她能否經(jīng)得起這上上下下起起落落的折騰。她是那么瘦弱,真怕她會生病。也不知她能不能在飛機上睡一覺?,F(xiàn)在是午夜2點,女兒已經(jīng)走過了她漫長行程的大半;再有幾個小時,她就能到達紐約的肯尼迪國際機場;再再過幾個小時,女兒就能如約走進她諾維爾的新家了。但愿未來的幾個小時能快一點過去,但愿女兒能早到家。只是這會兒她還在路上、天上,所以我依然無法入睡,焦慮不安。我想與其如此被折磨,也許當初真不該讓這個16歲的小姑娘早早離開我。
又寫了這些?;蛟S我能夠睡著了?但是,不。我躺著,醒著,睜大著眼睛。她答應一到家就立刻給我打電話。那我就等她的電話。期盼著每一次鈴聲。我躺下,等著。
王習文摘自《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