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克利邀我去興隆山看雪。
克利是省報的老總,算是一大官,還是一個書法家、油畫家。坦率地說,文人馬克利遠(yuǎn)遠(yuǎn)大于官員馬克利。這不只是他給我的印象,許多人都認(rèn)為他寬厚、好玩,你和他在一起,非常自在,非常放松??死麗坌?,他的笑是從心底里自然流淌出來的清泉,天真、爽朗,很感染人。他寫過一首詩《古馬剪影》:
給我一塊紅薯
這就是古馬
生活簡法
造就思維的精辟
給我一塊紅薯
這就是古馬
要求永遠(yuǎn)不多
既然要了就不會再要
給我一塊紅薯
這就是古馬
堅定、固執(zhí)
一點需求就可以創(chuàng)造無限精神
他寫這首詩是在去年冬天。有一天,甘肅美術(shù)出版社的社長劉鐵薇請我們在一起涮羊肉,在座的還有油畫家楊凱。席間,克利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摸出一個活頁本,寫寫畫畫,間或沉思、飲酒。片刻工夫,漫然成此。得他贈詩,實屬意外?!耙稽c需求就可以創(chuàng)造無限精神”,其實更像是他的自況——在物質(zhì)面前,他淡泊、知止,拓展精神疆域卻永不懈怠。那天,克利興致勃勃地給我們看他手機里的照片——大約四五幅油畫,新近出差到甘南時畫的,都是山區(qū)小景,其中一幅是在碌曲縣的寫生稿:天空很藍(lán),遠(yuǎn)山如黛,那藍(lán),奇妙地映在一洼被風(fēng)吹皺的水中,如快要晃出碗去的青稞酒。前幾年,我因工作關(guān)系經(jīng)常遠(yuǎn)赴甘川邊界的藏區(qū)下鄉(xiāng),有時在草原上,會步行五里八里,貪看景致。這幅畫喚起了我記憶中別樣的場景:某處牧民點,白云之下晾曬著牧人收割的秋草,陽光淡淡的味道中夾雜著草汁的苦香,一條小溪向天邊浪去,岸邊水洼如一路散落的綠松石、瑪瑙、各式各樣的鏡子……時過境遷,對景沉吟,真有幻若隔世之感。
克利畫了十幾年油畫,作品超過上千幅。如此巨大的創(chuàng)作量,卻都是他利用雙休日、節(jié)假日或下鄉(xiāng)出差公務(wù)繁忙之余創(chuàng)作完成的。照他的話說,畫畫“太好玩了”。師法自然,風(fēng)霜酷暑都在野外畫畫,這么的玩法得需要多大的耐心和毅力啊。他的油畫基本都是寫生性的創(chuàng)作。這一次,到了興隆山,他在河谷中選定一處較為開闊的位置,在司機幫助下支起畫架,然后套上一件黑色短風(fēng)衣,帶上圍巾、手套,還有藍(lán)色發(fā)舊的太陽帽,遠(yuǎn)眺雪嶺,沉思一番后,就立在凜冽的風(fēng)中調(diào)色、涂抹,時不時念叨:“好玩哎!”
山谷靜得出奇,灌木深處的鳥鳴如玻璃上灰白的泥點,冰雪中時隱時現(xiàn)的溪流與青石低語不已。我在一旁看著如癡如醉,全身心畫畫的克利,冰雪漸漸浸濕了他的鞋子。突然就想起蘇軾《記承天寺夜游》中的句子:“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此情此景,或可改作:“何處無山?何山無松雪?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p>
克利提取景物非常迅速,逸筆草草,已經(jīng)勾攝到山水魂魄,然后小心收拾、修改,直到滿意為止。進山出山,所用時間大概不超過五個小時,他畫畫用三個多小時。午后,看著天早,克利建議到他報社辦公室喝茶。
喝茶,賞畫。他似乎很難從創(chuàng)作的興奮中擺脫出來。
興趣愈濃,開始喝酒、作詩。然后我看他寫字兒,寫我們剛作的詩。我的詩《春水》,寫他新畫的意境:“銅的土地上/陽光嘰嘰喳喳/溪流早已出發(fā),/心頭雪,渴慕春水的流狀/不帶一錢銀子/不帶一粒塵土/追隨她//寒山松色,猶似惜別的手帕
他的那首《向美而生》,敏感傷逝,全詩如下——
今天我有點心慌
在去你那兒的路上
今天我的感覺有點兒異樣
的確十多年來
第一次有了離別的惆悵
昨天剛下過一場大雪
大雪飛揚
你今天是穿著婚紗的嫁娘
蹊蹺的是今天我請來了一位詩人
莫非他要為你留下告別昨天的詩行
我的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惆悵
那雪地那山崗那柔曼的臂膀
讓我留下過多少羞澀的顏色
為你我的生命
也像澗水一樣流淌
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
而你還是像我當(dāng)初看到你時一樣
那柔曼滴著冰雪的晶瑩
那聰慧從發(fā)梢上流過一抹光亮
我又一次看到你冰雪的模樣
詩后題跋:“二零一二年二月十九日,我與古馬去興隆山寫生,那是一個有靈性的地方,抗戰(zhàn)時期,成吉思汗的靈柩就曾寄存在這里,我們過了一個詩意的周末,各自有詩一首為證?!边€書寫了我的舊作《倒淌河小鎮(zhèn)》,也有題跋“……興隆山寫生歸來意猶未盡,喝酒一瓶賦詩兩首特記之”云云??死麜ㄒ娗橐娦?,謀篇布局,尤為精妙。他從五歲起練習(xí)書法,至今已經(jīng)四十余年,每日臨帖寫字不輟,出差也不忘帶上紙筆。平時用的紙,大抵裁成小幅,寬不過五寸,長不逾二尺。我最先見他的書法作品是三四年前在天??h文化館,一件立軸,懸掛在畫家李生云的辦公室兼畫室墻上,“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牦?!保嗪颂乙话愦笮〉淖謨?,秀潤有骨,雅致脫俗。生云擅長畫牦牛,克利贈書內(nèi)容莊諧有趣,可堪玩味。我算是先識其字,后識其人的。
有人說,克利是一個徹底把顏字寫進去又寫出來的人。是否可以理解為他寫字已經(jīng)可以從心所欲,淋漓有法呢?克利說:書法是文人的體操。這話,讓人想起德國畫家克利的話,“用線條去散步”。體操也罷,散步也罷,只在歡娛情趣,養(yǎng)性而已,無需談玄,這就是馬克利的度,凡事有平常心。
克利號枸棬閣主。枸椿,漢代地名,即今寧夏中衛(wèi),他借此為號,蓋因本人為寧夏回族,又曾久居中衛(wèi)。又有一說,“枸椿”兩字右邊偏旁為“旬卷”,寓意“半月讀書一卷”,克利以此自勵。
責(zé)任編輯 子矜