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夕陽是故鄉(xiāng)

這幾天雨多。就是雨停了，屋檐下也是不斷滴答著水珠。母親早晨起來對我說，夜里夢見你姥爺和姥姥住的房子漏了。我乍一怔，接著就覺悟出來。在這潮濕的季節(jié)里，母親一定是又想起親人和故鄉(xiāng)了。我決定陪老人回去一趟，同時也為姥爺和姥姥掃掃墓。

母親的故鄉(xiāng)在公主嶺，過去我們也陪著她回去掃墓。那里并不遙遠。其實人生沒有太遠的路程。只要心出發(fā)了，故鄉(xiāng)就在腳下。火車慢騰騰地頂著風(fēng)雨走了近一夜，就到了目的地。這里早已沒有了任何親人。冒著霏霏細雨，我們尋到一個干凈便捷的酒店住了下來。母親叮囑我去準備些祭品，特意告我一定要買瓶好酒，也多買些花生米來。這是母親常囑咐我必備的。

午后，天開始放晴。踏著泥濘，我們來到南山腳下先人的基前。沒有雨敲打著樹葉，一切就很安靜。墓碑聳立在靜寂之中，碑上的親人遺容依舊。母親想到自己也到了父母那時的年齡，不覺傷感襲上心頭，眼淚就涌了出來。她把祭品輕輕地擺放在供桌上，一切都那么小心，生怕吵醒了他們的夢。山前的村莊看得很清，被絲帛一樣的小路分割著。青煙裊裊搖晃著升上天空。三三兩兩的燕子在杏樹林上盤旋。母親攏了攏散亂的頭發(fā)，開始為睡在下面的父母敬酒。酒被倒在酒樽里的時候，空氣也跟著醇香起來。母親把酒一杯一杯地倒在墳前，她知道姥爺是善飲的，這個時候也會是想飲的。隨后又把花生米一把又一把地撒在綠草地上。頃刻間，云中閃出一條縫隙，太陽悄悄地鉆了出來，灑落了一地蛋黃似的陽光。

姥爺出生在上世紀初，姥姥辭世在上世紀末。他們一生相攜，默默地走過了多半個世紀。姥爺是會讀字的人，也擅長耕田，早年在家里除了打理十幾畝水田外，也在農(nóng)閑時節(jié)走村串鄉(xiāng)做些小本生意。因此，家里的生計還算維持得過去。雖然一生沒有兒子，卻把三個女兒先后送進了學(xué)堂。他一生極為善良，常常接濟比他困難的鄉(xiāng)鄰，和鄉(xiāng)親相處得也融洽。他無任何嗜好，既不會吸煙也不飲酒，更不會打牌，只是喜好讀書。就是在晚年的時候也讀書不止。他讀書和別人不同，從來都是雙膝跪在炕上。戴著一副上了年紀的老花鏡，朝圣似地對著磚頭似的書籍，抑揚頓挫地讀出瑯瑯之聲來。有時聽著好像在唱歌。如果聽不到他在“唱書”，那他一定就是在睡覺了。七十多歲的時候，他居住在老姨的家里，發(fā)現(xiàn)后院有一片廢棄地，雜草叢生，常孽生出蚊蟲，他就費盡力氣開墾出一塊菜田。這段時間他似乎忘記了讀書，每天都在地里忙碌著。就在那個春天，他在這塊田里種了好幾種蔬菜。很快黃瓜就開出了黃花，茄子開出了紫花，柿子也結(jié)出了鈕扣大青青的果實。就在即將收獲的時候，他挎著籃子來到田里，發(fā)現(xiàn)菜園一片狼籍，不知是誰乘著夜的黑暗和那顆藏在黑暗里的賊心，把豐收的果實偷了去，并且把茂盛的菜秧也毀了。姥爺一氣之下蹲在地邊就起不來了，一雙混沌的眼睛里透出無助的哀傷。姥姥像哄孩子似的把傷心的姥爺拉回了家。這天晚上。姥爺破例要姥姥去給他買酒，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要酒喝，一杯酒下肚后就把他的臉喝得通紅。喝過酒后他似乎又找回了記憶，重新安靜下來，接著又開始念起書來。從那天起，他不再到后院，那片地也就從此荒蕪下去了。也是從那天起，他開始喝酒，從此也離不開酒了。沒有酒就吃不下飯，喝過酒后有時也出去亂走，時常撿回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堆放在門口，而且不允許任何人去動。有一次，他喝過酒后出去竟然找不到家了，被鄰居領(lǐng)了回來。以后又幾次被人領(lǐng)回來。老姨怕他走失。就把家庭住址縫了個布條在他身上。就在那個冬天，他又迷路了，被一個好心人送回家的時候已是深夜。那個夜晚，外面下了很大很大的雪。姥爺早晨起來就開始發(fā)起燒來，臉燒得紅紅的，像是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這次他病得很重，就在最重的時候也要酒喝。他走的那天。是枕著那本厚厚的書走的，那老花鏡的一個腿已經(jīng)折了，無力地耷拉在鼻翼前，最后的那杯酒還沒有喝完，酒樽就碎在地上，散落著一地發(fā)亮的碎片，就像一片白煞煞的打碗花?？諝庵羞€散發(fā)著酒香，而他再也不需要酒了。他去了很遠的地方。

姥姥被母親接了過來。姥姥一生吃素，從不殺生，總是小心翼翼地生活著，好像自己不是屬于這個世界的人。她很清潔又很節(jié)儉，對生活沒有什么奢望，只要有一片陽光、一杯清水、一碗稀飯就滿足了。她每天都會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來做，總是不停地飛針走線縫補著衣裳。如果找不到活計，她就會拿出個線團纏來纏去，似乎永遠也纏不完似的。沒日沒夜地坐在炕上，一會兒把太陽纏在線團上，一會兒又把月亮纏在線團上。她不會花錢，總把年節(jié)里晚輩給她的錢在第二年的年節(jié)里又分發(fā)給后輩們。她活到九十六歲還耳聰目明，只是身子格外纖瘦，瘦得像一株青草，但卻無大恙。也從不打針吃藥。我們都盼望著她能活到百歲，能擁抱新世紀的曙光。到那時，我們商定要找個最敞亮的酒店為她祝壽。就在一天上午，她洗過自己的衣服，出門去倒水的時候，不知從哪里鉆出一條野狗，把她驚嚇得跌倒在地，隨后就起不來床了。送到醫(yī)院才被診斷出腰椎骨折，從此就臥床不起了。這么大的年齡怎能耐住這樣的折騰，沒有多久就離開了人世。走的那天，親人為她著了一身素裝，她的臉粉紅粉紅的。嬌小的身軀蜷縮在那片潔白里，像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外面結(jié)滿了霧淞，山是白的，樹是白的，連奔走的風(fēng)也是白的。姥姥干凈地來，干凈地去，一生清潔如風(fēng)。我們商定在春天的時候，把姥爺和姥姥合葬在一起。就在南山下尋了塊寬敞的地方，為他們修建了墓地。那里有一條涓涓小溪從墓旁流過，每到天暖和各種野花開放時，就會招來許許多多的蝴蝶和蜜蜂。山前村莊炊煙升起來的時候，就像是為他們?nèi)枷闫碓?。樹上落葉飄落下來的時候，也像是為他們拋灑冥紙。這或許是上蒼給予他們的最好饋贈。

母親的年齡也越來越大了，她也快到了姥姥的年齡，記憶的托缽里已經(jīng)裝不進眼前的任何事兒了，她活在久遠的記憶中。她記不住當(dāng)天發(fā)生的什么事，而對小時候的事情卻記得格外清，就是摘過誰家的杏子、賒過誰家的稻米這樣的小事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她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如果她離開這個世界的話，不要忘記經(jīng)?？赐褷敽屠牙选２灰屗麄冊谀抢锕聠沃?，委屈著。囑咐我看姥爺?shù)臅r候一定要帶著酒，她擔(dān)心那個世界會缺酒。既然生活在天堂里，就讓姥爺在那里喝個夠吧。就是迷路了也不怕，有那么多的星星會為他照著亮，他是好找到家的。她也告訴我，別忘了帶花生米去看你姥姥，她一輩子膽小，走在路上的時候，把花生米撒在路邊，讓野狗去吃，也就不會再嚇著她了……

天開始起云了，云朵張起風(fēng)帆，在血似的夕霞中浮沉。不用多久，星星就會俯下頭來，將它柔和的光芒照亮沉靜的南山。我望著哀痛中的母親，真想能伸手撫摸著她，摘去她心中的思痛。也想靜靜地依偎在她的身邊，聽她重復(fù)那些記憶的絮語，就這樣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離。這里蕭索寂寞，可是我們舍不得告別這里，因為這里埋葬著樸素和美麗的靈魂，安息著忍過和苦過的那顆干凈和善良的心。

攙著母親離開這里的時候，夕陽把身影扯得很長很長，母親的堅毅超出了我的想像，顯然這力量來自親人和故鄉(xiāng)。人的一輩子，可以搬得動一座大山，卻搬不動一口氣，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是腳跛了，用膝蓋行走也會走回故鄉(xiāng)。

啊，故鄉(xiāng)！

責(zé)任編輯 子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